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虚幻世界的轻蔑”

2020-11-06 04:03张方怡
北方文学 2020年17期
关键词:终局叔本华存在主义

张方怡

摘 要:本文以《终局》为研究文本,借用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探寻在极端环境下人物在理性之外表现出的生存意志之于人生的意义,并借此探究贝克特的戏剧具有“希腊悲剧的净化作用”的原因。哈姆作为对弈中战败的一方,输得明白却也遍体鳞伤,虽然他的终局已成定局,却把棋局看得明白,人生得以升华,读者也可由此感知悲剧的净化作用。

关键词:《终局》;生存意志;叔本华;存在主义

塞缪尔·贝克特(1906—1989)是二十世纪伟大的文学家之一,他有很多杰作,其中广为人知的要数他的戏剧作品《等待戈多》《终局》和《克拉普的最后一盘磁带》等。他的剧作大多展现处在荒芜环境中人的生活,人们的语言和行为荒谬并难以理解。他一反常规的戏剧表现手法,用简单荒凉的舞台置景、破碎无意义的对话和乏味少有推进的剧情来表现人物内心的孤独与存在的虚无。1969年因为他那具有新奇形式的小说和戏剧作品使现代人从贫困境地中得到振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并有评论说他的戏剧具有希腊悲剧的净化作用。贝克特对叔本华思想有很深刻的理解。叔本华是德国著名哲学家,他开创了非理性主义哲学的先河,也是唯意志论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认为生命意志是主宰世界运作的力量。

《终局》一共有四个人物:双目失明坐在轮椅上的哈姆和他不能坐下的仆人克劳夫,哈姆只能待在垃圾桶的父母纳格和耐尔。《终局》的景况就是《等待戈多》后来的样子,贝克特关于《终局》的名言是,这部戏“晦涩而简洁,很大程度上依赖文本的力量抓住人,比《等待戈多》更少人性化”[1]。本文以《终局》为研究文本,指出剧中人物表现出的生存意志,并论证本剧如何给人以希腊悲剧的净化作用。

一、不受理性支配的生存意志

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附录中,叔本华这样描述生存意志:

所有人都须拼命,有的在筹谋,有的在践行,于是举世扰攘,永无宁日。那么,这一切的终极目标是什么呢?无非是叫渺小、悲苦的个体苟延短暂的生命,以求需要的满足和痛苦的减少,但亦随之尝着生的无聊。然后,便是人种的繁衍与生存。很显然,生命就是这样苦多乐少。因此,所谓生存意志也不过是水中捞月、自欺欺人罢了。但正是这意志,让所有生命倾尽全力去追求一无所用的东西。[2]

在《终局》里更能直观地发现这种意志,作为哈姆避难所的屋子外面是灰蒙蒙、洪水孤立的世界,而屋子内部空荡冰冷,缺少食物,每个人都身有残疾,克劳夫一开口说的便是“终局,这是终局,将要终局……他没法再惩罚我”,哈姆也不再能承受:“谁的不幸会比我更甚……算了!该结束了,这也是躲避”[3],而纳格和耐尔一个沉浸在过去阳光灿烂的日子,另一个则说“没有什么比不幸更有趣了”[4]。不同于一般意义的生存,大多数人的生活虽然可以说是苦多乐少,但是至少有可以去筹谋、践行的机会,可以满足自身的部分需求,哪怕偶尔会感受到生的无聊,而《终局》的每一个角色连满足一点点需求都是奢望,他们有的只是用破碎无意义的独白、对话和行为来消磨仿佛无止尽的生的无聊。但哈姆接下来的话“可我又犹豫着,犹豫着……该不该结束。对,正是这样,虽是该结束了,可我又犹豫着……”[5],让原本要结束的痛苦鲜活过来,这句话看似莫名其妙却又在情理之中,按人的理性来说,哈姆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可以预见到终局已定,“离开这儿,那就是死”[6],而避难所里面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食物在一天天减少,纳格和耐尔悄无声息地死了,他的止痛药也没有了。哈姆清楚这些,但他做不到,这便是非理性的一面,正如叔本华说的“生存意志”,明知是自欺欺人,但却主宰支配着哈姆未能下定决心结束这一切。

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认为,在古希腊人区分的伦理政治生命(zoé)与纯粹生物性的生命(bios)之间,还存在着这种“赤裸生命”。“赤裸生命”是被剥夺了生命形式的个人,他们不被人道地对待,而像动物一样生存着。阿甘本认为,在极权统治下,人的政治性被剥夺,人们放弃参与政治的努力,而最大限度满足自身的生存欲望,沦为动物般的存在[7]。在《终局》里,纳格刚出场便只嚷嚷着要吃粥,对于妻子耐尔失去双腿只能窝在垃圾桶苟活的现状没有丝毫感觉,生活于他而言便只有睡觉、果腹与挠痒。每个人物根本没有任何作为自由个体的任何选择的自由,他们有的只是像“谷粒加到谷粒上,一颗接着一颗,有一天,突然地,成了一堆,一小堆,讨厌的一堆”[8]的空虚,完全沦为了“赤裸生命”,在这种极端的生存条件下,人性很难不被失败感和虚空感淹没。

