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社交媒體改观信息传播模式样态,形成新的力量格局,这带来了国际舆论生态的新变化,使其呈现新的特点。近年来英国脱欧、特朗普竞选与执政、美国封杀华为、李子柒走红海内外等事件和现象反映出社交媒体舆论的民粹政治干预趋强;建构事实“后真相”症候明显;对峙国际霸凌主义出现抗争话语一致性;顺应个人化、个性化的传播转向,社交媒体舆论倾向感性动员。国际社交媒体舆论动向值得中国镜鉴,传播治理理念、方法需要进一步改进和提升。
【关键词】社交媒体 舆论生态 民粹 “后真相” 传播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0.15.008
社交媒体的蓬勃发展改观传播模式、样态,也形成了新的力量格局。据We Are Social与Hootsuite公司发布的2019年全球数字报告(Global Digital 2019 Reports)显示,目前,全球互联网用户为43.88亿,同比增长9.1%;全球社交媒体用户数量为34.84亿,同比增长9.0%。[1]伴随着互联网科技的社会性弥散,社交媒体已成为人们传播、获取信息的主媒介,[2]越来越深地嵌入社会关系结构、群体行动及个体日常生活之中,并带来国际舆论生态的新变化,使其呈现出新特点。
近年来,在以推特(Twitter)、脸书(Facebook)、优兔(Youtube)、微信等为代表的社交媒体上,个性化、群体化、社会化、全球化要素被越来越多地引入传播语境,传统媒体的一元化主导和中心化垄断受到挑战。多元主体言论开放、自由,交往活跃,个体、公众、民间机构等角色作用凸显,大量用户自组织信息出现。[3]用户通过社交媒体平台分享信息,表达观点、形成态度,建立更广泛的联系,[4]真相与后真相常常真伪难辨。社交媒体将信息生产权和发布权赋予普通用户,使他们能够“充分发掘个人的自主性”,积极参与建构“基于用户关系的社会关系网络,进而形成一个在生存形态上更加人性化的传播生态圈”,[5]这开启了全球传播的新范式。众多国际事件中的话题讨论,不仅反映了民族国家的宏大叙事,也精细地投射出公众个体生活的微观状态。社交媒体影响国际舆论生态的种种新迹象值得关注与深思,亦可为中国发展提供镜鉴,这即构成了本文的研究意旨。
社交媒体催发舆论海啸:民粹政治干预趋强
作为公众用来分享意见、经验和观点的平台,社交媒体“即时传播满足了主体对于彼此‘在场的体验……使得彼此高度关注这种互动”[6],“其构建的虚拟社区有利于联络和组织公民社会活动”,可以“传播信息、确定目标和制定战略、识别反对者和组织抗议事件”。[7]近年来,通过社交媒体唤醒民众政治意识、刺激其政治选择,进而影响民主进程的发展,这一趋势在国际舆论场上日益增强。如西班牙、法国、德国等不少欧洲国家的民粹主义政党“积极通过社交媒体开展宣传教育、议题讨论、投票选举等活动”,跳过其主流媒体“这个扭曲的过滤器,直接同人们发生联系”,[8]“赢得了大量民众点赞,改变了传统政治教育不足导致的公民政治意识冷漠,重新唤起公民对政治选择权利的重视”。[9]“民主政治正受到社交媒体前所未有的影响”,[10]2019年,基于英国脱欧问题的话题讨论在社交媒体再掀舆论风暴,成为民粹政治力量趋强的又一现实注脚。
根据英国与欧盟三年前达成的协议,英国原定于2019年3月29日正式脱欧,不料脱欧协议与“无协议脱欧”屡遭议会下院否决,脱欧问题陷入僵局,脱欧期限一推再推,一路延后到2020年。在这一过程中,英国脱欧在社交媒体引发了舆论海啸,民粹主义者通过去中心化、去中介化社交传播,捕获和驾驭民怨诉求,与网民共刷政治存在感,否定精英,质疑、嘲讽代议制。社交媒体成为一块热土,为“民粹主义者提供了与志趣相投者密切联系的机会,使他们在使用尖锐的语言攻击政治对手时可以获得热烈响应”。[11]
