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纯
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前方有一个小亮点。它小小的,亮亮的。渐渐地,它变大了,它飘呀飘,摇呀摇,一闪一闪的,忽悠忽悠的,终于来到我面前……原来它是一只蝴蝶呀,彩色的蝴蝶。它悬在我面前不动了,翅膀上的花纹异常华丽,异常耀眼。我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希望它落在我的手上。可是,它仿佛受了惊吓,翅膀一抖就远去了……我睁开眼睛,知道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幻觉。
老刘十分专注地说着。说到最后,他用力摇摇头。老刘说话的语调很缓慢,很庄重,摇头的动作更缓慢,更庄重,所以这时的他看上去像电影慢镜头里的人物。说罢,老刘嘴角紧抿,额头微皱,目光有点散乱,瞳仁亮晶晶,一副泪蒙蒙的样子。
老刘的大号叫刘正坤,七十多岁了,面色红润,举止洒脱,身材仍像年轻时那么修长挺拔,腰不弯背不驼,虽然花白但仍密实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穿戴上也比一般的老年人新潮。靠近他时,更闻不到老年人身上特有的陈腐的气味,他身上总是散发着淡淡的温软的气息,似乎他经常使用花露水或檀香什么的。他一张口,说出的话字正腔圆,韵味十足,你就像听演员背诵台词。是的,老刘就是一个演员,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老艺术家。
在省城的文艺界,尤其是在老同志堆里,老刘是很有名的。退休前,他是省歌舞团的副团长。再往前,没成立歌舞团之前,他在京剧团、话剧团、文化局都干过一段时间,“文革”期间还曾扫过两年马路。如果再往远了追溯,20世纪50年代初,老刘曾经是志愿军XX兵团文工团器乐队的队长,在朝鲜待了两年多。
我认识老刘纯属偶然。十多年前,我所在的部队搞军史资料征集,摊子铺得很大,有一位老首长偶尔提到了老刘,说这个人了解新中国成立前后我们这支部队的不少情况,尤其是文艺工作方面的情况。领导就派我去地方有关单位打听老刘的下落。我找到老刘时,他正在离家不远的一座公园里吊嗓子。有热心人指点着说,他就是刘老先生,搞文艺的刘老师。又说,先别打扰他,他要唱戏了。果然,老刘清清嗓子,来了一段《武家坡》——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我和老刘相熟之后,我发现他是个“万金油”似的艺术家,他什么都懂一点:吹拉弹唱、作词作曲、舞美灯光等等;单说唱吧,老刘会唱很多中外民歌,能唱京剧越剧豫剧吕剧,还能唱当今刚出笼的流行歌曲。但是,他没有一样最拿手的,也就是说,他样样在行,样样不精。这就使他仅仅算是一个老文艺工作者,而不能算是有成就的艺术家,更谈不上是艺术大师。在个人生活方面,他也颇不顺遂,结过三次婚,最后又都离了,几十年来,没少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韵事而惹火烧身,生活道路因此变得坎坎坷坷。然而,老刘是个乐观豁达的人,虽然一直不太走运,可也从不落魄,照样认认真真地生活,有条有理地过着每一天。
我的情形和老刘差不太多,不大走运而又不甘落魄,所以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无话不谈。就算是忘年交吧。
后来的日子里,老刘向我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史料。老刘的记忆好,口才好,原本平淡的故事,经他富有煽动性的讲述一遍,马上就有了韵味。他讲过一个关于蝴蝶和一个女孩子的故事,地点是在朝鲜战场上。我听过了,也就过去了,当时也没太在意。这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新鲜事和烦心事,谁还会老惦记着一个发生在遥远年代的故事?可是过去许久之后,我发现那个故事仍然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我是很难忘记它了。
