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俊 周彤昕
(1.华南师范大学旅游管理学院,广东广州 510006;2.华南师范大学研学旅行与休闲教育研究中心,广东广州 510006)
2013年2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国民旅游休闲纲要》提出“逐步推进中小学生研学旅行”①国务院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印发国民旅游休闲纲要(2013—2020年)的通知:国办发〔2013〕10号[EB/OL].(2013-02-02)[2020-06-27].http://www.gov.cn/zwgk/2013-02/18/content_2333544.htm.。2016 年3 月18 日,教育部基础教育一司颁布了《关于做好全国中小学研学实验区工作的通知》,设天津市滨海新区、河北省邯郸市、江苏省苏州市等10 个地区作为全国中小学研学旅行实验区,开展研学旅行试点①教育部基础教育一司.关于做好全国中小学研学旅行实验区工作的通知:基一司函〔2016〕14号[EB/OL].(2016-03-18)[2020-06-27].http://www.moe.gov.cn/s78/A06/A06_gggs/A06_sjhj/201603/t20160324_235039.html.。2016 年12 月19日,教育部等11部门联合印发《关于推进中小学生研学旅行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要求将研学旅行纳入中小学教育教学计划②教育部.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教育部等11 部门印发《关于推进中小学生研学旅行的意见》[EB/OL].(2016-12-19)[2020-06-27].http://www.moe.gov.cn/jyb_xwfb/gzdt_gzdt/s5987/201612/t20161219_292360.html.。随后全国多个省区市陆续颁布了具体实施意见,研学旅行在全国快速推进,并成为当前教育改革和文旅融合的热点议题。
《意见》中明确将研学旅行定义为由教育部门和学校有计划地组织安排,通过集体旅行、集中食宿的方式开展的研究性学习和旅行体验相结合的校外教育活动。即研学旅行的实质是:教育是目的,旅行是手段。一方面,研学旅行作为推进中小学素质教育改革的重要抓手,是课堂教育活动的校外延伸,是综合实践育人体系的有机构成,教育性毫无疑问是第一原则。另一方面,《意见》将研学实践纳入中小学生的必修课程体系,带来了庞大的中小学生集中出行需求,使得研学旅行成为众多机构争相抢夺的市场蛋糕。在自上而下的行政力量和自下而上的市场力量共同推动下,近年来国内研学旅行行业井喷式发展,同时也伴随着行业初期的众多乱象,例如行业标准缺乏、人才培养缺失、经营主体混杂、恶性竞争频现、课程重游轻学等问题,威胁到研学旅行行业的可持续发展和实践育人目标的实现。
要破解当前研学旅行行业的发展困局,首先要厘清行业发展的内在张力。“张力”是指由事物内部“两极趋同”和“两极扩张”共同构成的状态(王洪波,2016)。作为一项涉及面很广的教育改革措施,研学旅行涉及众多的利益相关者。在教育行政部门大力推动研学旅行的同时,多方利益主体参与其中,基于各自立场也形成了关于研学旅行的不同理解和诉求。各利益主体之间存在意见的分歧与对抗,但囿于现实条件也互相妥协形成合作,这种内部“两极趋同”和“两极扩张”并存的张力状态,使当前研学旅行行业整体呈现复杂的局面。因此,本文将从研学旅行实践过程中的核心利益相关者,即教师、学生、家长及研学机构入手,着重了解各个利益主体对研学旅行的理解与诉求,并从中厘清利益主体间的矛盾分歧及相互妥协与制约机制,以期为破解目前行业困境,寻求可持续发展提供切实可行的思路。