有人在推特上发起了“Brexit is like...”(脱欧像什么)的造句大赛,[12]用以吸纳来自世界各地讥讽英国当局的文字。网民果然不负期望,回应思路清奇。有的说:“脱欧就像生活在一部没有英雄的超级英雄电影里,只有一群无能的恶棍在为谁更邪恶而争斗。”有的说:“脱欧就像是弃掉win10,转用win3.1”。有的比喻“英国脱欧就像一部情景喜剧,在第一集的开头,主角撒了一个很随意的谎言,说自己能跳伞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现在在这一集的结尾,他们的确坐上了一架正要跳伞的飞机”。有的讥笑:“英国退欧就像法拉奇和约翰逊(Farage & Johnson)说的那样:‘我们能为你做一份惊人的苹果酥吗?18个月后,他递给你一袋漏出来的蛆和内脏。”通过嘲讽揶揄,公众联结成为想象的共同体,尽管彼此身份模糊不明,但政治观点趋同。他们指控由于掌权者自私、傲慢、不负责任和权力滥用所导致的民主失灵与不公。他们倡导直接民主,显示出“以民为粹”的政治理念和对抗精英、议会的批判力。大众参与者“凭借自由发言的机会和空间挑战权威基础、质疑传统的合法性”,[13]使社交媒体成了传播民粹主义的一柄政治工具,发展出“一种看似孕育民主的环境和‘自然的力量”。[14]
2019年8月,“一则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向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请求暂停议会的消息在社交媒体炸开了锅”。[15]休会请求处在“脱欧”倒计时阶段,英国上下尚未就“脱欧”方案达成一致。消息传出后,“民主”“议会”等关键词迅速登上英国社交媒体热搜榜,公众设置议题形成舆论漩涡,反对者与支持者争执不下,网民以10万级的参与数量增长。围绕休会将使议会权力不能正常发挥、“无协议脱欧”不可避免等话题,社交媒体分化为两大阵营。反对派表示,休会是反民主的决定,会削弱议员的权利,而大多数议员是反对“无协议脱欧”的,因而这种“卑鄙行径,让整个国家蒙羞”。与之针锋相对,支持派认为,约翰逊的决定可以“快刀斩乱麻”,将英国从“脱欧”僵局中解脱,人们欢呼:“真是太棒了!那些狡诈、反民主、想留欧的议员们——他们口是心非地表示将尊重2016年的公投结果,但又竭尽全力阻止英国‘脱欧——终于汲取了宝贵的教训,明白人民会走到自己的道路上来。总算实现了!”认同民粹力量的官员、政治家们纷纷登上社交媒体煽风助力。混乱情形正如2019年《脱欧:无理之战》(Brexit: The Uncivil War)这部电影所描绘的那样,英国民众将他们自己推进了二战之后最大的政治漩涡。民粹力量干预促发了英国国内新的政治休克,代议制民主再受威胁,公众对官僚机构的不信任感上升、欧盟成为英国国内现实发展问题的出气筒,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臆想被对现实的不满所替代,社交媒体使“情感战胜了理智,那些迎合民众原本笃信的信息,甚至观念的伪证,都会被不假思索地吸收”。[16]
建构事实:社交舆论中的“后真相”症候
“后真相”源自于西方政治术语,其内涵要素有三:一是指拥有信息披露的选择性,二是带有情感刺激倾向,三是刻意欺瞒的政治行为。2016年,《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Dictionaries)将“后真相”(post-truth)选作当年的年度关键词,将其释义为,有关或表示这样一种环境:“客观事实对舆论的形塑不如诉诸于感情或个人意见更具吸引力”。[17]随着数字化科技和社交媒体的兴起,“后真相”成为全球舆论生态中的新现实,不仅作为一种竞争策略在政治选举中得到大量运用,也裹挟了更多解构性内涵,被网民运用于理解当代社会的诸种现实。
2016~2020年,特朗普在美国总统选战和就任执政中的种种表现,折射出“后真相”政治依托于社交媒体实现的典型性风貌。在美国总统大选期间,特朗普敏锐地把握了白人工薪阶层选民中所潜伏的保守、排外思想以及对社会现状不满的焦虑情绪,通过推特平台,以通俗直白的语言直截了当地传递竞选理念,挑战传统建制派所秉持的政治正确性,塑造了一个“为普通民众发声”、个性鲜明的“新时代斗争型领袖”形象。[18]但同一时期,美国政治事实网站(Politifacts.com)针对其竞选辩论的信息核查发现,特朗普发言中虚假信息占比高达71%,而这一数字在特朗普执政后更提升到85%。[19]然而,选举中的美国社会,尽管“后真相”政治掺杂着“虚伪”与“欺骗”,“表现为一种故意隐瞒事实的行为”,但“在此过程中催生扭曲的‘合理或正义心态却将谎言与欺瞒装扮得似乎原本就是政治主体的‘应然素质”,[20]特朗普“口无遮拦的言论和绝对化的表达方式”“容易吸引公众眼球,他把爱憎分明、桀骜不驯、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让人一目了然,如此反而省去了很多伪装和修饰,争取到了更多支持”。[21]真实性而非真理性话语为特朗普的选举筑牢基石,[22]而更令他欣慰的是,民意调查结果显示:对于特朗普的支持者来说,77%的选民不相信媒体提供的信息核查资料。[23]
