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 友

2020-10-30 01:54李伦
神剑 2020年5期
关键词:军号卫国饭馆

李伦

文晓东跟往常一样,一大早就走出家属院,向院子外面临街的“老兵饭馆”方向走去。院子里起早赶路上班的和晨练的熟人,碰见他都会打一声招呼:

晓东啊,饭馆的生意最近怎样呀?

马马虎虎吧。

晓东,这两天咋没有见到你那个吹号的班长呢?

他病了几天,没事。

晓东,听说你的小饭馆要搬走,我们以后想去吃饭都不方便了。

呃呃……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大家向他打招呼时,并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更不会知道他内心在想些什么。只见他跟往常一样,依然是嘴角翘起热情的微笑,依然是走路双脚有节奏地迈步,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当过兵的人都是这样。

文晓东当过兵,复员回来后在邮电局上班,工作干得好好的,进步也很快,可不知为什么后来突然就办了停薪留职,在家属院外开了一个“老兵饭馆”,有人说他是为了下海挣钱,也有人说他是为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班长,到底是为啥别人都不清楚,只有文晓东自己晓得。

人们看到的,只是他跟那个班长几乎形影不离的身影。

文晓东没想到这辈子能够跟班长武卫国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而且一待就是三十年了。他既感到高兴,又感到深深的歉疚。

班长武卫国的家乡是四川农村的,来到这个北方城市跟他有间接的关系,也有直接的关系。所谓间接的关系,是班长在这个城市找了一个漂亮的媳妇,而直接的关系是班长为救他受了伤。说明白一点吧,就是三十年前,文晓东和班长武卫国一起参加了南方边境那场防御作战,在一次敌人的炮袭中,班长叫兄弟们赶紧往猫耳洞里躲。可刚当兵不久的文晓东执意要守在阵地上,班长气得拽住他就跑。快到猫耳洞口时,突然空中传来一声金属的啸叫,班长用力把文晓东朝猫耳洞里一推,紧跟着身子也扑到他身上。一声轰响之后,文晓东爬起来,看见班长半个身子在猫耳洞里,半个身子在猫耳洞外,双腿之下血肉模糊,就像一个拖把……

班长武卫国坐上了轮椅,他的双腿下半截被截肢。在这次战斗中,司号员马福来也牺牲了,他跟文晓东是老乡,家在离这座城市一百多公里外的山区农村。马福来的身体被炮弹炸飞了,身上的军号被炸扁滚落在战壕里。后来,班长把那炸扁的军号悄悄收藏起来。再后来,每年马福来生日那天,班长都要拿出那只炸扁的军号擦拭抚摸,吹一吹。文晓东则会组织一伙战友去马福来的家,看望他的父母,到他的坟头去烧三炷香。

班长武卫国认识他漂亮的媳妇,是在战后来到这座城市做英模事迹报告。那天是在一所大学里演讲,礼堂坐满了年轻的大学生,班长在台上的轮椅里讲着前线的故事。台下的大学生们,尤其是女大学生们听了感动万分,热泪盈眶。报告会结束后,文晓东推着班长走出礼堂,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长发过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眼睛红红的等着他们。班长以为是找他签名的,就伸手准备接过她的笔记本,却没想到接到一只纤细柔软的手。班长的手跟他的脸一样有些粗糙,握着这只纤细柔软的手觉得就像绸缎般绵软滑细。姑娘说,我叫白洁,以后就由我来推你吧——班长当时一下就愣住了。

一年后,年轻漂亮的大学生白洁从学校毕业嫁给了班长武卫国,成了他的媳妇。白洁的父母是小学老师,家就在这座城里。班长跟白洁结婚后自然也就落户进了这座城市。白洁在城西的一家国营搪瓷厂当检验员,厂里得知她丈夫是战斗英雄,就分给她筒子楼的一间房子,专门安排在一楼,方便轮椅出入。还特许她可以不按时上下班,晚去早走,好照顾家里轮椅上的丈夫。白洁把小家收拾得干净利落,把班长武卫国也收拾得干净利落,除了一日三餐做饭,给他穿衣穿裤,扶他去上厕所,还要推着他到家属区的林荫道“散步”。林荫道两边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叶如冠,浓荫蔽日。“散步”时,人们会向他们投来敬慕的目光,并主动向他们打招呼。白洁每月的工资不高,班长的残疾金也不高,但他们很满足很快活很幸福。