研学旅行(study tour)是教育旅游(educational tourism)的一种形式。Ritchie 等(2003)在《管理教育旅游》一书中对教育旅游进行了定义,认为教育旅游是旅游者从事过夜或者一日游的旅游活动,教育与学习是其出游的首要动机或第二动机。17世纪—19世纪欧洲上流社会流行的“大旅游”(the grand tour)是教育旅游早期发展的典型代表。当时英国上层阶级子弟前往欧洲大陆进行半年至三年,或是时间更长的旅行,这些年轻人通过在不同的国家学习外语、艺术、社交、外交事务等,为将来服务国家、教会、社会做好准备(Brodsky-Porges,1981)。当代的教育旅游有海外游学、自然教育、营地教育、红色旅游、遗产旅游等多种形式。近年来我国发展的研学旅行,是教育旅游在中国情境中的一种形式,参与者限于中小学生,是一种被纳入中小学课程体系的,研究性学习和旅行体验相结合的校外教育活动,具有较为强烈的政策导向性和教育公共性等价值属性。它是贯彻“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的新教育方针的要求,是促进学生增长见识的重要手段,是培育知行合一的“双创人才”的历史要求(曾元忠,2019)。因此,研学旅行的目的在于实现人的全面发展,从而更好地服务于国家与社会发展对人才的需求。我国开展的研学旅行与日本二战后小学生的公共精神,促进小学生认识生活世界的“修学旅行”更为相似(张义民,2018)。
研学旅行是旅游与教育渗透融合形成的新模式,对“游”与“学”关系的探讨,是研学旅行理论研究的重点。国外虽然较少有针对“研学旅行”的研究,但是“教育旅游”研究中对“游”与“学”关系的理论研究,对研学旅行研究具有较强的理论参考价值。对于西方社会而言,旅游与学习的结合与人们对终身学习的重视有较大关联,21 世纪的旅游者追求的不仅仅是放松身心的旅游,还注重在旅游过程中获得经历,增长知识,实现自我发展。由于学习是一个基于情境的意义建构,且需要不断积累的过程;旅游是一个情境性强,可供旅游者自我进行意义建构,并可终身进行的活动,因此旅游是实现终身学习的重要手段之一(Falk et al.,2012)。人们可以从旅游中获得思考能力、学习能力、人际社交能力、适应能力等(Pearce et al.,2007)。此外,Ritchie等(2003)依据旅游活动中旅游目的与教育目的的优先程度,将教育旅游划分为“旅游优先”与“教育优先”两类,并列举出教育旅游的主要形式。在国内,也有研究者探讨,研学旅行中“旅游”与“教育”的关系。如宋晔等(2018)就研学旅行的必要性及其中的教育意蕴进行探讨,认为研学旅行是对当前教育中“自然性”“体验性”的缺失,以及“教育性”的偏废的反思,研学旅行有利于学生在自然中认识自我,在社会中发展自我,并在人格化中完成自我实现。当前,研学旅行被纳入学校教育教学计划,其内容既要与学校课程有机结合,又要通过旅游的方式实现实践性与教育性的融合,因而在此情境中,旅行活动是“载体”,“教育”是目的,二者缺一不可(卢立涛 等,2019)。因此,在研学旅行中“游”与“学”要进行有机结合,避免“只游不学”或者“只学不游”的现象。
除了对研学旅行的概念进行阐释,也有研究者对研学旅行中旅游与教育的意义进行研究,近年来国内在研学旅行实践层面的研究主要包括研学旅行实施的体制机制和研学旅行课程的具体实施策略两个方面。吴静涛(2019)认为中小学研学旅行课程在执行的过程中存在课程导向模糊,偏离升学率导向,课程评价弱化且无法起效,经费来源单一化等问题;提出传统观念的束缚、师资管理经验的欠缺及学校监督问责制度的缺失是研学旅行课程化问题的成因。卢立涛等(2019)从治理的视角,结合北京市的3所学校研学旅行课程化的案例,对研学旅行中多个主体进行简要的阐述,并探讨研学旅行课程化建设存在的问题,包括多方主体参与并未完全实现、协商制度尚未建立,以及研学旅行监督管理缺失等。刘志勇等(2019)、李岩等(2019)、费玲妹(2019)的视角则更为微观,分别从学生层面、学校与第三方合作层面,以及学校教师层面,讲述了如何保障学生的主体性,如何管理学校与第三方机构的合作,以及如何彰显教师的指导作用。因此,完善研学旅行实施的体制机制,保障研学旅行多元利益主体的权益,规范研学旅行实施的细节是目前管理中亟待解决的问题。另外还有研究者对研学旅行课程的具体实施策略进行探讨,这类研究主要基于对课程的分析。例如:丘小静等(2019)结合体验式学习理论对广东省河源市新丰江水库的研学旅行产品进行设计,力图实现研学旅行中研究性学习和旅行体验相结合的目标。黄丽(2019)结合海南十大研学旅行产品案例,解读当前海南主要的研学旅行产品的模式。潘蓓蕾(2018)以上海七宝中学“井冈山·金寨”研学旅行为切入点,解读在研学旅行中有效渗透生涯教育的策略,为其他学校进行生涯教育提供借鉴。