老刘说,那是1953年……
其实,故事是从1952年开始的。1952年秋天,已入朝一年多的老刘受组织委托,回国处理一点事情,顺便再招几个文工团员带到前线来。志愿军里有的首长起初觉得,这些唱歌的演戏的跳舞的待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碍事,后来发现这些人挺能鼓舞士气,不但改变了看法,而且愈发对文工团的人厚爱有加。老刘回国后,先到北京处理完公事,又到以前联系过的几个单位考察了一下,看是否有合适的团员人选。他看了几个,有的不够条件,有的条件不错但人家又不愿入朝,只得作罢。老刘想,宁缺毋滥呀,志愿军文工团员并不是谁想当就当的。
老刘这一年24岁多一点,却已经结婚四年多了,他妻子在山东济南的一所中学教书,是一个刻板的国文教员。老刘打算返朝之前回家看看,但是火车快到天津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参军之前,老刘是南开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他热衷于学校剧社的活动,逐渐展露出文艺方面的天赋,各科的学习成绩自然就受到了影响。1949年初天津刚解放,老刘丢下书本就报名参了军,成了一名文艺兵。参军后的老刘很少想到母校,这时却很想回母校看看,于是老刘就在天津下了车。
老刘来到了母校。如果单从外表上看,母校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真正变化的是人,那些在校园里徜徉的学生已经没有一个人认识老刘了。目睹物是人非的母校,老刘有一种陌生感,外带一点忧伤的感觉。这才仅仅3年多啊,就谁也不认识了。老刘决定马上去火车站,先到沈阳,再转车去安东,然后入朝。可是,就在他路过学校西北角的一块草坪时,他看到一棵紫槐树下面的石凳上,坐有一个女学生的倩影,是侧影,她手里捧一本书,但眼睛并不在书上,而是痴痴地望向远处,同时哼唱苏联歌曲《喀秋莎》。她的嗓音美妙极了,老刘实在想不起有谁的嗓音比她的更清亮。
她唱完《喀秋莎》,接着唱《小路》。老刘在她美妙至极的歌声里忘记了时间,忘掉了自己。许多年后老刘回忆起这个场景,仍然感到自己当时受到了一次灵魂的洗礼。他沐浴在一种难以言说的光辉里,浑身竟然有点颤抖。
就在那个时刻,我看到了一只蝴蝶,彩色的蝴蝶。老刘说。那只彩色的蝴蝶像一个神秘的小精灵,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绕着她飞呀飞,飞呀飞,有一瞬间甚至落在了她的发辮上。她一点都没察觉,停了停,又唱起英国古典歌曲《在绿色树荫下》——
在绿色树荫下
我和他同休息
躺在那柔软草地
听树上黄莺正在热情地呼唤你
那黄莺多么快乐
它唱得多甜蜜
来这里,来这里……
终于,她发现了正专注地盯着她的老刘,紧张地站起来,书掉在了草地上。她脸上的神色既惊疑又不安。老刘这时也才看清了她的全貌:白皙的瓜子脸儿,大大的眼睛,高挑的身材,饱满的胸脯,细柔的腰肢……老刘的眼睛有点儿不好使,他咧嘴笑笑。他接着看到,秋风吹动起她的发丝,乌亮的刘海在她光洁的额前摆动;她上身穿一件紧身的月白大襟绸衫,下身是一条黑色的多褶布裙,斜阳给她镀上了一个金色的轮廓。老刘相信自己的感觉——看她一眼他即可断定,这是个能歌善舞、多才多艺的小女子,文工团最需要的就是她这样的女演员。
当老刘亮出自己的身份后,她脸上的表情马上就换成了惊喜与崇敬。那是一个崇拜英雄的年代,志愿军战士便是当时名声最响亮的英雄群体。一个崇敬英雄的时代必然也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时代。在她面前,老刘既是校友又是朝鲜战场上的英雄,尽管老刘没打死过一个美国鬼子。她迎着老刘走了几步,告诉老刘,她是一年级的新生,已经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从小她就喜欢唱歌跳舞,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为最可爱的志愿军战士唱歌跳舞,表演节目。老刘开心地笑了,问她,你叫什么?
