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似雪(短篇)

2020-10-30 01:46黄跃华
西湖 2020年10期
关键词:明子王二芦花

黄跃华

小时候,我和大头、三毛最好,我们一块儿长大,一块儿上学。上学时要路过一个渡口,下雨了我们就到渡口边的草棚躲雨。草棚只明子一个人住,他三十多岁,是个瞎子。

大头常到渡口后面的玉米地里拉屎,有一次离上课时间只剩下二十分钟,大头还没拉完。我们急得拔脚就走,直到校门口才见他满脸通红边跑边揉屁股,我们问他,是不是被蛇咬了屁股?

大头咧咧嘴,骂了句粗话,说肚里没油水,屎拉不出来,干巴巴的。

我们都有同感,肚里没油水,一个月也吃不上一次肉,主食都是山芋干、粯子、糁儿,哪样不糙?

放学回来,路过渡口时大头还忘不了早上的事,苦着脸问我,豆芽你说,我们队里谁拉屎拉得最快?

我和三毛望望后面的玉米地,再望望明子的草棚,想了想说,明子。

大头一拍大腿,我也这么想。

明子一个人过,他吃派饭。所谓派饭,就是全队轮流一家吃一天,十年前他父母死了队长就这么定的,一直延续到今天。

我们推开明子的门,明子正在打毛窝。毛窝是一种草鞋,用芦花夹着布条打成,冬天穿上去特别暖和。明子每年都要给全队的人打一双,不管男女老少,包括出嫁到外地的女子。

大头问,明子,你拉屎拉得快吗?

明子正在搓绳,他停下手,也许想不到大头会问这个问题,愣了愣,但还是摇了摇头。

我说,你天天有好的吃,肚子油水足,咋拉不快?

明子脸上有点不好意思,抬头朝我们笑笑。他的脸很瘦,巴掌大,但很白,两个眼珠儿一动也不动,嘴边有几根黄黄的胡子。他说,我看不见烧火,一次煮粥把棚子烧着了,老队长从此便不让我煮。多亏了全队的好人,个个照顾我。

三毛嘟哝道,岂止个个照顾你,你轮到哪家哪家不弄好的你吃?队长会计都不如你。

三毛的眼里满是羡慕。

我和大头也咂了咂嘴。

回家的路上,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走了一节田远,大头才猛一拍头,晃着两只灯泡似的眼睛说,想起来了,怪不得上次王三家推迟一天卖猪,原来明子第二天才轮到他家。卖猪要请人抬到城里收购站,明子跟着抬猪的人沾光,既吃上了大肉,又吃上了大鱼。

三毛搔着头,他瘦、矮,头发黄巴巴的,竖在头上,像是营养不良的荒草。他接话说,上次他三叔家砌灶,恰巧明子轮到他家,烘灶要有“六大碗”,那一天他亲眼看见明子嘴上吃得油光光的,像抹了一层油。

我也想起来,隔壁小勇的舅舅来走亲戚,小勇妈特意跟秀秀家对调,让明子先到他家吃饭。那天小勇妈特意杀了家里唯一的一只公鸡,那公鸡养了五年多,小勇拿鸡毛换了一块碗口大的斫糖。

我们叹息,我们天天吃山芋干、喝糁儿粥,清肠寡肚,像吃了生萝卜似的,上午三泡尿一撒便前心靠后背,十点不到肚子便饿得咕咕叫个不停。

转眼间芦花开了,芦花都是深秋后才开,西北风刮起来,芦花便开始伸出头来,一点点,一丛丛,一片片。风一吹,一夜间全成了雪白的一片,梦境一般。芦花村成了芦花的世界。

明子这时候开始忙碌起来,他叮嘱大人们帮他把芦花穗收起来,扎成一把把交给他。明子将它们捶扁、捶软,然后扎成一束束,挂在墙上留着打毛窝用。

我们羡慕明子天天有派饭吃,但渐渐地,心头却暗暗爬出一个斗大的问号,明子又不出工,凭什么给他派饭吃?难道就因为他帮每人每年打一双毛窝吗?