综上所述,已有的研究已经对研学旅行的教育意义,研学旅行中旅游与学习的关系进行了较为深入的阐释,也产生了众多服务于研学旅行实践的应用性研究。但是当前的研究较少对研学旅行中相关多元利益主体的诉求进行梳理,也较少对研学旅行行业多元利益主体互动博弈背后的张力关系进行整体阐释。
利益相关者(stakeholder)的概念最初起源于企业管理领域,美国经济学家Freeman(1951)对利益相关者的定义最为经典,利益相关者是“那些能够影响组织目标的实现,或能够被这种目标的实现影响的团体或个人”。放置于研学旅行的具体情境中,研学旅行利益相关者可被定义为那些能够对研学旅行的实施产生影响,或能够被研学旅行的实施影响的团体或个人。
目前教育领域及旅游领域也广泛运用利益相关者理论展开研究。教育领域中基于利益相关者视角的研究集中于高等教育、职业教育及中小学教育。胡赤弟(2005)借鉴国外经验,提炼出大学高级行政管理人员、大学教授、大学出资者、学生、政府等五类高等教育中的利益相关者。贺修炎(2008)将高职学校校企合作中的利益相关者置于外部结构和内部结构中。在中小学教育领域的利益相关者研究中,高考是热点话题,涉及的利益相关者有政府、学生、高校、高中教师等,研究的内容包括高考政策变迁,高考改革中面临的困境及改革的路径选择(李峻,2009;钟秉林等,2019;王新凤,2019)。此外还有部分关于乡村振兴背景下乡村教师发展的研究。从乡村教师、乡村学校领导、地方政府部门三者的博弈解析乡村教师发展面临的困境(Jian et al.,2020),研究多采用焦点小组访谈法、深度访谈法及问卷调查法。综上所述,教育领域的利益相关者有学校、学生、教师、各级政府部门、合作企业、实习单位、用人单位等。研究方法涉及定性研究及定量研究。旅游领域对企业利益相关者研究的基本出发点是企业的社会责任,强调企业在经营管理活动中要平衡各个利益相关者的需求(黄昆,2004)。在旅游利益相关者的识别上,Robson等(1996)提出旅游经营商涉及的12类利益相关者图谱,其后Ryan(2002)对这一图谱进行补充,涉及主体包括股东、员工、游客、居民、国家和地方政府、压力集团、宾馆、旅游交通、旅游代理商、景区媒体等。国内研究者夏赞才(2003)用利益性质、关系程度、影响力3 个标准,绘制了旅行社利益相关者关系图谱,将旅行社利益相关者划分为核心层、战略层和外围层。研学旅行作为旅游活动,对其利益相关者的研究也可参考旅游利益相关者理论,其中较为突出的主体有旅行社或旅游企业、政府部门、旅游景区、旅游交通等。
研学旅行处于教育事业与旅游产业的交汇处,对其利益相关者的界定融合了二者的特点。研学旅行中,旅游企业不是单纯的产品提供方,学校与家长不是单纯的旅游产品购买者,学生也不是传统意义的旅游者。相较于以往教育领域和旅游领域利益相关者的研究,研学旅行行业中利益相关者研究涉及旅游活动与教育目的相结合、教育的公益属性与企业的商业属性共存等新议题,利益相关者之间的互动关系也与以往研究存在差异。结合《关于推进中小学生研学旅行的意见》中涉及的研学旅行参与主体和相关文献,本文梳理出研学旅行行业的利益相关者包括学校、教师、学生、家庭(家长)、政府部门、研学机构、研学旅行基地营地,以及旅游交通、餐饮、住宿等支持部门。其中,政府部门起政策指引与监管作用,学校扮演组织者的角色,家庭(家长)在一定程度参与研学旅行的策划与执行,研学机构及支持部门作为第三方机构负责研学旅行的具体执行(李岩等,2019),研学基地营地是研学旅行的实施载体,学生是研学旅行的主体(刘志勇等,2019),教师在执行过程中承担引导责任(费玲妹,2019)。
研学旅行具体的执行过程最能直接体现研学旅行行业发展中的内在张力。因此本文从研学旅行具体实施的角度入手,选取研学旅行具体执行过程中最直接的利益相关者进行重点论述,具体包括教师、学生、家长、研学机构4个方面。