班长见了文晓东就说,我这辈子太有福喽,身体缺了半截子,还找了这么个漂亮贤惠的媳妇,要不是跟你是战友,就不会来到这个城市,不来到这个城市,就不会认识我媳妇,真是缘分。文晓东听了打心眼里替班长高兴,但又暗自感到一阵痛楚和内疚。毕竟他可是因为自己而失去了两条腿啊!

文晓东打仗后就复员回家了,工作安排在邮电局上班。一开始是当邮递员,每天骑着自行车,驮着两大包信件包裹满城大街小巷地跑,风里雨里烈日炎炎都得把东西送到,不得耽误时间,更不能出现差错。好在他当过兵,上过战场,这点苦不算什么。

一工作,文晓东就谈了女朋友,是市中心开元商场的服务员,叫王丽丽,是个聪明能干做事泼辣的女子。速战速决,嘁里喀喳,他们闪电般地就结婚了,是跟班长武卫国和白洁一起办的集体婚礼。集体婚礼简单省钱,又很热闹,最主要的是文晓东要让班长在这个城市里不感到孤单,结婚也要陪着他。那天,一帮子战友都来了,都夸班长的媳妇长得漂亮贤惠,都夸文晓东的老婆聪明能干,两人得意地呵呵傻笑。大家喝得一塌糊涂,嚷着要他们早生贵子,给当兵的留下后代。

一年后,文晓东和班长武卫国不辜负战友们的期望,终于在一番努力耕耘之后有了结果——王丽丽生了一个儿子,白洁生了一个女儿。两家人为家里新增添的小生命兴奋不已,幸福满满。有了家,有了孩子,轰轰烈烈的过去就渐渐归于平静。白洁在搪瓷厂晚去早走地上班,空了带着孩子,推着轮椅上的丈夫在家属区林荫道里“散步”。这时候,南方边境已经平静了,市场经济的洪流席卷着大地。人们的目光不再投向他们,而是转向了票子、房子和车子。没有人主动向他们打招呼,也没有人关心轮椅上坐的是谁,他双腿下半截的裤腿为何是空的?人们脚步匆匆,与他们擦肩而过。班长武卫国自嘲一笑,说这样很好,本来就是普通人,过普通人的日子,平平淡淡最好。

白洁就平平淡淡地一笑。

文晓东几乎每个星期天或节假日都要带着老婆和儿子,去看望班长武卫国。文晓东跟班长在窄小的屋里聊天说笑或下象棋,王丽丽在外面帮白洁打扫卫生做饭,兩个孩子在楼道里玩耍。每年的春节两家人也都在一起过,热热闹闹,其乐融融,就像是兄弟间的一个大家庭。有一次见面,班长对文晓东说,你小子有点文才,喜欢写写画画,在部队时就办黑板报,何不空了写点东西,给报社投投稿什么的,还可以挣点稿费嘛。文晓东觉得一天跑街送信也很枯燥无味,就答应试试看。

文晓东一家挤在父母的家里,夜里等家人都睡下了,就趴在外面吃饭的桌上,把单位的好人好事和自己白天跑街送信遇到的事儿写成“豆腐块”。第二天送信路过报社时,顺便把“豆腐块”递给门口传达室的老头。

他一篇接一篇地写,嘿,功夫不负有心人,没想到终于有一天“豆腐块”就登了,并且接二连三地登出来,在报纸上起眼或不起眼的地方。单位的同事看了报,都说他了不起,一个跑街串巷的邮递员还会写文章。没几天,局里领导就找他谈话,直接把他调到了机关办公室专门负责宣传报道工作。不久,又给他在城东的单位家属院分了一套五十平方米的房子。

