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加妹
送往迎来是常事,生老病死是人生的主题,这些事件必有亲故参与。来客意味着重大事件的发生,提示变化,象征莫测的命运。理解《红楼梦》,从来客的角度来解读,会有一些新的感悟。
一、黛玉出场,唤醒小说结构
林黛玉进贾府这一回是小说背景的铺设,搭建了贾府主要人物关系的框架。从另一个层面来说,林黛玉的登场则是唤醒了小说的内在结构。
“唤醒”只有林黛玉能够完成。理解这个问题,我们只需设想:如果这一回来客是宝钗,会呈现什么样的效果?主客同样显赫的家世与繁缛的人情、大方得体的寒暄与随分从时作派,我们会发现这样的出场乏善可陈,因为他们是同质的,就像一滴水融入一潭水。到第四回薛家来投,主客相宜,作者便只略略带过。黛玉出场可称“唤醒”,最重要的原因是她迥异于贾府众人的特点,是贾府的异类。所以这个任务,只有她能够完成。
林黛玉的到来还唤醒了贾府中的另一个异类。宝黛初见时,二人皆有似曾相识之感,宝玉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这既是二人木石前缘再续,也是惺惺相惜的明证。初来乍到,林黛玉试图适应大环境,她观察众人用餐习惯、不断纠正自己答话的内容,但是贾宝玉因她无玉而突然发生的“摔玉”举动,将她凸显出来,让人再不能忽视。来客是异数,异质的介入唤醒了小说内在的生命力。异质介入之所以能触发剧变,乃是本身潜在矛盾的积蓄,它在召唤改变。宝玉作为贾府的异数,原与家中丫鬟小姐交好,但众人仍觉得他“行为偏僻性乖张”,贾宝玉需要从不为庸常世俗所扰的知己。
来客是焦点,林黛玉客居的身份与她迥异的个性常常同时被强调。刘姥姥做客大观园之后,偏同是客的黛玉直言“携蝗大嚼”,让批评者大感“触目惊心”。周瑞家的送宫花,最后至黛玉,遭她冷言抢白:“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这话对着主母的陪房心腹,恰恰挑起读者对她身份的意识与担忧。
林如海去世,林黛玉与贾琏扶灵回苏州的消息传到贾府,作者有一笔:
凤姐向宝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庚辰】此系无意中之有意,妙!宝玉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他不知哭的怎样呢。”说着,蹙眉长叹。
庚辰本的“无意之有意”意在何处呢?我们细细揣摩这二人的反应,宝玉深知黛玉敏感爱哭,怜爱自在情理之中。风姐这句话则多有意味:“你林妹妹”是对话宝玉,带了些调侃。“可在咱们家”,“可”副词,加重语气;“咱们家”不是她家,内外有别。“住长”因无家,无依靠故长久寄居,不是尊客。客即是外人,凤姐在主客上是极分明的。这份“见外”在抄检大观园中王熙凤避让同是客的宝钗就看出差别了。凡此种种,一颗七窍玲珑心的林妹妹岂能无感?
林黛玉为此所苦,风刀霜剑严相逼,但却不拘于此,心中自有天地。中秋夜宴,贾家人齐聚一堂,此时不吉之象屡征,贾母执念团圆热闹不肯散席,只黛玉早早离去与湘云塘前月下连诗,于衰象之后营造一片盎然的诗兴。我们回望八十回,最美的章节都有黛玉诗作,几次诗社自不必言,《葬花吟》《桃花行》《秋窗风雨夕》都创作于或凌厉或幽暗的情境中。但凄苦有之,却从未混染,质本洁来还洁去。林黛玉的存在唤醒了超脱于尘俗的美,这种美是《红楼梦》最让人动容的地方。
二、不速之客,引出大变动
如果说林黛玉身上异质的元素唤醒了小说的结构,那么象征权势的外人到访,则是小说大变动的关节。
官场来客,皆牵涉紧要人物,是小说的关键节点。《红楼梦》未言具体朝代,亦不以“讪谤君相”为主,所以牵涉官场政治只是虚言、略写。但名物虽虚,官场上的事体情由作者却不回避。元妃省亲造就书中贾府全盛之景,亦掏空了贾府;忠顺王长史突然到访更是宝玉挨打最主要的原因。在第72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来旺妇倚势霸成亲》,夏太监遣人来贾府向贾琏索要银子前,作者正写贾琏夫妇为银钱左右支绌,甚至向鸳鸯谋划偷运贾母的东西周转。小太监来了,王熙凤即让贾琏藏起来,可见他们对宦官的畏惧。官场来客带有明显的压迫感和紧张感,这种肃然的氛围,一是因为作者对官场事的略写导致传进贾府的消息往往简要,未知带来恐惧,转述更加剧了不确定性。二是在于皇权圣意直接关系到贾府生死兴衰,是外部力量中最大的变数。贾家的世勋地位已经式微,子孙无甚出息,只贾元春带来的外戚身份有一时风光。
对贾府来说,与官场有内外之别;对贾府内宅来说,亦有彼此之分。若以大观园中的居住者为主,那么突访的主母可为客。不论是邢王二夫人还是宁府的尤氏,她们的登门往往要掀起大风浪。第71回贾母做寿,尤氏借宿大观园,见园内门户不严,命人传令管家婆子。结果无人买账,最后勾出邢夫人寻衅,嗔怪凤姐。又邢夫人突来大观园暂歇,撞破傻大姐拾着绣春囊,引发抄检风波。而大观园的抄检,更是一次“扫荡”。其后,王夫人对怡红院的肃清以雷霆手段则直接促成晴雯的死亡。