我们都问过我们的父母,我妈说,明子是个瞎子,不给他吃难道让他饿死不成?大头的爸当过干部,知道得多,他说明子妈死得早,他爹摆渡,人缘好,随喊随到,从没误过别人的事,还救过不少落水的寻短见的。三毛知道得更多,明子的爷爷当年送解放军过长江,三天三夜没合眼,回头还抓了两个国民党特务。

然而,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太遥远的事了,而且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一天放学后,大头叫我去帮他捉虫子,他妈布置的任务,大青虫专门吃菜叶子,三只一天能吃一棵。大头拎着一条大青虫说,豆芽,你说明子像不像这大青虫?

我有点纳闷。大头愤愤地说,大人们说多个青虫吃个菜,明子明明就是一只大青虫,他吃了我们家好吃的,我们不就少吃了?

三毛也来了,黑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我和大头喊他也不理。我们还以为他又挨了打。经不住我们问,三毛才气鼓鼓地说,不是吗,明子来了好吃的就轮不到咱了,今天明子派到我家,我爸专门到鱼船上买了一条鱼,但吃饭时我妈却把鱼肚子全搛给明子,我只得到了一个鱼头。我想再搛,被我妈一下子把筷子打掉了,最后只搛了一个鱼尾。

我说,鱼头好吃,鱼尾活劲。

三毛呸了我一声,鳊鱼头,铜板大;鱼尾全是刺,差点卡了喉咙。

大头问,明子呢?

三毛高了嗓门,他嘴上说不吃了不吃了,但所有搛过去的鱼都被他吃得干干净净。更令人吃惊的是,他居然不会卡,所有的鱼刺都被剔出来,丢在桌上。

我责怪他,你为什么不去搛?鱼肚子正反两面呢,他吃一面你也吃一面,鱼是你爸买的,凭什么不让你吃?

三毛摇着头说,我妈凶。

三毛的话勾起我的回忆,我想起来,今年中秋节,我爸从供销社买了一只月饼,明子正巧轮到我家。敬过月光,我爸拿刀切月饼,按照以往,我们弟兄三个只要分成三份就行了,可今年不同,我爸硬是把茶碗大的月饼切成四份,也就是说明子也有一份。我们都不服气,月饼是小孩吃的,明子三十多岁了,还跟我们抢着吃?

大头问,明子吃了么?

我没好气地回,怎么不吃,开头还说不吃,但我爸让他吃,他便吃了,一粒芝麻也没留下。

大头咂巴着嘴叹了口气。

大头瞪起他那两只金鱼眼,愤愤地扔下篮子,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嚷道,七月半生产队里分公鸡,一家一只,我抓到了那只最大的芦花鸡,回家一称,二斤六两。那天明子也正好派到我家。我妈把公鸡剁了二十六块,中午吃饭时我妈先后给明子搛了六块,包括两个鸡大腿。我只吃了两块鸡肋和一只脚,我们家一共七个人,我媽为什么要搛六块给明子?即使平均,一个人也只够三块多一点。

我们三个人的脸都拉长了,像三根苦瓜。

我们的心里开始不平衡起来。

我们无心再去捉虫子,无聊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大头穿的单鞋,用力太猛,不小心踢痛了大脚趾。望着大头龇牙咧嘴的痛苦样,我突然想起了明子给我们打的毛窝,眼前突然一亮,拍着脑袋说,咱们是不是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明子给我们打毛窝,不就是想换我们的好吃的?

大头和三毛立即恍然大悟过来,但随即又扳着手指头算账,如果这样,我们可不就吃亏了?打毛窝的芦花不值钱,他却一个月要在我们家吃一天,我们划算么?

三毛尖起嘴,我看这毛窝也不怎么样,又粗又笨,书包里都装不下,而且穿上它没法踢毽子、斗鸡,拔河脚下打滑,疯丫头花小玲直笑我们土,像解放前的农民。

大头负气地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穿毛窝。

三毛附和,我们都不穿他的毛窝,他还好意思抢我们的吃?

但不穿要有理由,大头和三毛催我出主意,过去遇到难事他们都听我的。

我把他们拉到一边,耳语了一番,他们不约而同地竖起大拇指,学着电影《地道战》里的伪军司令赞道,高,实在是高。

次日,我们三个都跟父母说,这毛窝我们再也不穿了,一只大一只小,脚指头都磨出了几个泡。

我妈第一个怀疑,以前你不是说这毛窝暖和,怎么没听说会一只大一只小呢?