班长武卫国一句话,竟然改變了他的命运。文晓东心里很是感激。

城东的家属院在老城墙边。

这座北方城市是个古城,典型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就是城墙。城墙是明代的,曾经抵御过外来敌人的侵略。城墙上的那些垛口和老砖斑斑驳驳,坑坑洼洼,经受过箭镞火石的打击,留下了战争的痕迹。受伤的地方有过坍塌或残缺,有的老砖也被人偷走,拿去贩卖或砌在自家的墙上,现在已修补完整。文晓东从家里的窗子远远看着城墙和那些斑驳坑洼的老砖,脑袋里常常浮想联翩,嘴里不时地唏嘘。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大地,家家户户都感受到了温暖。然而,城里的一些国有企业却在春风中纷纷改制或倒闭。其中,就有城西的搪瓷厂。班长的媳妇白洁接到厂里的通知,叫她每天必须按时上下班,再没有晚去早走的照顾,否则就扣工资,晚到一分钟扣五元,早走一分钟也扣五元。因为工厂要在市场竞争中求生存,每一个人都不能特殊。

白洁急了,这下这么办?当初厂里可是答应要照顾残疾军人和家属的。然而,厂长已换了好几茬,谁也不认识她,谁也不管她家里是不是有个双腿截肢的退伍兵。眼下的情形,如果按时上下班,就照顾不了丈夫。如果还是以前那样晚去早走,就会被扣工资。本来每月钱就不多,三扣两扣还怎么生活?孩子一天天长大,读书上学,处处要花钱,这日子该怎么过?

班长武卫国安慰说,媳妇,没事,你放心按时去上班,家里我会照顾好自己。

白洁一走,班长武卫国就坐着轮椅上了街,在城里寻找卖假肢的地方。在部队时,组织上要给他安假肢,他没愿意。觉得那玩意儿冷冰冰的没有生命,跟他的身体融合不到一块,就是安上去也是假假的,走起路来十分别扭,而且还磨得腿根儿生疼。因此,每天就得靠白洁把他搬上搬下,在轮椅里活动。白洁不在时,他也试着自己“走动”,用双手撑着离开轮椅,让身体悬空,就像鞍马运动员那样,但终究还是失败了。

他在一家医院旁边看见了假肢店,一副塑料的肉红色假肢悬挂在门口作为广告,十分醒目。在女服务员的热情帮助下,他挑选了一副合适的假肢,又买了一对不锈钢管的金属双拐,这样就可以从轮椅上站起来了。白洁下班回家时,忽然听见屋里有响动,打开门一看,班长忽然耸立在面前,吓了她一跳。班长笑着摇摇晃晃地扑向她,一把抱住了她。晚上睡觉时,白洁替他脱下假肢,发现双腿截断处竟磨破流出血来。白洁看了心疼,不觉落下眼泪。

这不算啥,你可以放心上班了。他说。

这一天,白洁中午从厂里回家做饭,一进门又惊呆了——班长武卫国没有耸立在面前,而是摔倒在地,假肢和双拐也抛在一边,书柜里的书撒了一地,桌上的小金鱼缸也倾斜翻倒,屋里一片狼藉。他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你找什么?

我找军号——

就是司号员马福来的那把被炮火炸扁的军号。

白洁赶紧扶起他,不由失声哭泣。

文晓东得知这些事后,要带着一伙战友去找搪瓷厂的领导理论理论,如果理论不通就去找政府。现在的领导咋变成这样了,冷漠无情,没有一点人味,除了经济效益和上面下达的任务指标,全不把老百姓放在眼里,更不把退伍军人放在心里。当年英雄流血,现在还叫英雄的家属流泪。班长武卫国推着轮椅在厂门口把他们拦住了:你们要做啥子,是帮我呢还是害我唦?啥英雄啊,保家卫国那是当兵的本分,不能一辈子捧着吧。跟死了的马福来比比,我还活着,活着比啥子都强——