“后真相”风格被特朗普一直延续到2020年,作为推特上粉丝最多的国家元首,这些年,社交媒体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设置全球性话题的机会,使他可以沉浸于“发难羞辱盟友、嘲讽他国领导人”的政治游戏,更可以随心所欲地“游离于美国外交史与现实语境之外”,通过推文将美国外交官置于尴尬之地,令他们常常“难以说清美国外交政策到底为何”。[24]通过社交媒体推行“后真相”政治,特朗普被国际社会讥讽为“持续不断的谎言制造者”。[25]2018年,美国兰德公司发布了名为《真相崩塌:对美国政治生活中事实及分析角色式微初步探索》的研究报告,审视社交媒体与真相的关系,报告认为,新媒体崛起所带来的信息系统结构变化,是造成美国信息生态虚假繁荣,思想交流趋于狭隘、极端的主要原因之一。报告将社交媒体视作后真相政治的助推器,认为其扩大了观点传播的数量、速度,提升了辨别事实的难度,对于个体认知的强化加大了观点舆论的对立。[26]法国学者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解读事实与意图关系时指出:“形式学派不把叙事当作故事,只把叙事当作话语。”[27]在社交媒体上,“后真相”借助舆论施展话语影响的过程中,网民“常常以极大的热情参与叙事,来补充事件存在的叙事盲区”。[28]就其控制力来源看,情感超越了事实,“情感与想象成为新闻的核心与重点,事实和真相逐渐‘下旋,被遮蔽、被忽略、被消解”。[29]但“后真相”终究不是符合客观真实的存在,它仅仅是一种建构的真实、话语的真实。
话语一致性:对峙国际霸凌主义的舆论抗争
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认为,话语即权力。话语权决定了“由谁说”“说什么”和“怎样说”。[30]社会学者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进一步认为,语言符号作为一种权力,呈现为“一定场域中主体影响和支配他人的工具或形式”[31],“取决于不同利益群体在既有的政治、经济以及整个话语霸权博弈之中所处的关系位置”。[32]这就是说,话语反映隐藏于符号背后的权力关系,资源支配权力,权力决定话语,话语体现权力。自古騰堡印刷机诞生以来,近现代新闻事业发展中一直贯穿着西方话语主导的历史,西方主流媒体把控媒介话语,从而掌握着人类精神资源的支配权,其话语产品内容和知识生产体系为人类精神世界的成长构筑模式,为全球化传播设定场景。在重大国际事件中,这一文化资源系统消抹多元化,排斥非西方世界生产实践和观念意识的正当性,往往站位霸凌主义[33]的单边行动、保护政策,框定、解释和评判人类整体性话语生产和实践活动,把持全球舆论场。但近年来,随着社交媒体全球化交往互动的深入,这一传播定式有所突破。加拿大传播学者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说,传播科技的发展方向将使人类重归部落化,世界连接成为地球村。[34]社交媒体正使这一理论畅想变成触手可及的媒体现实。在欧洲难民危机、美伊冲突、对法发起“301调查”等多起国际性事件中,依托社交媒体重新部落化的世界网民,共享信息、融通观点,将地球村连成一体,成为对峙国际霸凌主义的一股重要话语力量。
2019年当地时间5月15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行政令,宣布进入国家紧急状态,美国禁止被“外国对手”拥有或掌控的公司向对手提供电信设备和服务。美国商务部当日宣布,将把中国华为及其子公司列入出口管制的“实体名单”。华为作为全球智能手机重要制造商之一,所遭受的“封杀”打压引发了世界关注。在推特、优兔、微博等社交媒体上,围绕制裁华为的利弊、美国的意图和5G的未来走向等问题迅速形成舆论焦点,话题开放互动热烈,网民对峙国际霸凌主义的看法主张形成了强劲的舆论声浪。