我把毛窝给我妈看,真的一只大一只小。

我妈纳闷了,全队人的脚码明子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脑子灵光得很呢,就连哪个小孩的脚一年长多少都拿捏得八九不离十,怎么会打出一只大一只小呢?

我妈事多,自然不会把毛窝这种小事放心上。大头回家被他爸骂了句放屁也没了下文。三毛妈更是理也不理,不穿拉倒,冻死你。

我们理直气壮起来,我提议,把毛窝还给明子。

我们去还毛窝时明子正在家里搓绳,打毛窝需要好多绳子,有粗有细。明子的两只手很白,很瘦,完全不像我们父母的那般黑,那般粗。他的两只手掌心相向,上下来回搓动,手中的草便变成长长的细绳子。

我把手上的毛窝扔到明子脚边,嘟着嘴说,你打的毛窝一只大一只小,脚磨了几个泡,路也不能走,我再也不穿这毛窝了。

大头和三毛学着我的样子也把一大一小两只毛窝扔过去。大头的扔左边,三毛的扔右边。大头还特意把脚伸到明子面前说,你看看,我这两个脚指头都挤红了,体育课都不能上。三毛更是一瘸一拐地在明子面前走了两圈,虽然明子肯定看不到。

明子停下手,嘴张得大大的,能塞进一只鸡蛋,怎么可能呢,豆芽的脚最大,38码;大头呢,比豆芽的小一码;三毛的最小,有点歪八字,还平足板。

明子说完后还补了一句,以前我还说过三毛当兵体检恐怕难过关。

三毛才不理他呢,拍拍地上的毛窝说,三双毛窝都在这儿,反正我们不要了,不管体检过不过关。

明子显然有点着急了,撑着桌子站起身,咋出的这个问题,我怎么昏了头把你们的尺码弄小了?你们冬天里没毛窝穿不冷么?

怎么不冷?大头冷冷地说,我们只有单鞋穿,下雨下雪天还舍不得穿,只能光着脚,回家脚都冻僵了。

明子拿手不停地搔着头,他那发黄的头发被搔得东倒西歪,乱草一般。搔完头又围着桌子转,像没头的苍蝇。

我和大头、三毛偷偷地掩着嘴笑,但又不能笑出声。

明子蹲下身,把地上三双毛窝拢过去,边拢边说,我重新给你们打,五天后来拿,这次保证你们满意。

我们三人手拉着手蹦蹦跳跳走了,刚走出一节田远,大头便挺胸昂首唱起了歌,唱的是刚学会的《打个胜仗哈哈哈》,打个胜仗哈哈哈哈哈,庄稼老頭儿笑掉了两根牙,今天一仗打得真漂亮,嗬嗬嗬嗬嗨哈……

我们放学路过明子家时,故意停下来往里瞅,看他是不是在打毛窝。我们想明子肯定会后悔的,你把我们的毛窝打错了,不重新打下次还好意思到我们家吃饭?还好意思比我们吃得好?但明子不是在搓绳就是在捶草、撕布条,始终没动手打。我想,三双毛窝起码要打五六天,还要起早挂晚,到时候打不出可就说话不算数了,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算数要掉下巴的。

我们要看明子的笑话。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直到第五天,一放学我们便往明子家奔,明子说好了五天的,今天是最后一天。然而,离他家还有一节田远,便听明子倚着门喊,豆芽你们过来。

我们纳闷,明子真的打好了?明明没有看见他打。然而,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三双齐齐整整的毛窝,但一看,又不是新打的。明子拿出最边上的一双递给我,然后再分别把另两双递给大头和三毛。等我们手里抓着毛窝了,他又咳了一声,提高嗓门说,不要弄错了。

我们愣在那儿。

但很快,我们便像瘪了的皮球,一下子瘫了。

原来,我们的计谋被明子识破了,为了捉弄他,我们每人换了一只毛窝,三个人的脚不一样大,换下来就全变成一只大一只小。

我们想溜,但明子很快伸出手来拉我们。他先拉住我,接着又拉住大头和三毛。我们想挣也挣不开。明子板起脸,要我们坐下,拿手在桌上笃笃地敲着教育起我们来,小孩要诚实,你们的老师平时是这样教育你们的吗?我们从没见过明子这般严肃过,他的脸像块铁板,眉头打着结,如果戴上眼镜准像从不会笑的汪老师。