班长的眼里潮湿了。

文晓东和一伙战友低下了头。

过了一段时间,事情更加恶化,搪瓷厂并没有咸鱼翻身,反而彻底倒闭死翘翘了。工厂卖给了一家开发商,工人买断工龄下岗,给一笔钱回家,自谋生路。城西那一片变成了开发区,一栋栋写字楼拔地而起,一家家公司闪亮登场。班长媳妇白洁只好进了一家电子公司,给私人老板打工,在流水线上手脚不停歇地干活,不光上下班打卡,有时候晚上还要加班加点。白洁忙得顾不上家,家里的一切都得班长自己摆平。事情逼得他学会了自己穿衣穿裤,坐着轮椅或者穿着假肢拄着双拐在家打扫卫生、做饭、洗衣服,下午出门到学校去接女儿放学回家。

但更多的时候,班长武卫国感到的是孤独。尤其是当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被社会抛弃了的人。除了年底街道办事处的老李打一次电话问候一下外(问候其实也是为了证明他是否存在,好继续给他发放残疾金),其余再没有什么单位或组织来看望他了。就在这段日子,班长武卫国翻出了司号员马福来被炸扁的军号,开始学着吹奏。这把军号过去一直珍藏着,现在拿出来派上了用场,可以排解和消除心中的孤独感。

班长每天嘀嘀嘀嗒嗒嗒地吹着,凭着记忆竟然吹会了起床号、出操号、吃饭号、集结号和冲锋号……那嘹亮的号声,把班长带回到当兵时的青春岁月,也把他心里的孤独和郁闷吹了出来。然而,这嘀嘀嘀嗒嗒嗒的号声引起了家属区和周围写字楼里人的不满。家属区里住了许多外地来的打工者,写字楼里都是白领或蓝领,他们找上门来,说他的号声影响了他们的休息和工作。班长不理,人来就停,人走又吹。几次差点发生冲突。

文晓东觉得这样下去不行,班长一家的生活全乱套了。一连几天,他心里就像猫抓了似的,昼夜不安,便跟老婆王丽丽商量,这怎么办?媳妇说,你小命都是人家班长给的,你咋办都行。老婆是东北人说话做事豪爽。文晓东说,有你这句话我就踏实了。于是决定辞去邮局办公室的工作,专门来陪伴和照顾班长武卫国。当然,这话不能这么直接跟班长说,这样说班长决不乐意。

他采取了一个迂回战术。

文晓东向领导提出辞职的时候,领导眼睛瞪得跟灯泡一样。说实话,文晓东干得真不错,宣传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每年一百多篇大大小小的“豆腐块”在报纸上频频亮相,把单位形象宣传得美美的。文晓东又勤快会做人,吃饭喝酒抢着埋单,上上下下都说他好,职业生涯正处在上升阶段,领导准备把他提拔起来,当个办公室副主任什么的绰绰有余。这时候提出辞职,简直不可思议。可领导听完文晓东要辞职的原因后,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敬佩有加,当即就同意了。但建议他办停薪留职,把饭碗留住,万一后悔了还可以回来。

领导答应每月还给他一定的生活补贴。文晓东说补贴就不要了,只需要领导帮个忙,把家属院外面临街的那间邮局小库房租给他,他要开一个小饭馆,这样既可以有时间照顾班长,又有了生活来源。原来,他早已有了主意。那间邮局小库房只有五六十平方米,十分破旧,原是一个门市部,后由于邮政业务受市场冲击年年下滑,干脆关门做了仓库,里面堆满了杂物。领导一口答应,并且免去三年的租金,一是支持他照顾战友,二是开小餐馆做生意也不容易。文晓东顿感温暖,张着嘴不知该说啥好。

小饭馆就这样匆匆地开起来了,里面布置了一些文晓东当兵时的照片,还有在前线与班长和战友们的合影,营造出一种“国防绿”的氛围。小饭馆取名为“老兵饭馆”。文晓东既当厨师又当服务员,老婆王丽丽自然是幕后“老板”。一切准备停当,就在星期天把班长武卫国和白洁,以及一伙战友请到了饭馆里。大家没想到文晓东忽然“下海”了,纷纷向他表示祝贺。

