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德
福州被列为“五口通商”口岸之后,欧美各国外交使节、传教士、商人纷至沓来,留居仓前山。他们酷爱赛马活动。清光绪初年,由英国驻福州领事向清政府申请租借地皮修建跑马场,于是清政府征民田350多亩让租,年收租银1000两。
修建福州跑马场的地方,许多文章说是民田,我上网搜寻,一共只发现两张未建跑马场前的原貌老照片。从照片分析以及我个人的记忆判断,那地方应该只是郊外的一块荒野地。跑马场实际上是一个岛,至少是一个半岛,四周环绕着小河。我在20 世纪五六十年代到跑马场,到过一座木桥。跑马场地块其实分成两部分,过了木桥后先到一块较小的草地,往里面走,右边又有一个小河环绕的小岛,该岛形为三角状,故人们都称它为“三角岛”,面积只有几百平方米左右,有一座小木桥连接,岛上还有一座小亭子。我青少年时代常到三角岛玩,那里风光旖旎,环境幽静。穿过较小块的草坪,前面才是一片更大的草地,也就是实际上的跑马场,即后来建足球场的地方。跑马场属于低洼地带,每逢大暴雨,河水骤然间猛涨,虽然没漫过拱形木桥面,但靠前的那小块草坪每每一片汪洋。
福州跑马场,背景是高盖山
福州跑马场观看台
从搜索到的来自英国布里斯托大学的福州跑马场老照片看,实际上这是一个比较简易的跑马场,就修了一圈沙土质赛道,观赛台也是简易的木质建筑,赛道边的围栏似乎是1 米多高的竹或芦苇篱笆。不过,那草坪可能是从英国引进的优质草种,防践踏、不易长高。此外还从国外引进南洋杉、白桦树等优质树种,种植在跑马场周边。跑马场建成后,由英国驻福州领事馆管理,每年春冬两季举行赛马活动。20 世纪20 年代,福州各外国领事馆相继关闭,外国人离开一大半,跑马场管理权也被收回,并在1925 年前后改名为林森公园。不过当地老百姓都叫惯了跑马场,一直延续至今。1949 年后,林森公园改名为“人民公园”,1954 年后改为“福州市人民体育场”。
我小时候最早是住在福州市仓山区巷下路的仓山精舍,这是一幢面积很大的西式建筑。20 世纪50 年代我五六岁时的一个春节,我跟着哥哥、表哥及邻居的大哥哥们一起到跑马场游玩,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穿着一件漂亮的草绿色带格子的呢绒新衣,我们穿过跑马场,来到堤坝上。这防洪的堤坝也是一条简易公路,就是现在上三路的前身,两边都有一条小河,内侧小河对岸就是跑马场。石砌的斜坡很陡,大哥哥们都从堤坝下到河边玩,我也跟在他们后面下去了,可是坡陡惯性速度太快了,一下子控制不住,整个人“扑通”一声跌进河里去。大哥连衣服也没脱跳下河来救我,幸好河水不深,他很快就抓住我的身子,把我托举上岸,并被岸上的哥哥们拉上来。惊魂未定的我问哥哥们:“我会死吗?”出此意外事故,我们再没有心思游玩了。
跑马场后来虽被改名为“人民公园”“福州市人民体育场”,但并未有伤筋动骨的大变化,只不过在其大面积草坪的头尾两端装了两扇足球门,成为一个足球场,球场两边还安了小球门,提供给小学生踢足球。在前端较小那块草坪上设置了一些健身器材,我记得有一个七八米高的木架子,中间有孔洞,装上粗大的竹竿供人攀爬,还配有单、双杠等健身器械。
跑马场前的人民公园路旧貌(20 世纪60 年代)
1907 年,英国圣公会在福州仓山创办三一学校(即原福州九中、现福州外国语学校前身)和协和大学,开展足球活动。我小学就读于象山小学,其前身就是三一小学,起初校舍就在福州九中里面,后来迁到福州十二中旧址,最后并到仓山小学。我的大哥和表哥都是福建师院附中足球队队员,受他们影响,我从小就喜欢足球运动,小学时就有自己的小足球。后来我家搬到福州九中斜对面的清庐,离跑马场不足千米。每逢寒暑假或周末,跑马场的绿茵场上热闹极了,大哥哥们踢全场大球,而我们这些小弟弟们则踢半场小球,各踢各的球。那时候,跑马场常有足球比赛,福州九中的足球队踢得最棒,我们这些小弟弟们多是他们的铁杆球迷,那个守门员的手又大又长,绰号“大手”,每当他扑救住一粒险球时,大家都声嘶力竭地为他喝彩。九中的几位体育老师都很出名,有的出任球赛裁判,不过人们也多叫他们的绰号,而真名倒鲜为人知。