本文以广州市为案例地。广州市在基础教育领域的改革和实践中一直处于国内领先地位,研学旅行发展的基础条件优势突出,但研学旅行发展初期的乱象也较为明显。因此,本文对广州市内中小学研学旅行执行过程中,学生、家长、教师、研学机构等主体对研学旅行的理解和诉求进行描述与归纳,挖掘研学旅行行业存在的张力。
本文采用半结构式访谈和参与式观察的定性研究方法。本文作者于2019年9月至2020 年1 月对广东省研学协会副会长、省内研学行业领军企业高层管理者和技术骨干、华南师范大学附属小学一线教师、部分学生和家长等进行半结构式访谈,收集一手数据。此外,于2020年4月对相关教育部门工作人员进行访谈。访谈内容包括各利益主体对研学旅行概念的理解,对研学旅行的观察与体验的评述,对其他利益主体实践的评价及对研学旅行发展的建议与期待等4 个方面,从访谈中了解各利益主体对研学旅行的理解与诉求。此外,第二作者以研学导师身份,对中小学研学旅行团队进行参与式观察,观察内容包括研学机构的运营、研学旅行中学生与教师的活动、研学导师工作要求与工作难点等,以增进对研学旅行实际操作环节的理解。
本文运用个体深度访谈(包括电话访谈和网络访谈)和焦点小组访谈方法,共收集访谈样本20 人(小学高年级学生4 人、小学生家长7 人、小学高年级教师2 人、初中教师1 人、研学机构资深从业者4 人,省教育厅研学旅行主管部门工作人员2人)。访谈时长8分钟到51分钟不等。受访者均直接或间接参与研学旅行活动,样本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
表1 研学旅行各利益相关者访谈样本
数据收集完成后,研究者分别对各受访者进行编码,其中学生4 人(S)、家长7人(P)、教师3人(T)、从业者4人(A)、政府工作人员2人(G)。其后根据一手资料,分别阐释各个利益主体对研学旅行的理解和诉求。接着,从各个利益主体的理解与诉求中,提炼研学旅行执行的各环节上的矛盾点和争议点及利益主体之间的合作与妥协,并从中分析研学旅行行业发展中的张力。
3.1.1 学校教师对研学旅行的理解和诉求
一线教师是学校教育的主要设计者与组织者,但目前教师在研学旅行策划与执行过程中的参与程度较低。学校教师对研学旅行课程多从“育人”的角度进行考虑,主要关注研学旅行中的安全性、学生的学习收获、活动的趣味性,以及学生的接受程度。“过程中学生一定要有新的知识输入,而且要让他们自己去自主学习,研究讨论,并且要有最后的输出。”(T3)“但是老师考虑的角度,往往不是哪一个方案的,研究性学习是怎样的,他们更多考虑的是安不安全,时间的分配是怎样的,学生的承受度接受度是怎样的。”(T1)同时,受访教师认为,校外机构组织的研学旅行,在课程设计与课程组织形式等方面有待改进,研学旅行的趣味性与知识性需要有更好的平衡,在课程设计过程中需要充分融入学校专题课程特色及学科教学内容,同时照顾学生的可接受程度,加入更多的具有体验性与操作性的活动。因此学校与企业在课程设计上的交流需要更加密切。“如果说是做研学的话,恐怕还要机构和校内老师沟通,做方案。可能那样子的话,目标性才会更强一点。”(T2)此外,校外机构研学导师的专业知识与教学能力的不足,也让教师稍觉不满。他们认为,学校专业教师参与该次研学导师团队的专业知识培训,会达到更好的效果。尽管课程设计与研学导师的专业知识掌握仍有待改进,学校教师对研学机构的组织工作及安全保障工作给予较为积极的评价。“有导游全程跟进,确保孩子的安全。还有各个方面我们都会省心一点,不然我们就要全程跟着,而且也不知道具体操作,那就没这么方便。意思就是有两个专业导游跟进的话就会好很多。”(T3)在这一层面上,反映出教师一方面希望研学旅行能够达到更优的育人效果;另一方面,表现出希望第三方力量的加入,帮助教师减轻烦琐的组织与执行工作的压力。
3.1.2 参与学生对研学旅行的理解和诉求