二、输得明白的对弈

哈罗德·布鲁姆论到《终局》:叔本华那可怕的“生存意志”在不断吞噬哈姆、克劳夫、纳格和耐尔,这在任何戏剧表现中都一样,因为艺术摹仿的胃口总是特别大。只要生存意志未受到遏制,焦虑的期待就会随之产生,焦虑或者哈姆就会成为王,虽然棋盘上几乎已经一扫而空[9]。诚然在《终局》里生存意志也并未受到遏制,至少在哈姆和克劳夫没有,而且焦虑既不等于绝望也不等于希望,只是在赤裸生命下人产生的主观感受。哈姆的焦虑是害怕克劳夫的离开,克劳夫发现窗外的小男孩,哈姆第一反应是让克劳夫去杀了他,但旋即改变主意,不同意克劳夫离开,克劳夫有几次离开要去厨房的时候,哈姆都尝试找话题想让克劳夫停下来,害怕他去了厨房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贝克特赞同叔本华,反对生存意志。哈姆他们在避难所里暂时幸存下来,但并没有被自然欺骗。外面都是死亡,虽然哈姆和克劳夫都被生存意志支配着,克劳夫想离开去到其他哺乳动物那里,哈姆偶尔也会心动,想跟克劳夫一起离开,但哈姆最终并未被表象所欺骗,他给克劳夫描绘了两种可能:抛下他离开这里,会被饿死;继续待在这里,则将会被空虚吞没。如果从棋局的角度来看,这个棋局胜负已定,哈姆是戰败的一方,尽管在角色的设定上,克劳夫和哈姆的出场标注他俩是红脸,而纳格和耐尔是白脸,或许红白之分在剧里有象棋的隐喻,但纳格和耐尔绝不是与哈姆和克劳夫互为对手,哈姆作为国王发布指令,克劳夫听令于哈姆,纳格和耐尔则只能是哈姆这边已经战亡的兵。哈姆的对手或许类似《等待戈多》里贝克特也不知道他是谁的戈多,不过虽然我们说不清楚哈姆被谁打败,但他“获得了对虚幻世界表象的

轻蔑”[10]。

三、面对绝望的清醒

贝克特的戏剧不同于其他戏剧的是几乎没有戏剧性,鲜有切换的场景、简单破败的舞台、平淡乏味的情节和荒诞贫乏的台词。他没有给我们呈现惊心动魄的故事和发人深思的哲理以求使他的读者观众从中直接获得直面生活的力量,而是一上来就将舞台与人物从物质世俗世界剥除,让观者直观地面对剔除虚幻表象后的生活本质。虽说《终局》表现的是二战前人们的生存困境,“少即是多”的理念使贝克特要表达的内容穿破语言的障碍直达观者内心,但这一震撼内心的表现手法在任何时代都能达到逼迫人类审视自身存在的效果。

从古至今,不少人都在思考着存在这一问题,存在主义的重要议题便是存在本体论,由于外部世界只有依赖于人的存在才有意义,而人的存在只有通过个人的存在才能领悟,真正的存在就是个人的存在,个人的存在也即个人的自我意识,它是一种非理性的情感和内心体验。存在主义认为人的基本存在状态是烦恼、恐惧、孤独、绝望等。“面对绝望,唯一可以负责任地实践的哲学,是试着思考事物从救赎角度所呈现的自身的样子。”[11]正如德国学者维尔默所言:“艺术所展现的并非‘拯救之光本身,而是在‘拯救之光照耀下的现实。”[12]贝克特的《终局》所呈现的正是在绝望的情形下人存在的现实,如同哈姆在剧中咒骂:“无赖!你为什么把我生下来。”[13]不禁令人想起约伯在《圣经》约伯记中对生命的厌烦:“你为何使我出母胎呢?不如我当时气绝,无人得见我。”[14]如此对生命的绝望无疑能紧紧抓住观众的心,让之忘却自身所处的比剧中人物优越的环境,设想若自身也遇如此不幸的情况,而再回头看看目前处境下的执念或在生存意志支配下的迷茫,瞬间醍醐灌顶,如此贝克特的《终局》确实达到了净化人心的效果。

四、结语

对读者而言相当难读的《终局》对哈姆而言更是难以继续忍受下去的生的无聊,虽然他已经看透了生命虚无的必然,却仍逃脱不了在生存意志支配下对死亡的犹豫。在如今表面平静安定的生活下,我们尽管远离了战争年代颠沛流离的窘境,但生活也从来不会一帆风顺,个人或是社会都会充满挑战,甚至会感到对一切都无能为力,而贝克特通过《终局》里独特且超越现实的艺术使语言未能表达的一种关于存在的悲剧震撼感投射到观者内心,将生存的困境深深印在众人的认知中,使人在痛苦中保持清醒,不被生存的表象迷惑,从而更直观地面对生活。

参考文献

[1][10]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M].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404,405.

[2][9]哈罗德·布鲁姆.剧作家与戏剧[M].刘志刚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331,340.

[3][4][5][6][8][13]塞缪尔·贝克特.终局[M].赵家鹤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22,8,13,7,50.

[7]路程.窥破《终局》:论阿多诺的现代主义戏剧观[J].文艺理论研究,2014,34(02):211.

[11]路程.窥破《终局》:论阿多诺的现代主义戏剧观[J].文艺理论研究,2014,34(02):214.

[12]路程.窥破《终局》:论阿多諾的现代主义戏剧观[J].文艺理论研究,2014,34(02):212.

[14]圣经(中英对照)[M].中文和合本英文新国际版,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出版,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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