后来我考进了福建师院附中。记得初中时曾参加学校少年夏令营活动,有天凌晨4 点,被一阵急促的哨子声吹醒,营员们集合队伍急行军前往跑马场。夜幕笼罩大地,天上缀满星星,具体怎么玩记不清了,大约就是在那小块草坪四周藏有某些指令,大伙儿四处寻觅,找到后按照纸团上写的命令行动,总之乱哄哄地折腾一阵。但对于少年的我们,一切都洋溢着新奇感。启明星如高悬的明灯在天幕闪烁,群星随着黑夜渐渐消失,东方天际亮出了鱼肚白,四周的一切仍很模糊但已可辨认。黎明来临,我们则集合队伍回学校去了。
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社会缺乏保护鸟类的意识,当时许多年轻人喜欢打气枪玩,我上初中时也买了一把。跑马场前面是人民公园路,路两边矗立着高大的樟树,每逢冬季树上结出一串串酱紫色果实,时不时有大群从北方来过冬的灰琼鸟或白头翁飞到树上抢食。沿着跑马场前面的小河左拐径直走,有一排废弃的部队营房,河边是更加繁茂挺拔的大樟树。由于这里是断头路,少有人光顾,环境十分幽静,鸟儿们颇喜欢在这里觅食,我打鸟也时常流连于此,没鸟也爱在这里走走看看。我有时会漫步到跑马场,60 年代中期的足球场已不复热闹,寒风瑟瑟的冬天更少有人走动。足球场的右侧中间有一株苍劲挺拔的南洋杉——南洋杉和雪松、日本金松、北美红杉、金钱松被称为世界五大公园树种。名噪一方的原福州禅臣花园、现福州时代中学内仅存的几株南洋杉为德国商人1897 年引入栽植,跑马场的这株南洋杉显然也是同一时期引进。我不知它究竟是“异叶南洋杉”还是“大叶南洋杉”,从这两个树种的图片上看,它的树形颇似异叶南洋杉。“中国异叶南洋杉王”和“中国大叶南洋杉王”均在原禅臣花园内,“中国异叶南洋杉王”树高35 米,“中国大叶南洋杉王”树高33 米。记忆中跑马场的这棵南洋杉树比它们都要高,估计有四五十米?它就像一座宝塔高高耸立,枝叶层层有序,树枝平展,伸出一条条蓊蓊郁郁的长臂。在高空盘旋的老鹰有时会停留在树冠上,一些乌鸦、乌鸠等大鸟也时常栖息其上,而黑压压的一大群灰琼鸟更爱停留在树梢上层,叽叽喳喳聒噪不止。我曾用气枪朝灰琼鸟射击,可气枪的最大射程只有30 米左右,连停留在最下面的鸟儿也够不着。枪声响了,树上的群鸟无动于衷,我只能在树下心痒痒地望鸟兴叹。
20 世纪五六十年代,普通家庭根本没有空调,连电风扇都很稀罕。盛夏酷暑的夜晚,福州许多市民都在户外纳凉,家住台江一带的人就在解放大桥上乘凉,而家住跑马场附近的人一到天黑就三五成群潮水般往跑马场涌去,好些人还携带了草席。1969 年夏夜,也就是我们即将要上山下乡前,我和一些要好的同学也常去跑马场乘凉,有时我还带上旧草席。
跑马场三角岛日出(1972 年冬)
我在福州的日子,有空总爱上跑马场晨练。1972 年底冬天的清晨,在跑马场三角岛背后,可见远方田野极处慢慢拱出半边鲜红的太阳,它缓缓地往上爬,成了一轮红宝石般的大圆盘,射出道道柔和的金光,倒映在三角岛前面的河面,形成两个太阳。那个冬天,三角岛日出的景致美极了,我时常驻足欣赏,久久不愿离去。一天清早,我特地带上120 照相机,在三角岛对面的河边选好角度,当一轮红日从东方天际冉冉升起时,拍摄下那美不胜收的瞬间。此后不久,跑马场的草坪被铲除,开垦为水稻田。跑马场小河外围的原部队汽车队驻地则成了仓山区五七干校。但水稻大概只种了一两季,1974 年又决定重建为“福州市人民体育场”。如今那棵可冠为“中国南洋杉王”的南洋杉消失了,那一整圈小河都被土填掉,三角岛也没了。我拍摄的日出照片成了绝照,还有那几张老照片,它们记录了一个时代。
如今,跑马场成了一个标准的田径场,四周还建有游泳馆、举重馆、乒乓球馆、体操蹦床训练馆、射击场、室内篮球馆、排球馆、羽毛球训练馆、武术馆和露天篮球场。体育场已经彻底大变样,没有一点点昔日的影子。对我个人而言,这些钢筋水泥的建筑物已经没有岁月的痕迹了,我怀念从前的跑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