学生是研学旅行参与的主体,但在参与研学旅行的过程中学生往往处于被动状态。学生一方面希望从研学旅行中获得知识;另一方面则排斥具有较大限制的组织形式,以及仅研学导师灌输知识的学习方式。研学导师的专业素质普遍不足,导致研学旅行中“研究性学习”无法落到实处,具体表现为研学旅行过程中对实验操作原理缺乏专业讲解,对有关人文知识的解说也仅停留在介绍层面,并未深入挖掘背后的历史源流,这让希望从中收获专业知识的学生感到失望。“其实好像只是旅游公司雇过来的导游,好像也没有什么很多的博学的。就给你讲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其实你在博物馆的那些卡(解说牌)上基本就能看得到。”(S3)目前研学导师大多由高校学生兼职担任,或是由导游兼任,这导致研学导师对中小学生教育规律普遍缺乏了解,且缺乏自然及人文的专业知识的积累,学生对“博学”的研学导师的需求难以得到满足。此外,学生普遍反映研学旅行的组织形式相较于春游、秋游缺乏“自由”,活动受到约束,且没有照顾到学生的兴趣,导致研学旅行的趣味性下降。“研学旅行的活动体验很糟糕,就是没有自由活动……肯定是以前春游比较好玩。”(S1)对于学生而言,研学旅行强调集体行动,讲解与学习的氛围,与以往“单纯去玩”的春游、秋游有显著的区别,造成学生内心的不满。
尽管学生对兼具趣味性与教育意义的高质量研学旅行有较强烈的诉求,但目前学生在研学旅行的策划组织过程中基本处于“失语”的状态。其诉求不易被研学旅行的组织者听取,或其诉求在目前的客观情况下难以被满足。因此,学生会通过破坏规则、违反纪律的方式“抵抗”。“我们只对便利店感兴趣,本来是去上厕所,厕所旁边是便利店,然后大家都没去厕所,大家都挤着去便利店……班主任就是想管也管不了呀,全班黑压压的一片冲过去”。(S2)“研学基地的管理人员说不能出去玩,他其实就是在下面看看也不管。然后有人偷偷出来,还打架了。”(S4)这种“抵抗”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迫使研学导师专注于班级纪律管理,以保障秩序与学生安全,而难以开展更深入的研学活动,研学旅行的整体效果难以令人满意。
3.1.3 学生家长对研学旅行的理解和诉求
家长是研学旅行的重要参与者,也是研学产品费用的承担者,其对研学旅行的态度影响研学旅行的开展。家长对高质量研学旅行有较强需求,表现为对研学旅行的趣味性、教育意义和个性化的需求较为强烈。“研学可以搞成那种玩中学。因为他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可以尝试不同的学习方式,那本身就是一种玩,他可能觉得就是有趣一些。”(P3)“我觉得应该是内容更加有趣一点的,比如说更多能够动手操作的输出的,而不是仅仅将课堂教学搬到室外去,这样太机械了。”(P5)“我觉得,还是要个性化一点,比如说一个班要有好几个地方选择,不能说全班都去一个地方。”(P1)“还是最好个性化一点,你可以把四五六年级的放在一起,把感兴趣的学生放在一起。”(P2)可见,研学旅行在家长眼中成为改进传统学校教育的尝试。
此外,家长作为当前研学旅行费用的主要承担者,经济能力的差异引发其对教育不公平的担忧。“对于很多家庭的孩子,不是像华师附小的家长一样能够掏钱让孩子去研学旅行的,很多家长,对于他们来说是很大的经济负担,但是又必须去做。所以这对他们来说是很糟糕的一个做法。”(P6)研学旅行在推行过程中,存在区域差异。经济发达地区家庭收入水平较高,对高品质研学旅行的支付能力较强,而在经济发展水平较低的地区,研学旅行的费用支出,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成为家庭的又一经济负担。研学旅行课程设计与执行水平,在经济发达地区与经济较不发达地区可能存在质量上的差异,从而影响学生的研究性学习效果。这些差异可能造成家长关于研学旅行“有”和“无”的焦虑及“有”和“优”的焦虑。综上所述,家长一方面重视研学旅行的品质,另一方面也存在对研学旅行引发新的教育焦虑的担忧。
3.1.4 研学机构对研学旅行的理解和诉求