文老板,恭喜恭喜!大家故意调侃。

啥球老板,这饭馆就是弟兄们聚会的食堂,想见面了就来。文晓东举起酒杯。

文晓东对班长说,我是北方人只会做面食,炒菜方面是外行,得请你这个南方人当顾问,否则饭馆就开不下去。

班长武卫国一听很高兴,毫不谦虚地说,我七岁就学做饭,还跟一个老师傅学过一阵子,会做一手正宗的川菜,这个顾问非我莫属。

大家一阵鼓掌。

文晓东暗笑,目的达到了。

于是,就说好每天早晨文晓东去城西把班长接过来,白天在小饭馆里指导工作,中午在小饭馆里吃饭,到晚上打烊后再把他送回家去。白洁说这样太好了,他每天有事情做,又有人做伴,不光给她减轻了生活负担,还减少了一天在家吹号引起的麻烦。两家人和一伙战友高高兴兴在一起吃了一顿饭,放了一串鞭炮,小饭馆就这样开张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文晓东就到搪瓷厂家属院接班长武卫国。白洁送女儿上学已经走了。文晓东推着轮椅上的班长从城西往城东走,班长穿着假肢坐在轮椅里,金属双拐竖插在轮椅的一侧,目光看着城里一路的风景和变化,脸上不时露出欣喜。楼稠了,车稠了,人也稠了,真是日子一天天好了。

到了城东邮电局家属院外的“老兵饭馆”,文晓东放下班长在店里看电视,自己就去附近的市场买肉买菜。回来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班长聊天说笑。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却不见一个客人到来。又等了快一个时辰,都过了饭点还是没有人光顾。文晓东说,看来客人肚子都不饿,不饿咱就自己吃。于是炒了两个小菜,下了两碗面条,拿出半瓶喝剩的酒,两人就自个吃了起来。班长开玩笑说,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客人也很快会有的。说着就笑了起来。文晓东也笑。只要跟班长在一起,他开心,自己就开心。两人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说笑,无比快乐。

下午没事,文晓东带着班长武卫国来到小饭馆对面的城墙根下,这里已成为公园,平日就一些老人逗鸟遛狗、唱戏跳舞、做操抽陀螺。文晓东给班长讲了古城墙的历史。班长很是感慨,看着厚重无声的城墙,看着上面曾经与敌人拼杀的垛口,又看着那些斑斑驳驳伤痕累累的老砖,他的眼睛浮现出一层水亮的东西。

一整天没有客人。一连几天都没有客人。

小饭馆里显得有些清冷,班长坐着轮椅守在门口,有人路过就吆喝两声,没人就看马路上来回跑着的车辆,或者目光越过马路去抚摸对面的城墙。最终还是只有两人在小饭馆里独自说笑吃饭,倒也其乐融融。之后,一伙战友隔三岔五就来,想烘托生意,邮电局的同事偶尔也来,想帮衬一下文晓东,但都没有多大效果。班长问文晓东,你放着邮局机关好好的工作不要,偏偏“下海”开小饭馆图的是啥?万一生意砸了,挣不来钱可咋办?

文晓东嘿嘿一笑说,没事,咱图的就是个自在、高兴。

这一日,班长武卫国带来了马福来被炮弹炸扁的军号,见文晓东在店里打扫卫生,自己在一边闲着无事,就说想吹号。他在家里吹习惯了,每天都要吹,已经憋了好几天了。文晓东说,你吹,我这里不是开发区,你尽管吹!班長武卫国就在小饭馆门口,坐在轮椅上,朝着城墙方向吹起了军号。周围都是临街做买卖的商铺和小摊,流行音乐和叫卖吆喝声音嘈嘈。果然没有人干预。

嘹亮的军号声升起来,嘀嘀嘀嗒嗒嗒,穿过街上的流行音乐和吆喝声,在城市的上空缭绕。别具特色,风格新颖,很快就吸引了无数的目光。人们纷纷寻声而来,看见了坐在轮椅里吹军号的班长武卫国,然后就走进“老兵饭馆”,一边看墙上的照片,一边高喊着点菜。文晓东高兴得钻进厨房里忙活起来,搞得一脸的油汗。想不到班长的一阵号声竟把客人招揽了过来,更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人对当兵的深有情怀。

