一只受伤的指头,成就了 一名世界级的小儿外科医生

2020-11-06 03:23池杨安杨
健康之家 2020年3期
关键词:外科医生胆总管外科

池杨 安杨

雅宝路2号的故事(之二十)

“每一代医生都有每代医生的责任和使命,像我的老师,当时没有小儿外科,开创了小儿外科。到我们这一代,责任就是把这病治得更好,让孩子更幸福。”

一个4岁女孩的故事

安:讲一个故事。

十年前,一位4岁小女孩儿突发急症,诊断胆管畸形,当地没办法,来北京,住进一家综合医院,医生很好,但是没见过这么小孩子的胆囊疾病,医生带着孩子的资料找到了他的老师——我国相关专业领域里的领军人物,这位老师说可以做手术,但是需要开腹,从胸开到肚子上。家长不忍让孩子受那么大的罪,但是孩子的命危在旦夕。最后家长在网上查到一个名字,说有个医生可以做腹腔镜手术。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我千方百计找到了这位医生办公电话号码。家长打过去电话,恰好医生刚下手术台。

当晚,孩子住进这家医院,第二天做了腹腔镜手术。我见到孩子的时候已经是手术完五天,孩子准备出院了,活蹦乱跳,刀口很小,只有三个小洞。那位医生,就是李龙主任,所以十年来,我一直在等待这个采访机会,这是我的一个心愿。李主任,这个事您记得吗?

李:病人特别多,模模糊糊有点印象,后来好像她又回来复查了。

安:再回到那个故事,十年前,这个病真的需要让孩子做开腹大手术吗?您什么时候开始尝试改变,让这样的小患者不用再接受那么残酷的手术?

李:肝胆畸形是小儿外科的常见病,我国古书上一千多年前就记载过,叫小金人,就是黄疸。由于胆道梗阻、胆道畸形,整个皮肤、眼睛、尿都是黄色的,有的孩子甚至泪水也是黄的。这是中国人高发的一种畸形,不及时治疗的话,后果非常严重。一方面孩子非常痛苦,另一方面,胆和心肝都是连在一起的,所以会危及到重要器官,甚至生命。这个手术当时是一个很大的手术,很早的时候被认为是禁区,手术非常非常危险,有大出血的可能,也有术中死亡的可能,所以是小儿外科的大手术之一。

过去都是要开大刀的,从胸部到腹部很大的切口,贯穿左右,并且这个切口随着孩子的生长也跟着长,伴随一辈子,不仅不好看,而且整个腹壁肌肉都损伤了,腹腔里损伤也很大。所以过去孩子手术之前,还能说话活动,手术打击之后常常就奄奄一息了。是一个很危险的手术。

安:这个“过去”大概是什么时候?

李:2001年之前。

安:也就是您当年轻大夫的时候,这还都是大手术?

李:当时做这个手术需要整个科室动员起来,兴师动众,从早上要做到晚上。几乎百分之百的孩子都需要输血,除去输血的并发症,其他并发症还包括胆漏、感染、伤口裂开、术后肠梗阻等等,术后并发症接近17%。从2001年起,我们开始探索腹腔镜治疗。

要想开路,人就要强大

安:探索不是一个轻而易举的事情,一定存在技术难点需要去突破吧?

李:当时克服了两个难点:一、技术上的。因为腹腔镜不能像过去开放手术那样,把手和常规手术器械放到腹腔里面操作,而是通过腔镜把腹腔解剖视野反映到屏幕上,跟着屏幕进行手术。而且器械不一样,通过杆状器械而不是手直接接触到孩子的病变组织进行治疗,中间隔着手和屏幕,需要练习配合和器械的应用。第二、国际上当时也没有成熟的经验和报告可以借鉴。

安:那您怎么就敢挑战这个事?

李: 1990年,我成为北京儿童医院张金哲院士的博士生,当时张院士给我设定了目标:一个是腹腔镜应用于小孩儿。第二个目标是做肝移植。这个目标就是针对国情:黄种人小儿胆道畸形发病率非常高,胆总管囊肿是一个极端,就是胆总管扩张了,还有一个极端是胆总管闭锁。这两个病在中国人中都很多见,治疗效果又不好,导师就给我设定这个目标。

所以研究生期间,我做了很多肝胆畸形方面的基础动物实验,从小动物开始,做过豚鼠、猪、狗,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95年,张院士送我到英国学习小儿腹腔镜,之后又去香港、日本学习。理论研究加临床研究,再加上腔镜技术,结合在一起,使我就有信心探索微创的胆总管治疗。

安:任何领域在有人探索的时候,总有人怀疑观望,甚至可能质疑,您经历过这样的过程吗?