研学旅行机构是目前大部分研学旅行的策划与执行者,其业务除了包含传统旅行社的组团,还包括部分研学旅行课程的设计及研学导师的供给。随着市场对高质量研学旅行产品需求的增加,研学机构一方面致力于提高课程质量,加大对课程研发的投入,如结合中小学教学大纲,或依托研学基地已有资源设计课程,使研学课程呈现出一定的专业性,从而更好地与中小学课程相结合。另一方面,研学机构无法避免较高的课程研发成本和运营成本造成的在市场价格竞争中的劣势。“现在的研学是旅游的变种,市场上对价格的不认可、人才的短缺,都是研学(旅行)面临的现状”(A1)与传统旅游产品相比,优质的研学旅行产品在前期课程设计上需要投入更多的成本。此外,优质的研学课程在执行上需要优秀的专业导师,甚至是相应领域的专家的参与,加重了课程的执行成本。“其实我们可能唯一的优势就是团队比较庞大,相比其他的研学机构,我们的人数比较多。第二个就是我们做得很细致……但成本高正是我们的劣势。”(A2)“我已经控制到最低了,现在是所有的研学基地都在涨价。人员工资也在涨。现在机构对自己课程价格的定位都认为自己很值这个(较高的)价格,但到最后执行的时候并没有体现出这个产品的价值。”(A1)出于体现研学旅行产品在教育上的专业性的需要,研学旅行机构需要投入较高的成本。但在行业的发展初期,研学旅行作为教育产品的价值并未得到市场的充分认可,与此同时,在市场竞争中,又面临传统旅行社行业的价格竞争。因此,研学旅行机构面临研发教育产品的高成本投入与市场价格竞争中利益最大化的矛盾,处于两难境地,面临生存挑战。
3.2.1 在课程设计上,面临教育取向与娱乐取向的矛盾
人们普遍认为学习是令人不快的,是一种劳动而非休闲,强调纪律而非自由(Werry et al.,2008)。而在大部分人的观念中,旅行意味着休闲与娱乐,是用于逃离惯常生活的手段,对于学生而言意味着逃离富有压力与规制的学校生活。在人们的观念中,教育的特点与旅行的目的相冲突,“学”与“玩”被视作对立的双方。因此,设计者在设计研学旅行内容时,普遍存在“偏重教育”或是“偏重娱乐”的分歧,具体表现为“重学轻游”或“重游轻学”。偏重教育取向的研学旅行,在内容设计上,更倾向于强调旅行过程中的研究性学习部分,强调知识的获取及转化。这一类研学旅行的目标性更为强烈,研究性学习的成果更加显著。在此类课程的实施中,会涉及知识导入、研究性学习、学习成果展示,以及最终的学习成果测评等环节。但在目前学校专业老师与优质研学导师数量不足,研学旅行团队规模过于庞大的情况下,探究式学习难以组织,因此,这类研学旅行往往简化为听讲解、记笔记、完成小实验、做手抄报或思维导图,且格外注重过程中的纪律管理,学生参与这一类的研学旅行受到的约束较多,自由度较低,其趣味性低于传统的春秋游,学生可能产生心理落差。娱乐取向的研学旅行的内容与以往春游、秋游的内容差异较小,仅是将名字改为“研学旅行”(S2)。这种研学旅行目标性较弱,学生较难达到好的研究性学习的效果。但由于它与强调规则的日常教学活动呈现较大差异,学生“玩”得开心,这使其在某种程度上受到学生的欢迎。但“重学轻游”和“重游轻学”两种形态,均难以满足学生与家长对“玩中学”的需要。
这种矛盾的产生,从深层次反映出研学旅行设计者们的设计导向混乱,研学旅行参与者未能明晰研学旅行的目标。在后续发展阶段,各利益主体需要在研学旅行目标、研学旅行课程设计取向等方面有更深入的交流与磨合,以使研学旅行既不成为又一“机械”的课堂,又不成为“换汤不换药”的春游、秋游。
3.2.2 在活动组织上,面临规模化取向与个性化取向的冲突
规模化组织是目前研学旅行最主要的组织形式。学校根据国家政策要求,以班级为单位,组织全年级学生集体出行。这种组织形式效率高,便于学校协调日常的教学安排。但这种组织形式对研学基地容量、研学导师人才供给提出较高的要求。根据本文作者在广州的调查,目前的研学旅行往往是全年级上千名学生集中开展活动。研学机构按照1∶20的导师配比,需要50~60名研学导师,服务保障难度高,学习体验较差。与此同时,在经济发展水平较高的地区,家长对个性化的研学旅行安排需求比较强烈。在他们的观念中,控制人数规模才能够达到更好的研究性学习效果。“组织形式我希望能够更加多样化。就是不要一整个班都去一个地方,可以给几个地方去组合。然后一个班的人也太多了,就是四五十个人,也学不到什么。就希望最好是十几个人这样。”(P5)同时,学校教师也认为庞大的人数规模是开展高质量研学课程的障碍。其原因是研学旅行组织形式的规模化会导致专业老师数量不足,场馆容量不足等问题。
