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长安消夏图

宗鸣安

进入农历的六月，也就进入了一年中最热的季节，三伏天也就从这个月开始了。几十年前长安城中的伏天一样是酷热的。那时空调极少，风扇也不常见，普通人家多用大蒲扇。蒲扇是用芭蕉叶做成的，又叫芭蕉扇，也有用蒲草编成的。但长安人把所有夏天用的扇子，不论是蒲草的、芭蕉的、竹子的都称为蒲扇，蒲扇也有大扇之意。蒲扇是长安人居家过日子的必备之物，没有蒲扇的家庭不算是长安老户人家。初夏时，街上的杂货店里都有蒲扇售卖，想要质量好一点的，就去竹芭市街或木头市街的土杂商店。买回来的蒲扇先不要用，首先用清水浸泡一下，捞出后弓背向上扣在桌面上，用重物压着，一夜后扇面平整，扇起风来也就有力多了。蒲扇压平后要用浅色布缝个边，这样能防止使用不当或长时间使用造成的扇边开裂。扇子缝好之后，小孩子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扇子上写字，几乎是一律的词儿：“扇子有风，拿在手中。有人来借，等到秋冬。”

拿把扇子，卷个粗席，一群小孩儿就会去门道底下乘凉。长安城中的院落，几乎都有门房，有些大院子的门房就更大，青砖厚墙，屋高数丈，纵深十数米，夏天的烈日很难晒透，真是一个避暑的好地方。铺上席，大家围坐在一起，打牌的打牌，讲故事的讲故事。20世纪六七十年代，儿童们之间曾一度流行讲故事，特别是放暑假在门道下乘凉时，小孩子们轮换讲故事从中午能讲到半夜。

讲完故事，傍晚回到家里，晚饭也快要开始了。夏季吃晚饭前要先洒扫一遍院落，过去的院子除路径为青砖所铺外，大多为土地。陕西的黄土地轧平了是很平整的，特别是夏天，打上一桶凉凉的井水洒在地上，一股黄土的清香气息马上就会散发出来。再用一桶凉凉的井水搌抹了桌子板凳，坐在其中用晚饭那可是十分惬意而爽快的事。吃罢晚饭，用门板之类在院中支上一张简易床，铺上凉席，再用井水擦洗一遍，男人和小孩便会躺在床上乘凉，而这时在井中冰镇了半下午的西瓜、甜瓜之类就会端出来。旧时长安几乎家家院子中都有一眼井。

六月六这天，长安周边还有些地方一早要做浆水菜，多用麦芹菜发酵而成。陕西人认为浆水菜有去热降暑的功能，所以陕西人，不论陕南陕北还是关中道，夏天最爱吃浆水面。六月六的浆水做好后，要提上一罐子去先人坟上浇洒，谓之解炙热。六月六这天可以晒酱了，就是用豆子做豆瓣酱，据经验，六月六晒的豆瓣酱不易生虫。六月六日这天各大酱园的酱缸也要揭开盖子曝晒，据说西木头市新兴酱园的豆瓣酱，揭开酱缸的盖子时，那香味能飘过几条街去。过去的酱园不单是卖咸菜，仅新兴酱园生产的各种酱醋就有几十种，如红白酱油、红白醋、小磨香油、连皮酱笋、胡豆瓣酱、甜面酱、芝麻酱、豆瓣酱、八宝酱菜、酱韭花、酱砖、糖蒜等等。记得我小时候也端着碗去新兴酱园买过甜面酱，买过酱油，老人们说，新兴酱园的酱醋夏天也不易生白花。过去生活一般，物质不丰富，小孩们打酱油回去的路上还想偷着喝。不过，新兴酱园的酱油就是味道香，浓而不烈，豆香味扑鼻，回味长得很。六月六日还要把衣物、皮袄拿出来晒，读书人也要把书拿出来晾晒，前人认为，六月六日晒衣物，衣物一年都不会被虫咬。