每天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多,班长在“前台”,文晓东在“后厨”,忙得不亦乐乎。两个媳妇下班后也来帮忙,“老兵饭馆”里人来人往,笑声一片。有一个报社记者认识文晓东,吃饭后写了一篇报道《当年英雄开饭馆》。一时间,“老兵饭馆”一下就在城市里出名了。许多人慕名而来,就为听轮椅上退伍兵的号音,看墙上的军旅照片,吃当兵的人做的饭菜。也有商家找上门来,提出跟文晓东合作,投巨资扩大“老兵饭馆”的规模,或在城里开十几家连锁店。文晓东没有同意,他不想搞那么大,也不想让“老兵饭馆”商业味太重,他开饭馆图的不是钱。商家想不明白,开饭馆不为钱为啥?真是的,脑子进了水。广播电视台的记者想采访班长武卫国,让他讲讲当年的故事,谈谈现在生活的感受。但被他拒绝了,他说没啥好讲的,也没啥好说的,就普通人一个。记者感到很尴尬,说我替你宣传,会让你出名的。他说,我现在不想出名,一点都不想。记者愕然。

店一火,没想到把工商和税务的人招来了,要文晓东拿出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还要交税什么的,否则饭馆就要关门。文晓东心里犯了难。小饭馆刚有起色却遇波澜,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麻烦。班长武卫国说,不用担心,他有军残证,自主创业还可以享受国家的税收减免政策。文晓东很是高兴,就以班长和自己的名义办理了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成了正儿八经的个体经营者。为了让小饭馆生存下去,也为了更长久地照顾班长,文晓东还报名参加了职业学校培训,每天夜里去上课,最终通过考试拿到了厨师等级证书。

这期间,文晓东先是把班长的女儿想办法转到了跟自己儿子一个学校,学校离小饭馆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放学回家吃饭也很方便。以前儿子一个人中午不愿回来,就在外面混吃,放学后还去打游戏。现在有了班长的女儿做伴,往返学校乐此不疲。接着,文晓东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一是方便采购东西,二是可以每天开车接送班长和女儿。现在的环城公路大大拓宽,把以前的自行车道挤没了,人行道也挤窄了,推着轮椅从城西到城东就很难走,要绕道好几个地方,费不少时间。没有车不行。

再后来,搪瓷厂的家属区也被开发商“蚕食”,要盖高楼。班长武卫国一家成了拆迁户,由于房子小,又是过去单位分房,拿到的拆迁费少得可怜,根本就买不起商品房。无奈之下,一家人只好选择租房。文晓东便在邮局家属院给班长家租了一套小两室的旧房,两家人住在一起,相互照顾,抱团取暖。只是白洁要辛苦点,一早要赶公交车去开发区的电子公司上班,路途要远一些,但比起过去家里的困难来说已经好了许多,她的脸上有了光润和笑容。文晓东说,只要“老兵饭馆”生意好,以后挣了大钱就一家买一套商品房,门对门挨在一起,最少要一百多平,一楼带花园那种。班长听了呵呵大笑。两家的媳妇也笑。大家都憧憬着这一天早日到来。

生活相对稳定后,日子也有了滋味儿。班长武卫国和文晓东依然每天来到小饭馆,不忙的时候,班长就坐在轮椅里守在门口吹军号,那号音里充满了满足和感激。一日,班长提出想去看望马福来和他的父母。原来马福来的生日快到了。过去因为交通和腿脚不方便,他还从来没去过马福来的家。这样,在马福来生日这天,文晓东就带上班长和一伙战友,开着面包车到了城外一百多公里的山区农村。

有了车,有了高速公路,也有了乡村公路,不到两个小时一行人就到了。

马福来的家在村子的半坡上,车上不去,文晓东就背着班长来到马福来的家。这是树林边的两间瓦房,已经破旧不堪,旁边用茅草搭着一个猪圈。屋里光线昏暗,简陋至极,两个白发的老人听见来人便躬身迎出。班长武卫国一看这景象,忍不住眼泪就往外涌。大家拿出带来的水果点心和一些营养品,以及私下凑集的一万多块钱,一起送给马福来年老的父母,然后就在一起说说话。马福来有两个姐姐,早就出嫁,一年偶尔回来一两次,平日就两个老人在家。政府在山脚下修了新房,村里人陆续都搬去集中住在一起。两个老人不愿搬,因为儿子马福来的坟就在瓦房后面的树林里,他们要守在儿子身边。

