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 野
1
初夏五月,老仓山麦园路一带的蓝花楹盛开,满树满树的蓝色花瓣,风一吹,悠扬地飘落,铺满整条小路;马厂街的石榴树也到了开花季节,缀满花朵的绿枝伸出老房子的院墙,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上一抬头就见到艳红的石榴花;无逸山庄的阳桃也熟了,碧玉般的六角形果实摇摇欲坠,让人一看就口舌生津,有的掉落下来,骑车的经过,砸到头上生疼……
在这些幽静弯曲的小街小巷里,在这些参差错落的老房子当中,在这一片一片樟树和榕树交织的绿荫下,你时常会见到一个清瘦的老先生,戴着草帽,穿着白衬衣,坐在小马扎上对着这些街景涂涂画画。身边通常还会有几个人伸长脖子弯着腰围成一圈观看,间或有人用福州话指点几句。有好几次,我坐车从老仓山经过,看他坐在那里画画,不想打扰他。我认得这位老先生。
陈文华,一个从没有学过绘画,却痴迷水彩几十年的老福州人,几十年来一直用水彩、钢笔画记录着福州的街巷变迁。在他笔下,这个车水马龙的现代化都市,呈现出更加古典和诗意的田园水乡景象。
驻足在今天上下杭街区的延平路上,很难想象这条川流不息的交通干道曾经是两旁挤满了木板房的蜿蜒小道。笋干弄、魏厝里、南禅弄、倚霞桥、四太子弄……这些充满乡土气息的小巷小弄分布在这一大片的木板房当中。玩耍的孩童疯跑打闹,街边竹椅上的老依姆一边搓洗衣物,一边和邻居聊天,谁家厨房里飘出煎带鱼、炸蛎饼的香味儿……这些属于老福州的街巷画面如今就只存在记忆里了,取而代之的是高耸入云的电梯公寓以及整齐划一的时尚店面。
陈文华先生在上下杭
安乐铺
正在修复的安乐铺
南禅弄
笋干弄
延平路、双杭城的变化是城市发展的一个缩影。它像一个人的成长一样,不可能不变,但是人是有记忆的,人是会怀旧的,我们从前的样子,总会有父母用手中的相机留下影像,一个城市的记忆呢,仍然需要留存。从这个角度来说,陈文华几十年所做的事都是在留住他对于福州的初识记忆。
龙岭顶古道
等待修复的龙岭顶古道
双杭城一带如今已经是高楼林立
2
陈文华老先生今年已经79 岁了,小时候家住南街黄巷,后搬至花园弄。他说“从前的福州是水乡啊”,在他的老家黄巷附近有两家洗衣店,他从小看见洗衣服的依姐挑着一桶一桶的衣服到安泰河里淘洗。他说那时的水真清啊,有的人家甚至直接从河中取水饮用煮饭。但是现在很多的河道被街区和住宅填平了,内河没有办法直通闽江,所以,仅存的内河水变成了死水,污染的问题很难解决。
一说起小时候的福州,他的眼神中就闪现出无限的眷恋。算一算,他在南街一带生活了50年,童年生活中错落有致的街巷民居画面深植在记忆深处,影响了他一生的审美取向。
陈老先生说,小时候家里的兄弟姐妹多,无法保证每一个孩子都能上学,学画画更是奢侈。他的同学当中有两个画得极好的,是毕业于福州三中的交响乐作曲家郭祖荣先生两兄弟,绘画音乐天赋俱佳,陈文华与其弟是同班同学,小时经常去郭家玩耍。看着他们用彩色颜料画出一张张作品,心痒手痒,有时候也跟着涂一涂、画一画。1960 年他们初中毕业,考入福建师大的五年专,但因种种原因辍学,现在早已不画画了,反倒是旁观他两兄弟作画的陈文华把这份爱好坚持了下来。
陈老先生家庭条件也不好,1960 年初中毕业后就到了化工厂工作。彼时支持农村建设,除了完成工厂里的活计,还要去农村帮忙挑土,所以现在虽然70 多岁了,背着画架、小马扎出门一点不觉得重,说简直小意思。
虽然工作辛劳,但工余节假日一有休息时间都是去户外写生。一辆老旧的自行车,他从福州骑到闽侯十八重溪或永泰大樟溪畔,沿途几十公里,蹬一趟车一两个小时也不觉得累。坐在巨大的榕树下,自然的风徐徐吹来,笔下画着闽江沿岸的风光,他觉得人生最惬意的时候不过如此。
因为在化工厂所从事的特殊工种对身体影响较大,陈老先生55 岁就退休了。退休以后,生活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画画上。
他每天早上五六点起床,到附近的菜场买好菜,安顿好一家人的早餐,吃完饭八九点就出门。坐公交车到老仓山,各个街巷都走过去,爱国路、公园路、复园路、马厂街、巷下路、居安里,这些地方时常可以见到他的身影。
他不画人物也不画花鸟,画的全是老福州。不算早期习作和未保存的,家中现在至少堆放两三百幅关于榕城的画作。我好奇的是,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福州人,对于相伴了70 多年的故乡榕城,应该早已熟视无睹、审美疲劳了,为何陈老先生还是像初识一般,充满了好奇与热情?他说,你只要走出去,逛一逛,即便来过无数次的地方,也能发现一些漂亮的角落。一棵歪斜的樟树,今天的风跟昨天的风吹过来,枝条看起来就不一样;一座临水的木楼,潮涨和潮落时也不一样。他一边画一边说,你看这些街巷树木真好看……语气热切,希望得到所有人的回应。
