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辉
平和县的土楼挺多,据县志记载,解放前就拥有476座。我出生于平和坂仔一个叫黄坡楼的土楼里。黄坡楼不大也不高,总面积大约在1000平方米,上下两层,土木结构,坐北朝南。小时候听奶奶说,这座土楼修建了年代挺久远,有几百年的历史。
师范毕业后,我分配回坂仔镇乡下教书。有一次,在查阅铜壶林氏族谱中,无意发现了关于黄坡楼的一些文字记载。才得知黄坡楼是漳州古代大富翁林六公的孙子所建,建楼的时间大约是在元末明初,住在这座土楼里的林姓人家多为林六公的后裔。看到这段记载,再听土楼里老人讲授修建黄坡楼一些艰辛创业史,让我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对家乡这座土楼生出了深深的敬意。
黄坡楼共有16单元,居住了100多个村民。每天早上,公鸡一打鸣,整个土楼就热闹起来。井里打水的声音,洗菜哗啦啦的声音,洗衣服的棒槌声,小孩子朗朗的读书声,大人的谈笑声,汇成一曲动人的土楼晨曲。
黄坡楼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楼门。这个大楼门是由三块巨大的条石围拱成一个“同”字形而成。大楼门上厚厚的土墙里镶着一块一尺多宽,一米多长的青石板。青石板上面用楷书豁然刻印着“黄坡楼”三个大字,字体遒劲有力,配上一丈多高的楼门,端庄气派。据村里老人说,因为土楼的井水来自离土楼西边一公里处的黄坡暗泉,饮水思源,便起名为黄坡楼。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远处升起红霞。土楼边上的百年龙眼树下,便是孩子们的天堂。大的小的,男的女的,一大群孩子都聚集在一起玩游戏:有跳绳、踢毽子、打寸棒的,当然,最有趣的是玩翘翘板。以前农村土楼最多的是长板凳,从土楼里搬出两条长板凳,先把一条长板凳置于地上,另一条横跨上面。板凳两端轮流坐上一个小孩子,像翘翘板的玩法一样一高一低地晃着。其他的小朋友拍手唱起童谣:“天黑黑,要下雨,阿公拿锄头去掘芋,掘也掘,掘着一尾旋溜鼓,咿呀嘿的趣味……”当年的农村玩具相当匮乏,这样简陋的游戏便引领着一种时尚,欢乐的记忆一直荡漾在我的心头。
到了晚上,土楼门两边的青石板凳便聚集了一大群的村民。有老人,有青年,有妇女,有姑娘,有小孩子,大家迎着南面徐徐吹来的微风,谈论播种或者秋收的趣事。其中有年纪最大的林狗公,他最喜欢讲土楼的故事。我听他讲过土楼先祖大富翁林六公到漳州烧掉11家布店的故事;也听他讲过顺天皇帝林爽文去台湾前“客鸟含书”的故事;还有听他讲福仙埔山“三龟斗一虾”的故事等等。狗公讲的故事很多很多,讲起故事,白白的眉毛和胡子一抖一抖,认真又风趣,土楼的故事时刻散发出悠远的气息,撩拨着我天真无邪的心灵,让年少的我在一个个故事里度过了有趣的时光。
那时候,土楼里谁家要是杀猪了,我们就会感到很开心。当年的猪是用自家剩饭剩菜,或者是蔬菜梗叶喂养,养大一头猪不容易,要将近一年光景。那年谁家杀猪,土楼里有空闲的青壮人都会来帮忙。从赶猪出圈到摁猪放血,到烧开水去猪毛,最后剖腹清内脏,大家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小孩子的心一早起来也是揪得紧紧的,因为卖猪的村民在卖掉猪肉之后,就会把大脸盆里的猪血、猪大肠、还有部分猪头猪尾的猪杂肉混合大菠菜炒成一大锅,然后用大瓷碗装起,一家一大碗,一户挨一户地送过去,让村民们也分享一下卖猪的快乐。在那物质十分贫乏的年代,这种略带荤味的猪血菜,便是难得一尝的美味佳肴。多少年过去了,那一碗碗热气腾腾的猪血菜芳香,依然吸引着我的味蕾,成为一种乡愁的记忆。
那时候逢年过节,土楼里的家家户户都要做米粿。做米粿工序复杂,提前一天,土楼里的妇女就会把或多或少的新米放在木桶里浸泡。土楼里只有一个大石磨。据说在破四旧时,土楼里的一些老石磨石质优良,被村里征用,一砸成两半成为石材,修建公社会场去。一座土楼只能留一两个石磨磨米浆,将近九十岁的黄婆是土楼里年纪最大的妇女,所以,这个象征妇女最高地位的石磨自然放在她家的门口。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婦女们就把大石磨擦得镫亮。大家按先后先来后到的顺序,提着大大小小的木桶和浸泡一夜的新米,来到石磨边等待磨米浆。磨米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先要把“七”字型木把沟在石磨上,逆时针把石磨前推左勾再拉回来。如此循环往复,整个磨米过程讲究力道的连贯和木勺放入米的默契。放米入磨要求手疾眼快,在石磨左勾回来的四五秒的时间里,就要把一小勺米,准确无误地放入石磨上方洞里,然后洁白的米浆就会从石磨沟槽里缓缓地流出来,落到木桶里。
山水易人性,谆风漫土楼。我深爱着家乡土楼,但厚实硕大的土楼在城市的规划中已经烟消云散,仅剩刻着“黄坡楼”三个字的石板,后来被安放在原地规划兴建的华兴街的土地庙的门上。土楼里曾经的岁月,恍如一个迤逦的梦,伴随着我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