揭露霸凌主义,跨国界网民观点直抒胸臆、剑锋锐利。如来自巴基斯坦的Nawaz Arshad 说:“美国的历史说明做什么事情不需要任何证据。只要编造谎言,反复说这谎言,然后人们就信以为真。”中国网民千江月66说:“美国人的真实面目使美国所一贯标榜的价值观也一并幻灭。”日本网友讽刺道:“明明没有证据却把华为逼到被霸凌的地步,这点是最骚的。”中东有网友说:“特朗普这一举动让我更想支持这个品牌,来抗议特朗普与他那胁迫式策略。”来自美国的网民说:“国家对一家外国科技公司进行政治迫害并不公平,也不会促进自由贸易。”[35]Matthew Brenna则称:“这就是纯粹的保护主义……我会在美国尽我所能进行抵制。希望国际社会也能帮忙保持公正性。”[36]
社交媒体舆论紧盯霸凌主义行为表现追问实质,对华为在至暗时刻的遭遇报以关怀,对华为技术备案和应对举措给予支持。特朗普此前针对5G建设的讲话、[37]任正非回应媒体、谷歌(Google)宣布将封禁华为、联邦快递劫持华为包裹等相关消息相继成为链接、议论的热点。很多网民认为,维护美国“国家安全”只是特朗普为其不公正行为寻找的借口,华为在5G技术上的成就“妨碍”和“影响”了特朗普“美国至上”的国际主张。人们发表意见,希望能借此打破美国科技霸权垄断,改变国际话语权现状。一些人对华为能否安全渡过难关表示担忧。在优兔上,有网友发现对于美国和谷歌行为的评价与讨论,呈现出了“挺华”一边倒态势,几种话语主导舆论风向:1.华为是应该被同情的一方。2.Google不再具有中立性,为美国政府所控制。3.封杀是美国逆潮流而动的技术打压。4.Google操作、应用系统的全球依赖需要改变。5.美国的封禁可能威胁到其他技术公司。6.华为手机拥有大量忠实用户。7.陌生人将了解华为的强大。8.美国霸权制裁由来已久。9.对比美国做派,华为领军人任正非极具魅力。
一些对峙霸权、冷嘲热讽的话题段子出现在气氛活泼的社交媒体上,通过戏谑方式传达出对华为的舆论好感。如,
“特朗普:华为偷了我们的技术!
华为:我如何偷你们并没有的技术呢?
特朗普:是的,就是因为你们偷去了,所以我们没有了!
华为:……”
网民也通过情感链接和行为的力量来为华为固盘,从而使意见、观点的感染力更强。5月20日,出于对美企“断供”华为可能影响专有应用程序使用的担忧,卡塔尔半岛电视台通过官方推特发起了一项调查,提问网民:“你是否拥有华为手机?你会更换手机吗?”,结果收到的回答出乎媒体意料:“网友对华为情有独钟”。[38]如中东网民Afsana Abdul回复:“我爱我的华为,我不会换手机。”Ricksweetenough称:“现在更有可能去买华为。”来自南非的网民说:“我爱华为,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将我与它分离。”韩国网民Moira Lee泼辣地表达:“美国应该换掉他们的总统,而不是换了我的华为手机。”名为Muneer Khandwalla的网友表现更加直接,晒出了自己的华为手机。
国际舆论呼应、配合了中国社交媒体上民族主义者和普通网民的爱国之声。在华为海思总裁发文称技术“备胎”将全部“转正”后,[39]很多中国网民跟帖应和:“今天,是个至暗的日子,更是每一位华为海思的平凡儿女,成为时代英雄的日子!”高通、博通、Intel、Nvidia等西方美系半导体企业停止对华为产品供应之际,有网民提醒:“华为只是一个开始,我们如果不把华为这个品牌顶起来,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企业受到打压,我们支持华为并不是企业的绑架,是为以后千千万万个像华为一样的企业不受外国人欺负,中国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中国。”更有网民呼唤“天佑华为!天佑中华!”。当中国媒体传达出海外舆论的友善支持时,网民安洛说:“一堆一堆的人晒新买的华为手机,众志成城的感觉真好”。[40]
英国传播学者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将公众的信息解读分做“三个假想的解码立场”,认为相对应的解读方式分别为“优先解读”“协商解读”和“对抗解读”。[41]围绕“封杀华为”所形成的反霸凌主义舆论是对抗式解读的一次展现。在此类事件中,社交媒体所起到的作用,不亚于拉开一场国际传播话语战,这使我们得以加深对社交媒体的认识和理解——有多元化主体参与,有多种传播形式沟通,有跨越时空边界的超强互动,社交媒体信息、观点虽然看似零散缺乏整合,但通过链接、分享、跟帖新闻报道等多种方式,这一局限性能够得到充分弥补,并进而提升信息内容的丰富性、准确性;通过对事件的跨时空围观,唤起了不同经历体验下的网民情感和价值观共鸣,社交媒体成为公众寻求心理释放的有效平台,呈现情感、态度、观点的社群化、同频化,而话语一致性又强化了舆论抗争的能量和力度。