明子挺着身子,我们从未见过明子站得这么笔直过,他的手指头很尖,他拿手从我们面前划过,古人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这个故事你们听说过吗?人的品行是从小养成的。

脸上最先挂不住的是我,因为这个主意当初是我提出来的。我不满意明子这教训人的口吻,粗着嗓门说,你是说我们不诚实?教育我们,我们有爸妈,有老师,轮不到你教育!告诉你,我们三个在学校都是三好生,还是班干部。

明子不紧不慢,但声音里透着威严,我看你们这三好生不过硬,什么时候我要去找你们老师。

大头犟脾气上来了,找就找,怕什么?有本事你去!

三毛胆子小,赶紧拉了我和大头出了门。我们一口气跑出三节田远,气喘吁吁停下来,三毛还抹着满头大汗说,万一他真的告了状那还得了?

大头说,他是个瞎子,能摸到学校吗? 队里的人家他熟,那是他走多了,到学校要过桥,他过得去?不会从桥上掉下去?

我们上学要过一座桥,那桥没有栏杆,摇摇晃晃的,刮大风只能爬过去。明子凭什么敢过桥?他说这话不过是吓吓人而已。

但很快,三毛又说,要是他不告诉老师,告诉我们父母怎么办?

我们都是听话的孩子,从不敢撒谎,很少惹父母生气,如果有人去告状,肯定少不了一顿打。我妈脾气坏,手上劲又大,一巴掌下去就是一个红印;大头妈闷,罚跪,一跪就是大半夜;三毛爸更绝,专爱拿他的长烟杆打人,三毛上次挑猪草只顾找知了壳,天黑了还没挑满一篮子,回去被烟嘴磕出两个泡至今还没消。

我们又开始担心起来,明子真的找我们父母告状,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想想馊主意是我出的,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我咬着牙,恼羞成怒地说,我们就报复他。

怎么报复?

大头嘴快,那不简单,我们就在渡口后面的路上挖个陷阱,他天天要到屋后的茅坑拉屎,一脚踩下去不摔个四脚朝天?我们刚看过电影《地雷战》,大头说,再在里面加些人屎、牛屎、狗屎,哈哈,大头未说完先咧开大嘴笑了,露出两个大虎牙,又尖又白。

我说,弄个马蜂窝扔到他家里,他看不见马蜂,马蜂看见他,蜇他个鼻青脸肿,蜇他个人仰马翻。上次我被马蜂蛰得眼睛肿成一条缝,看人都小了一半,竟把汪老师看成三毛。

三毛会捉蛇,他说弄条死蛇挂到他门上,他伸手一摸,软塌塌的,怕要把魂吓跑了。三毛笑得东倒西歪,仿佛他已经看到明子被蛇吓着了,吓得魂不附体,吓得尿湿了裤子。

我们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我们宁可绕道多走三节田,也不从渡口明子屋后走。

我们密切关注着我们父母的表情,我们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再也不敢惹他们生气,放学回去更是早早地挑满一篮子猪草,而不是像从前那样贪玩。我还主动把家里的两只水缸挑满水,还第一次帮我妈打扫了猪圈。

还好,几天过去了,风平浪静,我们担心的事终究没有发生,这让我们长舒了一口气。

进入腊月,生产队里开始做豆腐。农村里三桩活儿最苦,行船、打铁、磨豆腐。西头的王二跟着师傅磨豆腐,他师傅是镇上的,负责点卤等技术活。王二磨了一夜豆腐,上午刚回家睡觉,老婆便跟他吵起架来。两个人都是犟脾气,吵着吵着便动了手,两个人从院子里打到圩上,再从圩上打到晒场上,打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王二的脸被抓破了,鲜血直流。王二的老婆披头散发,口吐白沫像螃蟹,边尖叫着边拿铁叉戳王二的裤裆。

大人们拉劝,我们去看热闹。眼看着中饭时间到了,我们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正朝王二家走去,不用说,那是明子。可今天明子吃得成派饭吗?这儿打得热火朝天鬼哭狼嚎,谁还会给你弄饭?我们三个人停下了脚步,望着圩下的明子。只见他一个人站在树下,孤零零的,手里抓着的竹竿也软塌塌的,有气无力。

王二夫妻俩还在跺着脚对骂,我问大头和三毛,明子听见他们在打架么?大头咧开嘴笑着说,怎么听不到,不然他待在那儿干什么?

