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在远行

2020-11-02 02:20辛茜
当代人 2020年10期
关键词:河流草原

七月洮河

不知道,与一条远行的河流告别,会令我这般惆怅。

刚一转弯,就已经开始思念……

七月的洮河,所有的意向指向天宇。河床温暖,石山葱郁,草地芬芳,绿得望不到尽头。更令人惊讶的是,虽身处海拔3700米的高度,洮河却是黄南州境内唯一冬季不结冰的河。这就使得这条偏僻淡泊、不甚喧嚣的黄河支流,有了几许神秘的韵味。而我,对于这条河流的爱意、眷恋,即是这条河在宽广无垠的草原上日夜兼程时,全部的风景,别样的美。

世界上,哪一条河不依赖土地,又滋养着土地。从发源地青海省黄南州河南蒙古族自治县,李恰如山与莫尔藏阿米山之间的代富桑沟,进入牧民的生活开始,洮河便携带着与生俱来的生存活力,维系着黄河上游、中下游的草地生态和湿地生态系统,成为上苍赐予青海,给予河南蒙旗草原人幸福、安宁的生命线。

雨过天晴,草地清凉,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味道。融融的阳光下,洮河轻轻跃动,银光闪闪,霸气十足地照耀着两岸。于是,河流两岸渐次出现了一幅又一幅以密集的高山草甸、层层灌木为主题的山水画。画中,有野花、小溪,有珍贵的留鸟蓝马鸡、候鸟灰鹤飞过,还有隐秘于林间,悄悄出没的雪豹、苏门羚、白唇鹿。而雪莲、贝母、大黄、松香、冬虫草、藿香、紫花地丁则藏匿于深山,只能在披碱草、嵩草星星点点的白花、黄花、紫花中寻觅踪影。

在这片辽阔的草原上,洮河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其尊严与王者气概、宽容与敦厚善良,是对土地的承诺,也是对草原的款款深情。天色湛蓝,洮河像蓝色哈达,像牧羊女,又像西倾山下的河曲马,令大地生辉、阳光含笑、月亮欣慰,神采奕奕地流满山谷,千年万年,不知疲倦地养育着草原、牧人、鲜花与牛羊。

一只好奇的旱獭从山上跑下来,双手作揖,孩子般伫足而立。它凝视的远方,是洮河对岸嵯峨俏丽、青草葳蕤的山峦;它激动不已的是,正有一道道浓密的紫色杜鹃,顺山坡瀑布般倾泻而下,云蒸霞蔚。

有一团火焰,自心中陡然升起,燃遍全身。大自然如此暧昧,怎不叫我心驰荡漾、如痴如醉。这是令世界和人类忘记空虚,恢复生机的景色,是大地恢弘的成就、抒情的歌。再往前,洮河头顶蓝天,浩浩荡荡。几只娇小的山雀在宽阔的河面上低空飞翔、呢喃自语。金黄色的酥油花、红色的珊瑚花、蓝色的龙胆花竞相争艳,草原变成了华丽的锦缎。

绿绒蒿和杜鹃、迎春花、龙胆被植物学家誉为青藏高原的四大名花,象征着高原人顽强坚韧的生命力。而此刻,视野里,绸缎般嫣红娇媚的红花绿绒蒿,恰似洮河的公主,干净、明艳、内敛、大气,凝聚着土地精华、河水光芒,是边陲青海,河南蒙旗大草原纯洁烂漫的生命。

无法回望洮河的前世今生,也无力判定它的未来。三江之源核心保护区的洮河流域,应受人类倍加呵护,成为延续生命的祈福之地。

生命的诞生与成长总会伴随痛苦。高寒、边远的洮河,因承载太多的使命,略显忧伤。可它知道生死界限、生命本质,不过是从一个鲜活的世界,走向另外一个世界,面对苦难,唯有顺应自然法则,择善而行。

洮河不是天涯之境,它一直在流,一直舒缓而平静,一直甜蜜而优雅。两岸风景变化旖旎,无非是在提醒我,大地始终清醒、活跃、健康。在它身边,我又一次享受到人间幸福,这幸福由来已久,却被我常常忽略。有一天,当我重新站在洮河岸边,回想起沿着这条河向东的七月,颤动的夏季。那碧绿、殷红、金黄的原始之色,穿透心肺的感觉,我的心里也会流出一条河,出自洮河心底,珍惜生命的河。