个人化、个性化传播转向:社交媒体倾向感性动员
通过有效的方式建立人际联系,是社交媒体吸引用户的原动力。但当人们发现,在这个原本“以有意义的方式与自己认识或至少想要认识的人建立联系的地方,戏剧性的增长和全球知名度使私密空间变成了令人狂野、甚至令人恐惧的数字丛林,到处都是可疑演员,可疑说法和咄咄逼人的推销”[42]时,社交媒体的使用遭到质疑。近两年,因大数据泄露、操纵选举、对暴力视频传播的不作为等丑闻出现,脸书等社交媒体公司在美国、澳大利亚、英国等地受到官方调查,不得不重新考虑权力滥用的问题。同时,问题频现使得越来越多的用户静下心来反思社交媒体对于政治、文化和公民话语的掌控与支配,态度、舆论亦产生了变化。
据爱德曼(Edelman)2018年《信任晴雨报告》(Trust Barometer Report)显示,60%的人不再信任社交媒体公司;在“假新闻”和数据操纵背景下,用户也越来越不相信有影响力的人物,包括名人和媒體名人。[43]与此相呼应,舆论关注开始发生逆转,呈现出聚焦个人化、个性化传播的倾向。以社会心理学视角观之,传播的个人化可理解为人们把自我作为世界整体看待,认为个体虽无力控制世界,但事物或多或少都与己相关。传播的个性化则显示人们拥有和把握自身特质的心理需要,以激发打造与众不同效果的行动。个人通过社交媒体融入世界,通过人际网络叙事个性化生活,这种分享故事的方式近年来吸引了越来越多公众的注意,大量日常生活元素注入社交媒体,整合视频、图像、发现叙事线索成为关键,社交媒体舆论中的现实主义色彩更加浓郁。
“像《卫报》这样的先驱者们发现,少打磨和更真实的故事会带来最高参与度。特别是对于千禧一代和Z代用户来说,故事是第二天性的,新闻提要大抵已退位。”2019年,瑞恩·霍姆斯(Ryan Holmes)基于《社交趋势报告》(Social Trends Report)的分析显示,越来越多的人“坚持用更多的价值和透明度来换取他们的时间和信息。他们希望被视为真正的个体,而不是人口统计学上的个体。钟摆正在回到社交的源头:真实、个人及可靠”。[44]个人化、个性化传播为社交媒体舆论的感性动员提供了动力。
2019年,中国女孩李子柒在海内外社交媒体引发舆论关注,成为一道独特的文化景观。截至2019年12月,李子柒在YouTube上发布103条视频获得790万“粉丝”,与之对比,新闻媒体CNN发布的14万条视频获得800万“粉丝”,[45]在中国社交媒体上,李子柒微博“粉丝”数量显示2173万,抖音“粉丝”更达到3390万。这一现象级案例被认为展现了几个“前所未有”的传播特征:“前所未有的小女子——传播主体与官方、主流无关,传播内容与国家大事无关,传播目标与政治外交博弈无关”;“前所未有的网络性——基于国外社交媒体,采用自制视频这样典型的UGC网络内容生产模式,以粉丝经济为盈利基础”;“前所未有的大局面——难得的胜利,少有的成功,有破局开新的效果。”[46]
专注个人化、个性化传播是李子柒景观的最大看点。莫言诸事浮躁,我自气定神闲,透过镜头,这个美丽沉静的东方女子,向现代社会展现了属于她自己的生活方式,抒写了属于东方的独特气质。“天地有大美而不言”[47],李子柒平凡细腻的视频铺陈,调动了跨国界、跨时空对话的兴趣,使人们产生了共鸣和认同,从三个方面有效地实现了社交媒体舆论的感性动员。
一是大众审美的感性动员。在李子柒的视频中,公众可以感受到,美是无声的,无须语言的渲染和雕琢。她身着汉服,山间汲水、菜地拾蔬,辛勤劳作于世外桃源般的乡村美景之中,安宁、和乐、平淡、静美。每一帧画面都流淌着纯朴雅致的田园气息。她自己动手创造生活——造面包窑、做竹子家具、制文房四宝、酿黄豆酱油……在幽静庭院、繁茂花木、古朴器具的映衬之下,主人公举手投足都充满了东方审美旨趣。网民因而产生了身临其境的代入感:“简单的一餐一饭让四季流转与时节更迭越发具备美学意义,看她的视频,一不小心就走进了《诗经》。” [48]在如诗如画的镜头表现中,美是大众的,没有出人意料事件的铺垫,也没有完整精心的情节设计,只是满载生活的随意性、偶然性、片段化。依李子柒所言,她“只是从现实生活知识和古代技艺中汲取养分,只是拍出自己的生活,拍出自己想要的生活”。然而,这些表现虽然“可能还不够高大上,但其亲和力与生动性足以让外界看到一个有趣可爱的‘活的中国”,[49]因而“触动大众某一人格或某种经验”并进一步让他们“达成共同意识”。[50]舆论中的李子柒,顺应了社交媒体情境中人们通过个体发现美好生活的审美向往。