我们估计明子今天十有八九吃不成中饭。

大头说,明子这次起码要饿半天肚子。

三毛更是幸灾乐祸,明子,今天要看你的笑话了。

我们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我们的父母也在喊我们回家吃饭。可是,我们都暂时没有了回家吃饭的念头,我们就那般看着,看明子究竟怎么办。

果然,明子在那儿待了几分钟,便悄悄回头了。他拿手里的竹竿急急地探着路,快速从我们眼前飘走了。我们想不到一個瞎子能这么一阵风似的走路,连脚下的几根木桩和一堆石头都被他轻松跨过了,还拿竹竿赶走了一只汪汪叫的白狗。

吃过饭我们去上学,特意拐到明子屋前看了一下,我们想明子肯定饿了睡在床上,他哪有力气搓什么绳、打什么毛窝?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们还没到明子屋前,却见王二老婆匆匆跑过来,披头散发像电影里的巫婆。她手臂里挎着一个竹篮,斜着腰。我们老远就闻到一股香味,大头鼻子最尖,说是猪油,王二老婆今天一准煮了菜饭。菜饭挑了猪油才香,平时我们家只有来亲戚了才能吃上猪油。

大头跑过去一看,何止是挑了猪油,一大碗饭上还撂着一大块黄澄澄的涨鸡蛋。天啦,这王二老婆打了半天架,居然还有心思煮了菜饭,涨了鸡蛋,还挑了这么多猪油,他是你祖宗呀?是你的父母吗?

走了几节田远,还能闻见草屋里飘出的猪油香。我们估计,这香味能传到三里外,坐在教室里都能闻到。

我们失望极了。

天上开始下雪了,那雪也像芦花似的,一点点,一阵阵,一片片,天女散花一般,风一吹,便吹得满村都是,芦花村又成了雪白的一片。

又轮到明子来我家吃饭了,这几天我们家十分忙,我爸去东台那边帮生产队买牛去了,三天后才能回来。我妈要去城里卖糠,家里只养了一头猪,多余的糠要挑到城里去卖。我想,明子这次到我家来就不要指望能吃多好了吧。

这一天,我妈起得早,天蒙蒙亮就忙开了,喂猪喂鸡,接着给我们做早饭。连喝了一个星期粯子山芋粥,我妈今天特意做了涨饼。

我妈做涨饼是用前天晚上剩下的粥发酵加入面粉做成的,先调匀了倒进铁锅里,四周浇上油,待饼涨厚后铲起来,覆过去,再加点油,最后饼便成了四面薄中间厚圆圆的一块。

我妈先涨了四小块饼,我们每人一块,小碗口那般大。最后她将盆里的面糊全倒进锅里,涨最后一块饼。她对我说,这饼带给明子,告诉他,我去城里卖糠,中午饭可能要晚一点。

我妈将涨饼装在一只钢精锅里,怕冷了,还用一层厚厚的棉纱布包着。我接过那锅子,掀开一看,黄灿灿的,又大又油,比我们的涨饼足足大了一圈,而且更重要的是比我们的黄得多,一看就知道放的油多。我噘着嘴嘟哝了一句,我妈不知听清没有,臭了我一句,就你话多。

我望着她手里的扁担,没敢吱声。

上学的路上我把锅掀开给大头和三毛看,大头和三毛一看也火了,凭什么你妈要给他做这么大的一块饼?还放这么多的油?

大头骨碌骨碌咽着口水,拍着钢精锅说,要是我妈让我带,我不吃掉它一半才怪。

我望着那饼,再望望大头和三毛,心想大人们为什么都这般向着明子,连做个饼都有意偏心他,这口气怎么叫人往下咽?于是,犹豫了片刻,我冲着那饼一口咬下去,一下子便咬了一大口。大头不容分说,也抢过去咬了一大口,三毛也如法炮制,几口下去,剩下巴掌大。

我推开明子的门,轻手轻脚把钢精锅放到桌上。明子问,豆芽,你妈又涨饼了?