朱影。她又补充一句,我叫朱影。
老刘又问,你多大?
17岁。
老刘思忖了一阵,突然说,朱影同学,你愿意参加志愿军吗?
老刘看到,朱影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也猛地亮了一下,脸蛋儿涨得红红的。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她一下子难以回过神来。老刘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去追逐那只精灵般的彩色的蝴蝶,此刻,它仍然不知疲倦地在她身前身后自由地翻飞……
老刘回朝一个多月后,团里就接到了兵团政治部的电话,说是新招来的文工团员已经到达兵团部,让团里速去领人。
老刘说,那个年代办事效率高,只要是前方需要,后方就会急事急办,决不拖延。听到朱影入朝的消息,老刘心里扑腾了好几下,脸上也烫烫的。前几天他曾做了个梦,梦见朱影入伍的事没办妥,来不成朝鲜了。梦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团里派老刘和吹笛子的陈松林到兵团部接朱影。
这时朝鲜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刚刚还下了一场雪,是入冬以来的头一场雪,雪不大,刚刚盖过地皮,满眼都成了白的,唯有青冈树的叶片愈发红艳。见到朱影后,老刘发现,穿上新军装的朱影更加光彩照人。朱影喜气洋洋地跑上来握住老刘的手,像与久别的亲人重逢。想想也是,在这异国的土地上,老刘算是朱影唯一的熟人。
回驻地的路上,老刘和吹笛子的陈松林轮流替朱影背着行李,朱影兴奋地走在前面。在她眼里,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望着她俏丽的背影,听着她不时发出的惊呼声,老刘有点莫名其妙的慌张和惆怅。老刘不由想起自己的妻子,那个古板的国文教员。他们两家是世交,老刘去天津上学前,二人完的婚。婚前老刘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毛病,可是结了婚,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怎么爱她。老刘已经快两年没和她见面了,他甚至早已淡忘了她的模样……老刘叹口气,目光久久地落在一跳一跳的朱影身上。他突然觉得,朱影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的,她正在悄悄地改变着他呀,他未来的生活道路或许会因她而发生重大的改变……老刘不敢往下想了。
朱影仿佛听到了他的叹息,回过头来说,刘队长,你累了吗?
老刘说,没有。我想起上次见你时,老有一只蝴蝶围着你飞来飞去,好漂亮的蝴蝶。可是现在,没有蝴蝶了。
朱影和吹笛子的陈松林都笑起来,又不约而同地说,现在是啥时候呀,冰天雪地的,哪能有蝴蝶。
老刘想说,有的,美丽的姑娘,你就是一只彩色的蝴蝶。当然,他没敢说出口。这時,朱影突然想起什么,抬手摘下军帽,头一歪说,看这儿!
她的一头乌发上,别着一只鲜艳的蝴蝶结。老刘和吹笛子的陈松林愣了愣,随即三个人都笑起来。他们继续赶路。在这满目苍茫的白色世界里,老刘面前的那只火红的蝴蝶一颤一颤,醒目极了。
朱影很快就把自己融进了这个集体中。她的确是个多才多艺的姑娘,唱歌跳舞、写词谱曲、演舞台剧,似乎没有什么事能难住她。她原本就具有较高的文艺天资,来前线后,火热的战地生活,战士们的英雄事迹,新鲜的工作环境,更加激发了她的灵感。她可以两天两夜不睡觉,去排练一个独舞,或者创作一首歌曲。她的表现令所有的人都感到满意。老刘当然更满意,也更自豪,因为朱影是他亲自挑来的。