二是心理治愈的感性动员。李子柒视频“秀”的是世外桃源、超凡气质,但很多人心目中,所体会和欣赏的却不仅仅是美景、美人,而是视频传递的生活态度:安静生活、享受平凡。在李子柒个人频道上,粉丝来自世界各地,有的人并不懂中文,有的人也不喜欢料理生活琐事,但这些都不妨碍他們陶醉于视频观赏,为她热情地点赞、留言,一个原因在于,网民发现这类视频具有的精神和心灵治愈作用于己有利。如有人评论说,小视频“让人发现世间万物之美,让心灵有处安放”,[51]有人感叹道:“李子柒的视频是拍给忙乱的都市人看的,她把‘诗与远方以画面的形式呈现给观看者”,她“抓住了都市人的痛点”。[52]
三是文化精神的感性动员。李子柒视频的内容核心是诗意的田园生活和东方气质之美。但李子柒现象引发舆论轰动的更大价值在于,通过短视频,国内外公众重新发现和认识了中国农村、中国农民,更细致地了解到中华文化的某些内涵意蕴——勤劳质朴、和谐友善、淡泊名利、眷恋亲情。从这个意义上说,李子柒不仅成为了自己的代言人,也成为了中华文化精神的一种写实。她一反媒体中惯常出现的高大完整的设计形象,呼应社交媒体用户“人性化、个性化、感性化的传播诉求和叙事立场”,[53]进而“体现出新媒体时代文化权力关系的重构”,亲善而巧妙地助推海外公众转变当下中国人严肃、强势的“刻板印象”。视频内容“以轻柔、持久的方式潜入受众头脑”,[54]牵引舆论春风化雨,达到了文化形象“柔性传播”的良好效果。
结论:国际舆论生态的中国镜鉴
控制论创始人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指出,技术发展对善和恶都带来无限可能性。[55]社交媒体影响下的国际舆论生态图景,可以让越来越深融入互联网技术场景中的人类增添一份现实的清醒。一方面,社交媒体话语的解放性和民主性使乌托邦主义者对自由的畅想不再空洞;另一方面,诸如民粹主义者的非理性宣泄、“后真相”中的激情操控,又将使现代社会面临深刻挑战。“以往长期信奉的公共交往原则和规范——事实胜于雄辩、真理越辩越明、真相面前人人平等,都不再是自明正当的,也不再能够有效地应对公共意见的分歧。”[56]国际社交媒体舆论动向值得中国镜鉴,传播治理理念、方法需要进一步改进和提升。
首先,发出中国声音,建构、维系良好的舆论生态,需要重视国际舆论声音,努力提高与全球网民“打交道”的能力,善于通过社交媒体发现状况、解决问题。其次,在重大国际事件中,要学会把脉社交媒体,增强信息透明度,规避观点极化、舆论暴力,疏导话语流向,充分化解分化价值观和社会意识的舆论风险。再次,在注重发挥主流媒体影响力的基础上,需充分认识和调动公众构建良好社交生态的积极性,促进公民提高网络素养,激发责任意识,拓展传播渠道,使其能够自觉分享和承担社交媒体治理的社会责任,增强信息环境多元综合共治的成效。最后,优化包括社交媒体在内的互联网信息知识传播体系,创新话语体系,潜移默化做好思想价值观交流。灵活使用多种叙事方式传递真相、阐述事实、激发情感、疏导舆论,融合短视频直播、VR、弹幕、表情包等多种形式传播信息、展示文化,唤醒审美共鸣、弘扬精神理念,聚力互联网传播,推动人类文明的互鉴发展。
注释
[1]We Are Social, "Global Digital Report 2019", https://www.bibsonomy.org/url/ffcb2ea1974eebc097bbf138e40176fb?postOwner=mbinotto&intraHash=ffcb2ea1974eebc097bbf138e40176fb. 2019年12月30日引用。
[2]Stieglitz, S.; Mirbabaie, M.; Ross, B. and Neuberger, C., "Social Media Analytics-Challenges in Topic Discovery, Data Collection, and Data Preparatio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formation Management, 2018, 39, pp. 156-168.