主母是内宅的决策者,是外部强权在深闺蔓延的象征。她们虽是客的身份,但始终占据主动的地位,主导事态的发展,作为弱势的被访者反而没有自主的能力。由此,我们可以理解府中人对不速之客的惊惶,他们意味着无常的变故,象征着莫测的命运。
三、僧道入世,指引小说方向
為僧为道又称出家,出家人到尘俗中来,自然是做客。在《红楼梦》中,一僧一道是超脱的存在,这对“超情节人物”有着明确的角色功能。他们发挥作用主要分三种情况,一种是事件发生前的预示功能,比如林黛玉、英莲小时被请舍去出家、赠宝钗金锁。一种是人物陷入危急情况时的辅助功能,比如王熙凤与贾宝玉中巫蛊之术、赠贾瑞风月宝鉴。一种是在人物末路时的点化收束功能,甄士隐、柳湘莲等皆是。一僧一道在这部小说中有着明显的象征意义,前人有不少分析,比如刘勇强先生所言:
实际上,一僧一道源自曹雪芹对佛道文化的体认,也源自他从现实生活中获得的感悟;同时,他又依托前代艺术传统,将这种体认与感悟改造为一种沟通现实与超现实的象征手法,在出世的表象下,表现人类的精神追求与困境。
出家人或称局外人的特性,让他们可以在文本中务虚,探寻形而上的问题,又可代作者言,时时把握小说的方向,引导小说意义的生成。
从小说文本文本的角度来说,一僧一道的设置是一种“元叙述”的表达。《红楼梦》故事内容是顽石上刻的它去人间的经历。而顽石去人间的最初情由是听了僧道谈人间事动了凡心,僧道这才满足它下凡的心愿。所以僧道既是红楼故事里的角色,亦是促成这个故事生成的人物。作者借他们的存在,将自己勾连进小说,成为顽石上红楼故事的改编者,由此才形成了开篇“亦真亦幻”的效果。笔者简略划出三个层次:
作者曹雪芹
[青埂峰、太虚幻境、僧道、补天遗石、空空道人、改编者曹雪芹]
[贾府、僧道(跛足道人、癞头和尚)、贾宝玉……]
在这里,除了曹雪芹,僧道也跨越了两个叙述层,且只有僧道在两个叙述层有整一的行动。甲戌本评道:
若云雪芹批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
历代批评家多有对《红楼梦》珍而重之的,甲戌本便注意到这几重来去之间的妙处。
四、小结:来客的意义
(一)暗合读者窥视的心理
来客的视角是一种暴露,是入侵,它将原本隐秘的东西勾引出来,将原本各自孤立的空间串联起来。来客的视角,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暗合了读者窥视的心理。这种窥视有两种,一种是贾府来客与贾府中人的相互窥探,这是小说的内视角;一种是读者对《红楼梦》这本书以及曹雪芹的窥视。
来客与主人的相互窥视在他们一来一去的问答,一言一行的打量之中,作者通过这些方式将人物的内里透露一些,半遮半掩,让读者身临其境。让读者更有动力通过作品的蛛丝马迹揣测作品背后的真实。上个世纪初风靡的索隐派、考据派的研究何尝不得益于来客的窥视?
窥视的妙处在于获得信息的曲折与不确定性,这些曲折的信息半真半假,半含半露,让人将信将疑,由此更可引发猜测、联想,形成小说的张力。
(二)陌生化的效果
四方来客,矛盾的挑起,造就丰富多变的情节,给贾府内宅的日常增添了无数波澜。贾府中事,有一半是通过他人的话语建构出来的,这其中功不可没的是来客的三言两语。来客对贾府以及贾府众人的各种言辞、视角不仅建构了贾府、大观园的立体形象,更使小说产生了陌生化的效果。
如果没有冷子兴这位古董商过客式地评点,贾雨村对贾府的印象仍旧停留在贾家金陵府邸带来的繁盛记忆之中。如果没有林黛玉冷眼观察,我们也无从注意到贾府森严的大家之礼。如果没有刘姥姥“撞”进大观园,我们亦无法深切感受到妙玉洁癖太过,宝玉尊养之甚。如果没有尤氏姊妹做客贾府,我们对贾氏子孙的荒唐与王熙凤的心计与处境也欠缺直观的感受……《红楼梦》是“人情小说”,说到底不过是贵族家庭的日常,这日常能勾起读者持续不断的兴趣,是因为它将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变成一个一个奇崛的存在。主人身在其中,不觉;读者进入了文本,亦以为理所当然,可来客的介入,惊醒了读者,让我们发现了日常中的不平常之处,使我们的“知觉摆脱了机械性”、“使石头更成其为石头”。
(三)你我皆是来客
来客是参与,参与的内容是人的生老病死。《红楼梦》中写了许多人的生日节庆、死丧典礼,各种喜事祸事,但是我们几乎没有看到人的出生(至少是在前八十回),虽然不斷有来客,但呈现的是人的离散。宝玉是一个典型的喜聚不喜散的人,大抄检过后,王夫人发落司棋,他含泪说道:
“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好。”
此时,他尚有留恋未了悟,未知自己也不过是一块顽石,来这“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做了一回客罢,终了,仍要离去。贾府终如《红楼梦》组曲收尾所唱:“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作者单位:深圳市盐港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