黄昏临近,在洮河即将奔出河南蒙旗草原,流向赛尔龙乡的一瞬,一只昂首回望的巨大卧虎,身披彩霞,从从容容盘踞于对岸,拥住了洮河的出口,就在我禁不住发出长长叹息时,由金露梅编织而成的一条条赤色斑纹,让这只巨虎呼之欲出,腾空而起,甩出了粗大的长尾。

原来,是这只虎神庇护着洮河,任河岸风光旖旎、牛羊肥壮、老人安逸。又听见,一声虎音咆哮激烈,宛如洪钟,回望间促成了天下黄河第一湾的奇景。

流荡的布哈河

到过天峻的人,会有这样的感觉,仿佛这里的草原是离天最近的地方。碧草连着天涯,浓绿似醇香的美酒,这种感觉就是海西洲天峻县夏季牧场千里草原的美景。

不知什么时候,一条温暖的河流自祁连支脉疏勒南山、曼滩日更峰北麓流到了天峻县的河口,形成了一条长长的水系,在流荡了近三百公里以后涌入了青海湖。人们称这条河为“布哈河”,蒙古语意为“野牛”。可是这条河一点也不像野牛那样倔强、凶猛,反而如一个健康的妇人,淡淡地,在天峻草原上俯行、伸展,让周围的牧草因了她的存在,成为柴达木盆地最为肥美的草场。

河水在阳光照耀下,不是很凉,但也是下不了水的。水里有很多五彩斑斓的石头,许多朋友都在弯下身子细心地挑拣。我因此得了一只酷似脚丫子的石头,放在河水里连脚底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连忙像得了宝贝似的收了起来。布哈河的岸边还生长着紧密的褐色灌木,高高低低,深处偶有几点血红的果子露出头来,摘一颗送进嘴里,却不敢咬。

那一天,天气晴朗。布哈河的水显得分外清亮。四处静悄悄的,只听见轻轻的水声。如果没有人来,陪伴这条河的只能是变幻无穷的天空了,可是同我们一起来的朋友们,都像是被这条在高原上静默的河流迷住了。都在想,这是一条多么清澈的河流,又是多么深邃的河流。她是一个系统,一个影响着周围事物的生命,她把周围的一切都包容在一起,团结在一起,并且让他们富裕,让他们因为她而增色。

在横贯了天峻草原之后,布哈河便不声不响地进入更加广阔的下游湖滨草原铁卜加。布哈河的性情在這一河段显得特别温和,所以成为哺育青海湖湟鱼的摇篮。到每年的七八月份,青海湖里的湟鱼会成群成群地溯流而上,在布哈河及支流平缓而温暖的河道里产卵育幼。这段温暖的日子里,每一条清清的淡水里都游动着光滑柔软的湟鱼,挤挤挨挨,水花飞溅,很是热闹。在这样的时刻,最好不要有什么人去打搅它们,哪怕是最轻的脚步声也恐怕会破坏它们快乐的感受呢。大鱼在布哈河的怀里产卵繁殖,小鱼在她平坦的四肢里慢慢长大,然后再从容地和布哈河一道流入青海湖。

还有更美的呢,因为在布哈河注入青海湖的入海处,大范围的冲积地带布满了斑头雁、鱼鸥、棕头鸥、天鹅等素食鸟类喜欢吃的嫩叶、草籽和淡水,所以青海湖西北布哈河河口的三角洲上便诞生了与之相连的一个半岛,一个迷人的岛屿,是举世瞩目的鸟岛。

布哈河这淡淡的河,以淡淡的影踪流荡原野,到最后留下的是一个说不尽的湖,一个说不尽的岛。

古名蘇木莲河

那是一条古老、清纯、美丽的河流。

河流的清晨过于柔和,飞翔的雪雁下动人的绿色又过于丰饶。那是一条源自大通境内,达坂山南麓开莆托脑中山的河流。《水经注》中被称为长宁河、现在叫北川河,古名又为苏木莲河的。

午后,斜阳丝丝如缕,我看见林中的马鹿正欲归家,岩羊的身影在山崖之上一闪而过,这条河由涓涓细流渐次丰润,渐次华丽,奔流而下,自西北至东南,自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穿山越岭,在下旧庄附近,轻轻揽过右侧的黑林河,又在大通县城桥头镇,顺势搂住左侧的东峡河,从东南转向,径直向南,一直到孙家寨,一直到海拔二千多米的青海省会西宁,投入湟水的怀抱。

平原上生活的人,也许不会相信,走进雪山草原的空旷与苍凉、野性与大美之前,高寒、缺氧,紫外线强烈的青海高原会在人们面前呈现出如此秀丽,如此多姿,拥有十多万亩林地的绿地。