目前,为适应市场的需求,研学机构除了提供适应学校集体出行需求的规模化的研学旅行产品外,还提供具有个性化的小规模研学课程供家长选择,以迎合市场需要。在大多数情况下,个性化、精品化的研学课程,相较于规模化的研学课程,课程质量更高,更有利于在旅行过程中落实研究性学习。但是,在目前政策导向下,研学旅行正处于加速推进的阶段,以最高效的方式达到政策要求,仍是大部分中小学选择研学旅行组织形式的考虑因素。由于个性化的研学旅行组织形式不便于管理,因此,它未能推广到大部分学校。此外,对规模化与个性化组织形式的选择还涉及对教育公平的考虑。个性化研学课程的研发成本与执行成本较高,收费较高,而规模化的研学更有利于控制成本,减轻家长负担。
综上所述,研学旅行组织形式规模化与个性化的矛盾,体现出各利益主体对高质量研学旅行的需求,也反映出目前研学旅行执行人才供给的不足,研学基地容量的有限性。除此之外,如果平衡研学旅行规模化与个性化,还需要结合政策导向及教育的公平性等方面进行考量。
3.2.3 在人才支撑上,面临研学专业人才需求与供给之间的严重缺口
研学导师是研学旅行课程最主要的执行者,是影响研学旅行成功实施的关键。优秀的研学导师需要参与到主题确定、内容框定、课程设计、总结等环节(李其龙等,2003),需要具备学科专业知识,以及引导学生进行探索的能力。作为旅游与教育相结合的复合型人才,研学导师需要兼具教育相关的知识背景及管理旅游团队的实际操作技能。目前,社会对高质量研学导师存在庞大需求,这与人才的供给严重不足构成了较大的矛盾。首先,研学导师在数量上存在较大缺口。研学旅行被纳入中小学课程体系,导致研学导师需求量增大。其次,研学导师质量也总体欠优。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研学导师行业没有明确的准入标准,对从业者也没有硬性的考察指标。目前,由学校教师直接担任研学导师的情况较少,担任研学导师的人员主要有3 类:一类是旅游类专业的大学生;一类是教育类专业的大学生;第三类由导游兼任。这3类人员往往不能同时具备管理旅游团队的知识技能和教育学等学科的专业知识。这种知识与技能结构的不完整,导致研学导师队伍整体的专业性不足。与此同时,在人才培养方面,为了在短期内满足市场对大量研学导师的需求,当前研学导师人才培养主要依赖行业机构组织的各类短期培训。这些培训主要受众为传统旅行社、研学旅行营地基地和研学机构的从业人员;培训内容以技能培训为主,培训课程的系统性和专业性有限,参培人员在户外研究性学习的教学能力上难以得到质的提升。这种人才结构与人才培养方式,导致研学导师的户外教学缺乏专业性与启发性,同时缺乏引导学生进行研究性学习的技巧,班级管理的能力也存在不足。此外,目前研学导师的分配也是一大难题。由于研学旅行大多是以年级为单位的大规模出行,单次出行中需要的研学导师数量庞大,这使得少部分专业知识扎实的导师无法被分配到每个班级的团队当中,班级间研学旅行效果参差不齐。由此进一步造成了家长、教师对研学导师整体教学水平的质疑,引发参与学生对研学导师的不信任感,研学导师的工作开展也面临着更大的困难。
这一矛盾的解决,一方面需要将部分学校教师与导游转化为研学导师,另一方面需要大专院校的师范教育与旅游教育加大对“旅游+教育”的复合型人才的培养,通过专科及本科专业的设置,规范人才培养体系。国家对研学导师的资格认证也需尽快落实。
3.2.4 在价值属性上,面临研学实践教育公益性与研学机构商业性的矛盾
作为课堂教育活动的户外延伸,研学旅行被纳入中小学教育教学计划,成为九年义务教育的组成部分。因此,研学旅行具有教育事业的公益性特点。但目前大部分学校委托具有商业性质的研学旅行机构进行研学旅行课程的设计、组织与执行,市场运作被纳入到研学旅行教育当中。这种现状使得研学旅行教育的公益属性,与研学机构作为商业组织追求商业利益的特性产生矛盾。
学生、教师、家长、研学机构等利益相关者都希望享受或创造更高品质的研学旅行产品,从而达到更好的育人效果。但是对于研学机构而言,具有更高品质、更优育人效果的研学课程,尽管产品的附加值更高,但也意味着需要有更高的课程设计成本、更高的场地使用成本、更高的用人成本,从而导致研学产品的价格更高。而价格的提升,一方面使研学机构在与同行品质稍低、价格稍低的产品进行价格竞争时处于劣势;另一方面,由于价格的限制,研学机构高价的精品课程无法成为大部分学校的选择。在一个学校“就算是一个班里的不同的学生、家庭,其实对价格的接受程度也会不一样。所以你要学校大规模组织,他会找一个平均价,或者就是一个比较低的价格,一个绝大部分人都能接受的价格。”(A2)这意味着在完全依靠市场机制对研学旅行市场进行调节的情况下,如果要最大限度照顾公众对价格的接受水平,研学机构的利润就需要压缩,研学旅行产品的品质就需要妥协;而如果要最大限度提升研学旅行课程的质量,高费用的研学旅行将成为中高收入家庭学生的“特权”,从而使教育的公益性与公平性受到挑战。