李:探索和开路一样,没有开出这个路,都是荆棘,你要想开路,人就要强大。首先要准备好,有把握,少走弯路,避开一些风险。刚开始做的时候,手术时间比较长,我刚开始前几台腹腔镜手术的时候都要做六、七个小时。和开放手术一样,也经历过一些并发症,但是在不断总结经验之后逐渐成熟了。所以那时候也受到一些非议,也有质疑的声音,甚至质疑的声音很严厉。

安:被质疑的时候需要一种强大的力量才能走下去。

李:對,要坚持。

安:小儿外科医生比普通外科医生面对的情况恐怕更复杂,你面对的是小孩子,生物躯体就小很多,操作难度大,而且家长对孩子的关注往往更大,所以是不是压力会更大一些?

李:是,更难。大人外科医生相当于修钟的,小儿外科医生相当于修表的。第一点,小孩儿的腹腔比成人要小很多,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完成这样的手术,精度、手动稳定性,操作的精巧性更要高。第二点,成人的组织比较大比较厚,在分离过程当中,血管看得很清楚,而小孩子血管细,组织也薄。成人缝一针就封闭了,小孩子相同的切口,要缝十针,用更细的线,这个过程就需要练。

安:怎么训练?

李:首先是模拟训练。做一个模拟训练箱,里面放上腹腔镜的镜头,放上操作的器械进行操作,在箱子里练一百个小时,很枯燥,就是练缝合,打结,开始粗线大针缝,然后过渡到小针细线缝,这是第一个阶段,是基础。屏幕配合协调稳定了,下一步做活着的机体,在动物上又练习一百个小时,才开始在临床上对病人应用这个技术。

能力越强,责任也越大

安:为什么会选择小儿外科?

李:我小时候左手拇指得了甲沟炎,当时没有及时治疗,发展成叫指头炎了,拇指肿得像胡萝卜一样,高烧、败血症、昏迷不醒,特别痛苦,非常危险。父母抱着我到了医院,医生和护士给我做了手术,把化脓的指头切开了,脓当时喷出来,我马上就不疼了,就好像身上压着的大石头被搬走了一样,立刻清醒了。

当时的医生、护士长得什么样子我记不清了,但是他们的手我记得非常清楚,指甲非常短,白白的手,那双手在我这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我就觉得医生和护士救了我的命,他们太神圣了,从那时候我就想,将来能做个医生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事业。选择高考志愿的时候,就报了中国医科大学的儿科系。

安:那些医生护士肯定想不到他们的日常工作,为中国带来了这么优秀的一位外科医生,但是我估计您也想不到,您救过的那些孩子里,哪一个孩子就有可能是因为跟您过打交道,就此走上医学的道路。

突破禁区就意味着风险,现在业内对您慢慢认可了。但是患者家属的理解是千差万别的,他有可能带着更高的期望值,他不理解医学有那么多的不确定性,您遇到过吗?

李:碰到太多了,特别是越想探索,碰到的复杂疑难病例越多。能力越强,责任也越大。我之所以做了很多探索性工作,还是和我接受教育的经历有关。

我的硕士生导师是中国医科大学李正教授,已经过世了,博士生导师张金哲院士是中国小儿外科的泰斗,他们接触的病人都是复杂的病例。我读博士的时候,每天跟着看张院士如何治疗复杂疑难疾病,逐渐逐渐的,为了培养我,张院士就给我当助手,让我来主导做这样的手术。我觉得在我身上就承担了一种责任,我得把他的工作继续下去,如果我们不努力,孩子轻易就失去了生命,让家长失望。所以我觉得应该尽自己最大努力,挽救这些生命。当然,越是疑难的病例,风险也越大,相当多疾病,实际上医生是无能为力的。

我们这一代,责任就是把这病治得更好,让孩子更幸福

安:近来医患环境变得复杂,可能会比技术本身的挑战给你们带来的困惑或者说羁绊更多一点。这个时候,怎么办?