农历六月十九日是佛教传说观音菩萨成道之日，这一天长安城内外各佛教庙宇都会有祭祀活动，而以城内西北隅的云居寺庙会为最盛。云居寺俗称西五台，为长安城中形制巨大的寺院之一。寺院依原唐皇宫内城的墙垣旧址而建，由西向东五组庙院渐渐升高，而以第三台为最高。第五台早毁，从我记事的时候第五台就是一堆土丘了，人们来回在上面走，土堆被踩踏得光溜溜的，寸草未长。因其形状有高有低有大有小，当地人称其为鸭娃儿山。鸭娃儿山四周是一片荒废的空地，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时还没被人占用。当时社会上是不允许有市场，不允许做生意的。但人们还是想办法钻空子、打擦边球，中国人向来爱养花草，愛养鱼虫，美其名曰：陶冶情操、美化环境。这样，每周日一大早，鸭娃儿山周围就形成了一个早市，当地人称为“当子”。“当子”的“当”应该与“典当”的“当”意思相近，就是把东西晃荡着卖出去就行。“当”在关中方言里读第二声，但“当子”的“当”却读第一声。

那时候，逛当子的人多，但可买卖的东西却不多。20世纪六七十年代长安城中极流行养鸽子，什么两头黑、围项、亚项、雨点、瓦蓝、白白儿、翻子等等。鸽子分为两大类，家鸽与信鸽。家鸽的色彩众多，比如尾羽和头部是黑色的就叫两头黑;通身白色，但脖子上有一圈颜色的叫围项。“项”关中方言读“杭”，按四声法发第三声。有一种鸽子在天空中正飞翔着突然身体翻滚而下，像是被枪弹击中掉下来似的，但快到地面时突然一翻身又飞起来了，会玩吃花活，这种鸽子叫翻子。家兄曾在院中盖了个鸽棚，规模不小，养了十几只鸽子。因为那时生活不易，鸽子也不一定能够吃饱，所以会跑到其他人家的鸽棚里去吃食，有时就被人家抓走了。有时看见空中有一只鸽子单飞，立即把自己家的鸽子群赶飞起来，鸽群裹挟着单飞的鸽子落在鸽棚里，这叫作“挂鸽子”。因为谁把谁的鸽子挂走了，谁又说谁的鸽子不好，为这些事没少淘气，没少打架。

长安六月儿童们护城河游泳、大人们公园观荷喝茶是常有的消夏活动。城内西北一带的人多喜欢去莲湖公园喝茶，莲湖公园原是唐代皇家的放生池，园内的承天阁即是唐宫内城承天门的遗址，在承天阁前面有一茶社，据说民国时期共产党的地下活动就以此为据点。自我记事以来这里一直是茶社。茶社在湖边，建有回廊。回廊里放着一排躺椅，是那种木质架子上挂着帆布，而且可以折叠，可以调整角度的躺椅。躺椅旁边放着小凳算是茶几。一壶茶可以随便添水，可以坐一天。这种形式的茶社现在四川还有，长安早已消失。在新型的茶馆喝茶，时间一长老板就会吊脸，不收你最低消费已经是给足面子了。莲湖公园的茶社面对着湖面，绿水涟漪，小舟荡漾，夏季里湖中的荷花还飘着暗香。老人们看着报纸，年轻人下着象棋，湖边时时来点风，于是这里也就成了避暑的好去处。

过去的护城河水似乎不太脏，长安城里儿童们的游泳技能多数是在这里学会的。在护城河游泳之前要先有所准备，因为护城河里水草淤泥多，蚂蝗也就多。入水前小孩儿们会把自己的尿液洒在身上，说是这样可以避免蚂蝗叮咬。但快乐的游水之后，腿上、脚心却还是会被蚂蝗咬到的。蚂蝗咬人会一直往肉里钻，据说要钻进血管跑到心脏里命就完了。被蚂蝗咬到后小孩子们会赶快给上面撒尿，不见出来就要用鞋底子不停地抽打，直打得蚂蝗退了出来，当蚂蝗退出来时，腿也肿得老高了。

长长的夏日里，消夏的趣事很多，拣了些与节令相关的故事，供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吧。

（摘自陕西人民出版社《长安节令与旧俗》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