大家听了,唏嘘不已。

一行人来到司号员马福来的坟前,清理坟茔上的杂草,擦拭石碑,点上香,摆好水果等祭品,点燃鞭炮,然后三鞠躬向马福来致礼。班长武卫国在大家的搀扶下,面对一丘土坟,刚说了句,福来兄弟我们看你来了……就哽咽地说不下去了,眼泪哗哗的流出。

大家也哭得一塌糊涂。接着,班长拿出马福来被炸扁的军号,在坟前吹起来,吹给马福来听。揪心的号音如是一条飘带呜咽着在山里缠绕……

潮起潮落。

小饭馆的生意没红火几年,旁边新盖了一座美食城,客人一下就稀少了。日子就如同一叶小舟,在波涛里起伏跌宕,艰难前行,寻找着躲避风雨的港湾。如今,两家的孩子都大学毕业有了工作。两家的媳妇虽然还在上班,但没几年就要退休。文晓东和班长武卫国依然坚守在“老兵饭馆”里,有客人来就忙着,没客人来就歇着,打扑克下象棋讲笑话段子,自个吃饭喝酒,自得其乐。一伙战友依然隔三岔五来烘托生意,邮局的同事偶尔也来帮衬一下文晓东,但都无法再兴旺起来。最清冷的时候,班长武卫国就坐着轮椅在门口,向着城墙方向吹起军号,嘀嘀嘀嗒嗒嗒……号音里多了一些沧桑。

人们似乎淡忘了这个小饭馆。

班长武卫国看着外面路过的行人说,咱们就像没爹娘的孩子一样——

文晓东懂得班长说话的意思。

“不好”的消息传来。城市开始升级改造,要将城东邮局家属院外临街的商铺和小摊都拆掉,改为绿色花圃路,与古城墙和城墙公园遥相呼应,协调配套,打造成绿色环保城市。小摊小贩都得搬走,另寻出路。城管人员、工商人员、街道办人员走马灯似的来找文晓东,给他限定了搬迁的时间。这下可急坏了文晓东,有了绿色花圃路自然好,可小饭馆没有了,他和班長武卫国今后咋办?小饭馆搬到别处,班长咋吹军号?城区现在唯有靠城墙这里可以吹军号。

搬迁的问题还没解决,没想到新的麻烦事情又来了。这一天,文晓东接到单位通知,不再实行停薪留职,要他回去上班,或者办理提前退休手续。这把年龄再回去上班已经没有竞争优势,办理提前退休还得找熟人到医院检查身体开假证明,不然民政局通不过,但自己不愿意这么做。

文晓东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班长武卫国说,小饭馆都没有了,你不回去上班做啥子?有没有竞争优势没关系,上着班总比在社会上打滚儿强,收入也稳定。文晓东说,可你一个人在家咋办咧?班长说,这不用你操心,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这些年我把你拖累够了,也应该让你轻松一下了。再过二年,媳妇就退休了,我还要坐着轮椅跟着她出去旅游呢。

文晓东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却涌了出来……

文晓东走到“老兵饭馆”门前,班长武卫国已经坐在轮椅里等着他了。

早啊!

早!

两人进了小饭馆里,里面已经空空荡荡。门口投射进来的光,在地上留下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在里面无声地待了几分钟,两人退了出来,锁好门。最后看了一眼门上的“老兵饭馆”几个字。然后,在门上贴了一张告示。

文晓东推着班长武卫国来到城墙根下,看着古城墙坚固厚实的墙体,看着城墙垛口留下的战争痕迹,看着一块块斑驳坑洼的老砖,心里不由感慨万分。班长武卫国拿出马福来炸扁的军号吹响了集结号,嘹亮的号音在城市的上空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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