居安里
当他在某条巷子的角落坐下来,架上画架开始作画,身边总会聚集不少的路人,他们看一眼他的画,又看一眼远处的景,就会感叹说,天天走过的地方,画出来这么美。他说有一次画三通桥的时候,围观的人中间有人执意要向他购买,一路跟着走了好远,他说我不卖,我不是卖画的,卖了就天天想着赚多少钱,就会很累,人就会“倒掉”。倒掉大概就是废了,就是离开真正的自己吧。他说你看那谁谁,一个著名的画家,因为索画的太多,累倒了,又说谁谁谁,天天被请去讲话,站台,又要画画,太累了。他沉迷的就是画画本身。
他完成一幅钢笔画一般需要一个星期左右。写生,打底稿,修改,细部填充……过程有时候可能更漫长,但是当他画完一幅画以后,端详一下,真实的街景变成笔下的一幅作品的时候,那种愉悦和满足是难以形容的。
我请教他关于画画的比例、光影、透视、色彩明暗,他说他讲不好,这些都是自学,全凭着自己的感觉在画。他笔下的古厝、巷道、花树,在专业人士看来大概是不够完美的,可是很奇怪,你或许不能准确讲出是哪条街哪座厝,但一看就知道这是福州。
星安河畔
3
曾经住在福州仓前山的叶圣陶在离开福州多年后,仍对仓山念念不忘,20 世纪50 年代他还致信给在福州的朋友林仲铉:“仓前山昔尝小作勾留,榕树浓荫,花香夹道,虽时隔30 年,宛然可以想见。”我想,这和陈老先生的画是一样的,他们所写所画所牵念的,都聚焦为一个东西,就是乡愁。
2005 年开始,福州三坊七巷一带作为历史文化街区升级改造,陈老先生所住的老巷子也在其中,他和大多数居民一起被安置到现在的二环路湾边的奥体一带居住。从低矮的木板房大杂院搬进电梯房对老先生来说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出行也方便,尤其老伴和儿女们也感到高兴.住在那些小巷弄里,水电、卫生间不方便不说,万一失火或者急病,消防车、救护车都进不来。但是陈老先生一边感叹这种变化带来的便捷,一边又总是怀念那时的邻里乡情和慢节奏的生活。
麦园路海关税务司旧址
应邀到他家中参观,大量的画作堆在卧室,一些他认为画得满意的则挂到墙上。他新近画的水彩作品是刚刚修复后的爱国路上的清末美领馆和清税务司,他很喜欢画这些有着异国情调的老房子,尖顶的教堂、狭长的门廊走道、木制的百叶窗、上坡下坡的石阶以及门前的草坪和巨树。
他兴致勃勃向我解说着这些老房子的过去。酷热的福州,我惊讶地发现陈文华老先生的家居然没有空调。他说他喜欢自然的风,很多画作都是在阳台完成的。早晚坐在阳台上,把所有房间的门窗打开,自然的风吹进来很凉快。他说你看老仓山一带那些洋房,高高的,很开阔,百叶窗一拉开,很通风,那样的房子住着人才舒服。
我想象着我们坐在空调房里与外界隔绝的时候,他正在阳台或者在户外对着画板涂涂抹抹,想象着夏日的暴晒,他却说,不会热,路上有风,树下也有风。坐在树下风吹过来一点不热。我喜欢在外面,看不同的街景,即使今天不画画,我也到处走走,去探寻好看的街景,哪些适合入画。那么,看好了,就可以带上工具,去实地写生。
我饶有兴致地一张一张翻看他过去几十年的作品,在画的右下角他都标注了创作的时间。他一张一张揭开,一张一张讲解,这是哪里那是哪里,很多十年五年前画的老房子已经没有了,因为不属于文保建筑,被拆迁了。他以惋惜的口气,揭开一张,说这座没有了,又揭开一张,说这座也没有了……不知这些房子里的人呢,他们搬到新的地方,如今又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艺术创作很重要的一个主题就是表现童年的场景和消失的记忆。城市的成长变化和人一样不可避免,但也是令人留恋的甚至略带忧伤的。成长过程中,有些东西必然会消失,会被另一些新事物取代。变化是永恒的,我们缅怀,我们珍惜,我们恋恋不舍,正是因为那些回不去的都叫作故乡。
和陈老先生一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生活在福州,有的人甚至从未离开过,但是他们一辈子热爱这里。有人说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惊鸿一瞥之美最是触动人心,但对于我们的出生地,我们每一日都走过的地方,还能觉察出美,还能葆有持久的热爱和心动,并有令之入画的激情,那真是千帆过尽的痴迷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