我嘴里“嗯嗯”应着,转身就走。

明子在后面喊,你妈涨的饼大,我吃不了,你帮我吃掉点。

我低着头,匆匆拐上渠道,不料与老队长撞了个满怀。他正好送芦花穗给明子,我不敢跟他打招呼,三个人猫着腰逃走了。

我还没跑出几步,老队长就在身后喊,豆芽,这是你妈让你送的?

我毫不理会老队长,越跑越快。队里人都怕他,他爱管闲事,三天两头往明子家跑。

一个上午,我的心都在怦怦跳个不停,汪老师正在讲《一件小事》,我总感觉他拿眼盯著我,我不住地拍着胸口,一件小事,一件小事,不就是一块饼么,看你慌得像做了贼似的。

不料中午刚到家,见到我妈,她的脸黑得像锅底,没等我放下书包便厉声问道,你送给明子的饼呢?

我送给明子了。我听得出我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你做的好事!我妈一步上前,不由分说拧着我的耳朵就往明子家走。

我踮着脚,跟着一路小跑,我心想不好了,出事了。但嘴上仍不停地说送给明子了,不信你问大头和三毛,他们都看见的。

我妈手里的劲大得很,听人说她年轻时曾当过铁姑娘队的队长,干的都是男人的活,能一人扳倒一头大肥猪,和我爸打架时我爸从没赢过。她几乎把我拧得离了地,我怀疑我的耳朵已经被她拎掉了,只剩一根筋吊着。头皮疼得发麻,触了电似的。我想哭,但又不敢,从前我妈不管怎么打我我从没哭过,你越哭她下手越重。

到了明子家,我妈仍没松手,她问明子,我让豆芽带给你的饼,不是他在路上偷吃了那是谁偷吃的?

明子赶忙摇头,我吃了,真的,这么大,他拿两只手在空中比划着,夸张得很。他怕我妈不相信,又拍着肚子说,到这会儿肚子都不饿呢。

我妈猛地往前一搡,我的头重重地撞到墙上。她骂道,放屁,骗人!老队长明明看到的,一个涨饼只剩下一小半,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你叫我们这张脸往哪儿摆?还叫人做不做人?

我妈冲着我“啪啪”就是两记耳光。

我的眼前直冒金花,白茫茫的一片,就像盛开的芦花。

明子急了,两只又长又瘦的胳膊上下直舞,嫂子,你哪能这样怪罪豆芽呢,那么大的一块饼我怎么吃得了?我叫豆芽吃的,不信你问大头和三毛。

我妈不理他,见我想往外逃,又一把拧住我的耳朵,我怀疑我的耳朵这次一定会被她拧掉了。她一边拧还一边往外绞着,我听见耳朵撕裂的声音。我想我的耳朵要是真绞没了还怎么上学?怎么听老师讲课?我和大头、三毛约好了,我们将来都要考大学,我们都要当科学家,出国留学,将来报效祖国。我狠狠咬着嘴唇,任凭我妈的唾沫喷着我,我的眼眶直发热,但我坚持着,始终没让泪水掉下来。

明子着急了,他上来就要拉我妈。他额上的青筋都凸出来了,粗得像蚯蚓,嫂子,你再打豆芽我下次再也不去你家。

我妈回头瞪着他。

明子拼命拿脚跺地,跺得桌子在动,草棚在动,他重重地补了一句,死也不去!

我妈惊得张大嘴,呆在那儿,眼珠子几乎弹出眶。在她看来,平时说话轻声细语怕吓着人的明子竟也会发脾气,而且发起来这般怕人。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阵嘈杂声,夹带着杀猪般的嚎叫,一听就是大头和三毛的。大头和三毛也被人拧着耳朵押来了,大头妈手里的藤条杀气腾腾,三毛妈破锣似的嗓音炸破耳膜。

明子家门前一下子围过来好多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他更急了,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两手在空中乱舞,大声喊,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

大头和三毛继续嚎叫着,我们三个人吓得缩到墙角。明子拿双手从外面护住我们,他满脸通红涨得像猪肝,有人赶紧一把抱住他。他奋力往外挣,一头撞到门上,不料用力过猛,额头上的鲜血汩汩往下流。他顾不上这些,一边拿手擂头一边大声喊,我这个窝囊废,我这个累赘,都怪我,你们再打我就跳河!

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个个目瞪口呆。

我的鼻子突然一酸,眼一热,不争气的泪水终于一下子涌出来。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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