她常常边走路边随口吟唱,哼的曲子和词儿都是一瞬间冒出来的,有时只有一句歌词,或几个音符,可惜当时没人想着记下来。老刘坚信,她随口哼出的那些词儿曲儿里面,有不少都堪称精品。在去排练场或食堂的路上,抑或傍晚散步的时候,走在她后面的老刘听她轻声吟唱,常常感到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在团里,她年龄最小,兵龄最短,大家都呵护着她,生怕她有闪失。可是,文工团唯一的使命就是鼓舞士气,冒着炮火到第一线的战壕、坑道里为士兵们演唱,自然是家常便饭。起初团里领导不安排她上火线,她吵着闹着要去,谁也拦不下她。领导终于同意了,她高兴得跳起来。
第一次到火线,一场战斗刚刚结束,战壕周围仍在冒着浓烟,刺鼻的血腥气呛得人睁不开眼。她和几个演员的到来引起了幸存者的阵阵欢呼。担架队也跟过来,要把一个受重伤的士兵抬走,那个士兵却出人意料地摆摆手,示意要听她唱支歌。可是,他的耳朵被炮火震聋了,她略一犹豫,走过去,单腿跪地,伏下身子,嘴巴贴在他的耳朵上,唱起来。唱着唱着,士兵的眼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她的眼里也涌出了泪。唱毕,她紧紧握着士兵的手,破涕为笑,说,不哭,不哭!士兵嘴唇嚅动着,仿佛也在说,不哭,不哭……
还有一次,老刘带一个小组到一支部队去,其中有朱影。他们到达时正赶上部队为一个士兵下葬,那是个年仅17岁的小战士,白白净净的,大家都很喜欢他。敌人朝他们打炮,他为了掩护战友,中弹牺牲。这时,掩埋他的土坑都已经挖好了,谁都想不到,朱影突然离开队列,走到那位小战士的遗体前,央求说,让我再为他唱支歌吧。部队的领导点头同意,她轻轻掀起盖在烈士脸上的白布单,凝视着他几近透明的脸庞,唱道——
在那山腰下,万籁寂静
灰色的暗影悄悄来临
枯叶在飘落,轻轻地飘落
在那入睡的花瓣上面飘零
温暖的黄昏
炉火在闪耀
宝贝的小床已经遮起
甜蜜的美梦,轻轻地降临
带领我的宝贝快睡安宁……
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进而迸发出一股强大的复仇的力量。
老刘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唱的好像是一首西方歌曲《秋夜催眠曲》。当然他不能点明。因为在前线,在这种场合,唱西方歌曲是犯忌的。可是,这种歌儿从她嘴里冒出来,却又是那么动听,那么优美,那么生情……
战斗的间隙里,大伙也需要放松一下。老刘喜欢摆弄乐器,尤其喜欢拉二胡。一天傍晚,老刘又在宿舍里摆弄二胡。这已经是1953年的初夏,种种迹象表明,战争有了结束的征兆。老刘刚拉完一曲《光明行》,朱影无声地溜了进来,老刘抬头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她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双手托腮,静静地听他演奏。老刘演奏了《空山鸟语》《二泉映月》《汉宫秋月》《听松》《良宵》,他把自己所掌握的二胡名曲统统演奏了一遍,自我感觉发挥得淋漓尽致。老刘当时并没意识到,这是他有生以来拉得最好的一次,而且往后他再也演奏不出这个水平了……
朱影显然受了感动,小脸红扑扑的,小嘴一张一张的,眼角里好像还噙着泪。老刘停下来,舒一口长气,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几乎瘫倒在地。在昏黄的光线中,她一动不动,像个女神那样,仿佛凝固了。老刘嗅到了她特有的气息,这令他感到窒息和绝望。他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有点模糊。这时,就在这时,窗外响起脚步声。老刘听出,是吹笛子的陈松林的脚步声。接着,又传来一曲嘹亮的笛子独奏。团里已经有传言,说是吹笛子的陈松林在追朱影,老刘一直不相信,现在看来那并不是空穴来风。
老刘收起二胡。朱影也站起来,说,刘队长,我来是想告诉你,我正在写一首歌词,名字叫《歌唱英雄》,想请你谱曲,好吗?