因此,如果要平衡商业利益与公众利益的矛盾,政府要尽快制定研学旅行的收费标准与财政补贴标准,保证教育公益性的同时保障企业的健康发展。
在政府政策的推动下,研学旅行行业已进入快速发展阶段。这种背景下,研学旅行行业的直接利益相关者——学生、教师、家长、研学机构,各自的不同诉求中体现出多元矛盾与张力,由此可见,这种新型旅游与教育形式背后各利益主体间的博弈。学生作为参与研学旅行的主体,期望研学旅行富有趣味性与学习意义,但其往往处于“失语”的状态,诉求难以被听取,因此只能采用实际行动进行“抵抗”。学校教师与家长站在“育人”的角度对研学旅行的质量提出较高要求,但是也存在对由此引发的教育公平问题的担忧。研学机构作为研学旅行最直接的执行者,面临高质量研学旅行产品研发成本高、市场竞争激烈的困境,企业生存状况不容乐观,教育事业的公益性与研学机构的商业性的矛盾在研学机构的生存困境中得到充分展现。
多元利益相关者之间的矛盾张力,已经威胁到研学旅行行业的可持续发展和实践育人目标的实现。要破解当前研学旅行市场的发展困境,需要从行政、市场及社会三方面多管齐下精准施策。在行政力量方面,首先,教育主管部门及其他相关部门加快制定和发布研学行业标准体系,如研学机构准入标准、研学导师资质评定标准、研学旅行服务标准等,保障研学旅行服务机构及从业者的专业性。其次,应尽快制定学生参与研学旅行的财政补贴标准,明确补贴的发放形式,完善监督制度,保证补贴资金落实到位,保障学生公平享有参与研学旅行的权利,纾解企业优质优价产品难以推广的困境。再次,教育主管部门应加强对研学旅行课程体系及课程内容的指引,鼓励学校及校外研学机构研发优秀课程。在市场力量方面,供求双方应尽快在研学旅行产品课程内容设计和课程组织取向,以及研学产品质量要求上达成共识。设计研学旅行产品时应充分吸收学校一线教师等教育专业人士的意见。同时,要充分发挥行业组织作用,完善行业标准,打击恶性竞争。社会力量方面,应发挥高等学校在研学导师人才培养及研学旅行相关理论研究中的作用。研学旅行管理与服务专业已于2019年增补至《普通高等学校高等职业教育(专科)专业目录》①教育部职成司.《普通高等学校高等职业教育(专科)专业目录》2019年增补专业[EB/OL].(2019-10-18)[2020-05-17].http://www.moe.gov.cn/s78/A07/zcs_ztzl/2017_zt06/17zt06_bznr/bznr_ptgxgdzjml/ptgx_mlxjzydz/201910/t20191018_404286.html.,这是研学导师人才培养规范化的良好开端。希望在未来的发展中,研学旅行相关专业也能够纳入教育部本科专业目录,以构建完整系统的研学旅行专业人才培养体系,为研学行业高质量可持续发展提供高素质专业化的人才支撑。此外,还应注重有关研学旅行及教育旅游的理论研究,为研学旅行的实践发展提供支持。最后,还应运用各类宣传教育手段,阐明研学旅行的教育意义和实施要求,深化学生、家长、教师及社会公众对研学旅行的认知,在社会上达成重视研学旅行教育意义的共识,以实现更优的实践育人的教育目标。
本文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首先,本文在分析过程中没有涵盖研学旅行行业的全部利益相关者,例如各层级教育主管部门、中小学校长、研学旅行基地和营地等。其次,本文作为探索性研究,样本量相对较小且只采用定性的研究方法,无定量数据进行支撑。再次,本次访谈样本大部分来自华南师范大学附属小学,教师教研水平较高,学生家庭经济水平较高,因此对较低收入群体、较低教研水平学校的现状暴露并不充分。此外,本次调研对象集中于小学高年级阶段的教师、学生及家长,对中学阶段研学旅行行业特征研究有待进一步丰富和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