这是因为,年轻的青海高原虽地处世界屋脊,青藏高原东北部,地形高耸,世界闻名,却由于地质、气候、土壤、植被和现代外引力的不同,地貌特征差异有别。这是因为,由于从西到东流贯其中,扇状分布的众多大河支流,让这片湿润多雨的绿色谷地,山林对峙,灌木成林,乔木枝叶繁茂,在屏障似的达坂山面前,宛如一条绿色的河流,蜿蜒曲折、绵延起伏、波澜壮阔。

大通县距离西宁市较近,儿时父亲总带我去老爷山。老爷山又称“北武当”“元朔山”,与北川河下游东峡河口右岸的香山遥遥相对,于是形成了六百多米长的大峡谷。香山海拔两千多米,裸露陡峭、草木稀少;老爷山海拔近三千米,数峰绮丽、树木葱茏。春天,百花怒放,绿叶新鲜欲滴。夏天,野芍药、野草莓遍山漫野,柔嫩娇贵的野蘑菇一朵一朵点缀在绿草丛林下。

避开登山的台阶,我跟在父亲身后沿着长满草木的小道,费力地向上爬着。山势越来越陡,树下的野草莓却越来越多。我边摘,边吃,一不小心,让萱麻咬了手,又痒又疼,浑身像扎了刺,不由放声大哭。泪眼朦胧中,我突然发现前面不远的山坡上,长着一个像盘子一样的蘑菇。父亲冒着危险,硬是把它摘下来递给了我。

那是我至今见过的最大的蘑菇。它非常漂亮,一身洁白,无丝毫瑕疵,肥厚的伞柄支撑着细腻鲜润的伞盖,浓烈的香气沁人心脾。我闭住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山林的气息、土地的味道让我沉醉。可是,它清洁的身子离开土壤后没有坚持多久,便不再靓丽,根部和伞盖的边沿渐渐发黑,脑袋摇摇晃晃,没有力气支撑身体。无奈中,回到家的父亲只好用它做了一锅鲜美的蘑菇汤,把它留在了我的肚子里。

秋天到了,大通河谷野树野果满山满坡,万紫千红。沙棘果营养丰富,似玛瑙闪亮。酸瓶儿像缀于黄花中的小花瓶清秀妖娆。五月开花七月成熟的梅子挂满枝头,流着粘粘的汁子,染红了孩子们的馋嘴。还有马奶子、地瓢儿,叫不出名子的野果子一簇簇、一丛丛,酸甜适口,吃也吃不够,吃也吃不完。就连庄稼人编制背斗、箩筐的天然材料也是遍地生花,牛筋条五月开花,香气四射,颜色水红,编出来的农具结实耐看透亮。叫缠条、胡儿条的,形态不同、花色斑斓,编出的物件妙趣横生。

当然,除了天然灌木林、乔木林五十多万亩,大通河谷还有以青杨为主的三千多亩人工林,覆盖着大片原野。珍奇名贵的狍鹿、大鹿、野马、黄羊、香子、熊、豹、雪鸡、野雉悠然其间,大黄、党参、茅香、黄芪掩映于鲜花草丛。

青海人爱树、爱花,从不轻易砍伐林木,从未停止过植树、栽花。近年来,达坂山下,那茂密的森林里荒漠猫、马鹿、淡腹雪鸡、胡兀鹫、赤狐等珍稀野生动物数量增长。据可靠消息,前几天,还有人在达坂山南麓的平缓丘陵地看见了一只雪豹。

高原生态系统的旗舰物种雪豹,被称为高海拔生态系统健康与否的“气压计”。雪豹出没于海拔四千多米的北川河源头,是青海人的骄傲,也是青海人常年保护生态环境的功劳。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这条河,这条河的宽厚、秀美,这条河所涵养的绿色生态、精雕细琢的风景与雪山、林木相互依存,与青海人相濡以沫的情感。它能够让夜莺在清晨,在傍晚自由歌唱;让开垦的农田渐渐舒缓开阔,沿坡而上;它能够让勤劳的农民在田野里安心地播种小麦、蚕豆、油菜。累了时,拭去满脸汗水,敞开胸怀,坐在田埂上心满意足地喝一杯浓浓的茯茶,心儿宽展得走到天涯。

(辛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眼睛里的蓝》《茜草为红》《一望成雪》,长篇散文《我的青海湖》《高原野花》,长篇报告文学《尕布龙的高地》,获青海省政府文学创作奖、第四届冰心散文奖、“人民文学”近作短评金奖、《北京文学》2018年优秀报告文学奖等。)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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