[3]Kavanaugh, A.L.; Fox, E. A.; Sheetz, S. D.; Yang, S.; Li, L.T.; Shoemaker, D. J.; Natsev, A. and Xie, L., "Social Media Use By Government: From the Routine to the Critical", Government Information Quarterly, 2012, 29(4), pp. 480-491.
[4]Ozturkcan, S.; Kasap, N.; Cevik, M. and Zaman, T., "An Analysis of the Gezi Park Social Movement Tweets", Aslib Journal of Information Management, 2017, 69(4), pp. 426-440.
[5]李智、劉萌雪:《新媒体时代国际传播的社会化转型》,《对外传播》,2019年第12期。
[6]文峰:《“非主流”的成功:欧洲民粹主义在社交媒体中的政治传播实践》,《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9年第3期,第135页。
[7]陈龙:《当代传媒中的民粹主义问题研究》,北京: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15年,第246~253页。
[8]"Holograms, Mistrust and 'Fake News' in France's Election", BBC News, http://www.bbc.com/news/world-europe-39067409. 2019年12月31日引用。
[9]文峰:《“非主流”的成功:欧洲民粹主义在社交媒体中的政治传播实践》,《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9年第3期,第135页。
[10]"Holograms, Mistrust and 'Fake News' in France' s Election', BBC News, http://www.bbc.com/news/world-europe-39067409. 2019年12月31日引用。
[11]文峰:《“非主流”的成功:欧洲民粹主义在社交媒体中的政治传播实践》,《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9年第3期,第135页。
[12]《脱欧像什么?来看看国外网友们怎么说》,搜狐网,https://www.sohu.com/a/301136828_120108447,2019年3月14日更新。
[13]孟威:《民粹主义的网络喧嚣》,《人民论坛》,2016年第3期,第40页。
[14]Max Read, "Does Even Mark Zuckerberg Know What Facebook Is"? https://nymag.com/intelligencer/2017/10/does-even-mark-zuckerberg-know-what-facebook-is.html. 2020年1月15日引用。
[15]韩宝仪:《英国暂停议会,女王批准了!社交媒体炸锅!》,搜狐网,https://www.sohu.com/a/337845906_662968,2019年8月31日更新。
[16]豆瓣电影社区评论:《堵在历史十字路口的英国》,豆瓣网,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9893300/,2020年1月16日引用。
[17]"Oxford Dictionaries Word of the Year 2016", https://www.oxforddictionaries.com/press/news/2016/12/11/WOTY-16. 2019年12月29日引用。
[18]王莉丽、刘子豪:《后真相时代特朗普“推特治国”舆论传播特点及启示》,《国外社会科学》,2018年第3期,第46~48页。
[19]欧亚、吉培坤:《“后真相”与“假信息”:特朗普执政以来美国公共外交的新动向》,《国际论坛》,2019年第6期。
[20]刘擎:《共享视角的瓦解与后真相政治的困境》,《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4期,第24~26页。
[21]郭小安:《公共舆论中的情绪、偏见及“聚合的奇迹”》,http://www.cssn.cn/xwcbx/xwcbx_cbx/201912/t20191224_5064110.shtml,2020年1月30日引用。
[22]Montgomery, M., "Post-truth politics? Authenticity, populism and the electoral discourses of Donald Trump", Journal of Language and Politics, 2017, 16(4), pp. 619-639.
[23]陈璐、叶雨阳、张碧思:《这是美国大选辩论最坏的时代,这是事实核查新闻最好的时代?》,刺猬公社,2016年10月21日,转引自https://top.sina.cn/zx/2016-10-22/tnews-ifxwztru6833785.d.html?vt=4&wm=1005_0020pppahref,2020年1月26日引用。
[24]Rugh, W.A., "Challenges for U.S.Public Diplomacy in the Age of Trump", Arab Media & Society, 5 Feburary, 2018, https://www.arabmediasociety.com/challenges-for-u-s-public-diplomacy-in-the-age-of-trump/. 2019年12月25日引用。
[25]Dale, D., "Donald Trump Has Said 4755 False Things as U.S.President", 4 April, 2018, http://projects.thestar.com/donald-trump-fact-check/. 2019年1月10日引用。
[26]Kavanagh, J. and Rich, M. D., Truth Decay: An Initial Exploration of the Diminishing Role of Facts and Analysis in American Public Life, Santa Monica: CA: RAND Corporation, 2018, pp. 79-186.