李:面对这样的孩子,我常常问自己:“如果这孩子是我的儿子和女儿,怎么办?有什么办法来治他,解决他的痛苦?”首先要同情病人,把他当做亲人,这样才能发挥自己所有的力量来救孩子的命,解除他们的痛苦。

这还不够,现在我们对每一个复杂的病人,要了解国内外的最新进展,在这个基础之上,跟病人像朋友亲人一样沟通:现在能做到什么效果,不治什么后果,治完之后有哪些风险。大多数病人家长还是很理解的,我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李医生,你放心吧,我们理解,孩子的命交给你了,我们信任你,就大胆做吧。出了问题我们能接受,因为我们没有遗憾,来到北京,来到我们国家最好的医院治疗了。”

当然也有极个别的,确确实实治疗效果不好,他们不理解医生,甚至有一些过激行为的,但是我也理解他们。因为孩子发生了不可治的病,病人家属心理也特别难受,觉得生活不公平,为什么是他得这样的病了?所以有怨气,往往就把这种怨气撒到医生身上。但是,无论怎样,我不能因为这几个病人就影响我对所有病人的态度,改变我的医学观念。

安:会寒心吗?

李:前几年有过,真的想过以后不再做复杂的挑战性的事情了,特别是周围的一些朋友亲属都说:“你现在已经很有名气了,为什么还要做那些手术?你可以躲着那些难的走,好好搞搞科研、写写论文,把时间花一些在自己的名利上。”但是我就是放不下病人,一看到得病的孩子非常痛苦,如果我不伸手治疗,可能一个月两个月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个孩子,这个時候确确实实不忍心。就想着努力拼一把,百分之八九十的情况下还是能成功,能闯过来的。

安:但是毕竟还有闯不过来的时候,还有委屈的时候,承担着这么大的压力,怎么去缓解?

李:压力很大,科里同事都知道我失眠。所以我的做法是依靠集体的力量,我们是团队在作战。

安:十年前那个小患者走遍了北京,能够给她做这样一个创伤小获益大手术的只有一个李龙医生,现在我国能够做这个手术的医生多了吗?

李:手术探索成功之后,我们及时推广,前后办了29届全国小儿腹腔镜的学习班。今天我们国家能做这个手术的可以说是遍地开花,各个省市都有。在世界小儿外科领域,过去我们是跟着人家跑,过去涉及手术的命名都是外国人的名字,在国际会议上,中国人的声音很小,而现在,胆总管囊肿手术,成为了中国小儿外科医生的一个名牌,现在世界上所有权威的小儿外科学术会议上都要求我们去讲座。

第一,我们国家腹腔镜治疗胆总管囊肿医生的数量是最多的,有一百多个医生能做复杂的手术。第二,开展手术的数量、腹腔镜诊疗单位也是最多的。我们一个中心的数量就过百了,可能比有些国家一个国家的数量都多,日本的胆总管囊肿发病率也很高,但一年腹腔镜胆总管手术也不过一百例。所以在这一点上确确实实是我们国家领先了,病人也受益了。这个病也作为一个范例,带动了我们国家小儿外科的发展。

安:我特别为这样的医生感到自豪,他们不仅要救死扶伤去做那些高难度的手术,而且花费时间花费精力去培养更多医生能够开展这个技术,特别无私。

李:也是责任,每一代医生都有每代医生的责任和使命,像我的老师,当时没有小儿外科,开创了小儿外科。到我们这一代,责任就是把这病治得更好,让孩子更幸福。

安:再回到几十年轻前那个得甲沟炎的小孩儿,挺巧合的,指头上得了一个病,认识了外科医生,后来却是凭这双手在救人。现在的您,实现了那个小孩儿的理想了吗?

李:每当看到刚来这里的孩子营养不好,非常痛苦的面容,家庭阴云笼罩,但通过我的手、我的技术把孩子治好了,孩子高兴地出院了,复查的时候长得又白又胖,全家人都露出了非常灿烂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就特别欣慰,特别高兴,真是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编者后记:

十年前那个小女孩儿如今已经一米七了,亭亭玉立,是学校的篮球队员。其实,那个故事,影响的不仅仅是一个小女孩儿,还有一名媒体人。是那件事情,让我意识到外科技术精益求精的意义,开始努力去理解外科医生在失败中探索、在探索中成长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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