1953年的夏天终于姗姗来到了。老刘说,那一天中午,连阴几日的天气突然变好,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团部通知,下午大家自由活动,可以洗洗衣服,晒晒被褥。
也是事后才听说,朱影一个人离开了营地,先到一面山坡上采了一束金达莱,然后七拐八拐地,转悠到一个村庄里。附近的朝鲜乡亲们都认识这个漂亮的中国女孩子,纷纷围过来,想听她唱歌。她幸福地笑着,唱了几支中国的和朝鲜的民歌,正当她用朝语唱《春之歌》的时候,一架美军飞机突然冒了出来。朝鲜乡亲慌了神,四处乱跑。她大声招呼人们到山根下隐蔽,可是没人听她的。飞机开始朝人群扫射,中弹的人发出惨叫声。她冲出人群,像一只羚羊那样急速跑向一片开阔地,边跑边从衣兜里拽出一条鲜艳的红围巾,奋力甩动着。美机受到吸引,朝这团红色俯冲。那一刻,应该也会有一只斑斓的蝴蝶追逐着她。这个季节的朝鲜到处都有彩蝶在飞舞。她离人群越来越远,七彩的阳光照耀着她奔跑的身姿,她多么像一只巨大的蝴蝶……群山在旋转,大地唰唰后退。她像是在天地之间,独自完成一场绝美的、最后的舞蹈……一串串机枪子弹嘶鸣着朝她追击,一颗颗炸弹在她身前身后爆炸……她中弹了,倒在地上……紧接着她又爬起来,流着血继续舞蹈。又一颗炸弹落在她的脚下,冲天巨响过后,只见那一条红围巾冲出黑烟的包围,在高处翩翩飞翔,仿佛想代替它的主人,完成最后的飞舞……
老刘清清楚楚地记得,朱影死的那一天,是1953年7月26日下午,大約3时左右,是朝鲜战场停战的前一天。朝鲜战争停战协议正式签字的时间是:1953年7月27日上午10时。
出事的当天下午,太阳落山之前,人们隆重地安葬了朱影。她的坟墓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周围有一片片挺拔的鱼鳞松。天黑之后,新坟前只剩下两个人:老刘和吹笛子的陈松林。刚才,吹笛子的陈松林一直克制着没有哭出声来,这时,他再也忍不住,剧烈地抽泣着,一遍一遍地说,我不该送你那条红围巾,都是我害的你呀……
老刘没有流泪。他只是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下一个躯壳。是他把她带到了这异国的土地上,可是,她却再也回不去了。她说过,她要写一首歌词的,想请他谱曲,不知为什么,她一直没写完。
他们离开时,老刘看到,吹笛子的陈松林把一样东西埋进了坟堆。那是朱影生前喜欢戴的蝴蝶结,一件鲜艳的女孩子的小饰物。
老刘说,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面前有个小亮点……它是一只蝴蝶呀,彩色的蝴蝶……
老刘还说,一个人经历过那样一些事情,就什么也不用怕了。生与死、友谊与爱情、艺术与生活、光明与阴影、成功与不幸,等等等等,都是痛苦而美好、忧伤而壮丽的事情。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1999年5月8日早晨,刚锻炼归来的老刘打开电视机,被一条消息震呆了: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空袭了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有3位住在馆内的记者遇难,其中有一个叫朱颖的漂亮女孩。
朱影?老刘一时没明白过来。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转。猝然倒地之前,他吐出了三个字:美国人!
老刘的女儿女婿把他送到医院。老刘得的是脑溢血。他在医院待了三周之后,平静地与世长辞。
老刘的坟墓在城市东南郊的青龙山上,那里林木葱郁,阳光充沛。对于死去的人来说,那里是一个好去处。后来我去看过几次老刘。我站在他的墓前,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给我讲述的故事。于是,我闭上眼睛,果然就看到一个小小的亮点。它飘呀飘,摇呀摇,翩翩来到我面前。它是一只蝴蝶呀,一只彩色的蝴蝶。它在我面前优雅地飞舞。我伸出双手,掌心朝上,多么多么地希望它落在我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