[27][法]托多羅夫:《叙事作为话语》,张寅德编选:《叙述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295页。
[28]陈龙、程梦玲:《“借题发挥”:社交媒体空间的特殊舆论现象》,《传媒观察》,2019年第11期,第33页。
[29]杨丹妞:《走出“洞穴”:后真相时代的反转新闻》,《中国报业》,2018年第22期,第23~24页。
[30][法]福柯:《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第54页。
[31][美]戴维·斯沃茨:《文化与权力:布尔迪厄的社会学》,陶东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
[32]沈国麟、樊祥冲、张畅:《争夺话语权:中俄国家电视台在社交媒体上的话语传播》,《新闻记者》,2019年第4期,第68页。
[33]霸凌:音译字英语bully,指横行霸道、恃强凌弱。霸凌主义,国际网络热词,指用“霸凌”的方式处理国与国之间的矛盾。参见《区块链、硬核、我太难了……2019年十大流行语来了!》,人民日报客户端,转引自河北新闻网,http://world.hebnews.cn/2019-12/02/content_7606959.htm,12月26日引用。
[34][加拿大]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何道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
[35]《美国封锁华为 看看外国网友怎么说?》,人民网,http://world.people.com.cn/n1/2019/0524/c1002-31102421.html,2019年5月24日更新。
[36]李东尧、崔舒飞、王心怡:《外国网友揭批美国“封杀”华为心思:仗势欺人,流氓!》,环球网,https://world.huanqiu.com/article/9CaKrnKkIqp,2019年5月24日更新;《风暴眼中的华为,得到外国老铁力挺,快看他们怎么说》,搜狐网,https://www.sohu.com/a/316582911_120141447,2019年5月26日更新;《美国封锁华为 看看外国网友怎么说?》,人民网,http://world.people.com.cn/n1/2019/0524/c1002-31102421-2.html,2019年5月24日更新。
[37]2020年4月12日,特朗普就5G建设发表讲话,称5G关乎美国的繁荣和未来,美国必须赢下5G竞赛这一仗,确保5G网络不被敌人控制。他还称,美国联邦通讯委员会正在采取前所未有的大胆举措促进5G发展,因为已经有别人走在美国前面了。参见视频资料:《特朗普:美国必须拿下5G这一仗》,哔哩哔哩网,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49143960/,2020年1月30日引用。
[38]《外国网友批美国“打压”华为:应该换总统 不是让我换手机》,凤凰网,http://news.ifeng.com/c/7mwQSO4TTc0,2019年5月24日更新。
[39]《华为海思总裁深夜发文:进入至暗时刻 技术“备胎”将全部转正应敌》,智东西(公众号),https://mp.weixin.qq.com/s/Yh-xcQN7Je0NENenPJM74w,2019年5月17日更新。
[40]百度华为吧网民语,参见http://tieba.baidu.com/p/6142226821;http://tieba.baidu.com/p/6137608652;http://tieba.baidu.com/p/6138278827,2019年12月31日引用。
[41][英]斯图亚特·霍尔:《编码、解码》,《文化研究读本》,罗纲、刘象愚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
[42][43][44]Holmes, R., "Social media predictions for 2019: a return to personal authenticity", Fast Company, https://www.fastcompany.com/90281575/social-media-predictions-for-2019-a-return-to-personal-authenticity. 2019年12月31日引用。
[45]刘浦:《短视频自媒体对中西文化传播的影响——以李子柒短视频为例》,《新闻研究导刊》,2020年第1期。
[46]李习文:《李子柒走红海外的国际传播逻辑》,《传媒观察》,2020年第2期。
[47]出自《庄子·知北游》。庄子认为天地自身由“道”所派生出来的美,不依靠语言而能表现。参见朱立元:《美学大辞典》(修订本),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年,第174页。
[48]陈曦:《李子柒:莫言诸事浮躁,我自气定神闲》,《科技日报》,2019年12月20日,第8版。
[49]张颐武:《文化传播需要更多李子柒》,《环球时报》,2019年12月9日,第15版。
[50]苏展、孙佳山:《从李佳琦到李子柒:新感性动员》,《环球时报》,2020年1月19日,第7版。
[51]张爱凤:《“李子柒们”的新农民叙事》,《社会科学报》,2020年1月9日,第4版。
[52]许民彤:《我们为什么需要“治愈”?》,《贵州民族报》,2020年1月10日,文化观察版。
[53]张爱凤:《“李子柒们”的新农民叙事》,《社会科学报》,2020年1月9日,第4版。
[54]李建军、刘会强、刘娟:《强势传播与柔性传播:对外传播的新向度》,《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第190~195页。
[55][美]N.维纳:《人有人的用处》,陈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132页。
[56]刘擎:《共享视角的瓦解与后真相政治的困境》,《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4期,第24~26页。
责 编/周于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