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中人(短篇)

2020-10-30 01:46李蔷薇
西湖 2020年10期
关键词:刀刃

严格说,这不像一座桥,倒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刃——一把从露台展出去,狭长铮亮,在空中孑然飘荡的“刀刃”。幸好在终点处设了十公分高的凸起——一个反向椅背样的东西。“走到那儿,可以跳一下,如果尚有余胆的话。”陆雨笑眯眯地说。烈日下,我的目光如散乱的野草,在头顶的云层上扫来扫去。这是近六十层的高楼楼顶。如果不恐高,可以低下头去,看看这鳞次栉比的高楼在阳光下是多么闪耀。

大约一周前,我在一档综艺节目的实景里见过这座“桥”——一块从两百五十米高空伸出,长约五十米,宽一米无依无靠的钢板。十几个男女嘉宾,最后,连唯一声称要挑战的那个细眉喜眼的男孩也摇头放弃了。我就更不用提了,从头到尾,连瞟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陆雨是不是看到那档节目之后才弄了这个,我不得而知。

我有点怀疑是郝波的主意。昨天下午,我接到电话。说他一睡醒,就用多毛的手臂挡住阳光,一叠声地叫“绮绮,绮绮——”可怜的家务助理像只淋了雨的母鸡,怯怯地端着一个杯子走近。“孙小姐在隔壁......”没等她把话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也没什么新鲜的,就是第七个,第七个女朋友,又被他打断了鼻子、锁骨或者身体别的什么部位。“为什么,为什么她们都不像你这么温柔——”我赶到时,他看上去十分悲伤。“只有你……对我有求必应,就像我死去的母亲——”他歪着头,像只温顺的丧家犬,将脑袋贴在我胸口。我一声不吭,只保持最基本的微笑,我知道他此刻只需要这个。可没想到他突然又说了一句,“明天去安慰一下陆雨吧,他最近情绪不好,可能有抑郁症。”

我怎么拒绝呢?不说郝波是我最大的恩主,单说他那可怕的脾气——因为在他踢一只猫时挡了一下,我被他从二楼扔下;还有一次差点被玻璃碎片毁掉半张脸,因为在他喝醉后不专心听他说话。

“不上来吗?天气这么好!”顶楼的风太大了,即便极力竖起耳朵,还是很难听清陆雨的声音。我能看见的只有他的后背。很宽,白色的,看上去像只孤单的熊。我不知道他在上面多久了。我赶到时,他已经站在了那里。不过他说得对,越过他的肩膀,我能看见海洋似的天空、绵羊般的云朵,还有从他指间缓缓升起的袅袅白雾。在离“椅背”一支箭的地方,他在抽烟。

他的命令,我无法违抗。和在郝波面前温柔可人的人设不同,在陆雨面前,我是一只果敢、勇猛的小母豹——他在坦桑尼亚的丛林里养过一阵子豹子,他对它们的宠爱超过任何一个女人。

“好的,马上!我换双鞋、做个热身就来。”

我走近桥的起点——一块蒲团占据的水泥板,缓缓下蹲、起身,再下蹲……我知道这样挺蠢的,可又没有任何别的办法。我只能渴望太阳再毒一点,将它融化,或者干脆它自己不胜其险,“咔嚓”一声断为两半。

这不是第一次了。一个月前,他在水下猝不及防地掐住我脖子,我一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或做某个冷门却有趣的试验。但很快,我的嘴巴被捂住,一头长发也被他的胳膊肘越缠越紧。结果不得不拼命挣扎,又抬腿狠狠踢他的膝盖,他这才吃痛后仰,缓缓松手。还有上个星期,他在床上命令我掐他的脖子。“掐住——用力——再用力!”我不知所措。他嘀咕着,像骑马一样将我翻身压住,两只大手又铁钳似地扼住我的喉咙。如果不是“请勿打扰”的牌子掉在地上,一个满脸雀斑的女服务生闯进来,可能我已死在他身下。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活着是多么空虚、无聊,我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怎么死……”“未知生,焉知死?要想成大事,得有必死之心!”两次,他给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

他從我身边走过时,太阳已经偏西,阳光还是很热,像看不见的微火。“放心,你不会掉下去的,有我在!”他揽住我的肩膀,对着我的耳朵轻轻吹气。眼前的“刀刃”如湖水闪闪发光。

我一边走,一边模糊地想着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刚刚他从“椅背”旁转身,果真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踮起脚尖,往上跳了跳。“刀刃”颤抖着,像一颗即将破裂的心尖。他是一个人不敢历险,要我陪着?还是我的恐惧、绝望和心碎,能给他带来某种隐秘的快乐?我立住脚,茫然地看着他,不禁想起读过的童话故事《三只山羊嘎啦嘎啦》——最小的山羊走上木桥,对大水怪说:咩,我太小了,不要吃我呀,马上一只更大的山羊就要来啦!我就是那只最小的山羊。而他,是更大的山羊,还是可怕的水怪?

我思忖了一会儿,慢慢蹲下身,像只垂死的山羊扑倒了下去。奇怪,那钢板很热、很亮,却并不烫手。直至我的双腿抖得收不住,紧握的手臂才感受到它的力度。它摸上去软软的、滑滑的,像块随时会融化的冰。

“系好安全带了吗?”

“最好不要趴下,万一掉下去安全带容易被卡断。”

我吃惊自己还能听见他的声音。我的腿正因急遽的僵硬而失去知觉。还有耳畔的回音,像一阵阵回旋的电波。太阳的热力更凶猛了,四周蓝得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空气静如流水。我想我一定是疯了,不然不会趴在这闪亮的镜片上,俯瞰这超现实银河。

“我就要死了……就要死了……”我一边爬,一边听见自己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不一会儿,又多出了另一个,“不,我不想死,不想死!求你!”两个哀哀的哭音此起彼伏,尖利得像一把锤子,一下又一下,从我的耳道,直击我的颅顶。

可我为什么要死?我活得好好的。和黑暗、可怕、绝望的死比起来,活着多好啊!哪怕是一只不起眼的小蚂蚁,也能见到光,能自在地呼吸,能闻到花香……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哪怕回到过去,哪怕是一文不名……就在我一动不动,犹豫要不要放弃时,一阵摇滚乐声突然奏鸣,“你遇到了谁呢,我亲爱的孩子,我遇到一个孩子守在死去的小马旁边……”是陆雨喜欢的鲍勃·迪伦,我的手机铃声。

我匍匐着,松开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电话。

“在哪?怎么不接电话?”出乎意料,是消失了三个月之久的俊彦。他说要陪一个女孩周游世界,那女孩非常漂亮,也非常傻。换作是从前,我会热情地问长问短,真真假假地“哀怨”一番。可现在只能将话筒对准嘴唇,期望他能细心一点,听出不寻常的声响。可他明显缺乏耐心,在追问了几次“喂……喂……你还在吗?”“怎么不说话……”之后,不耐烦地挂断了。

“刀刃”第一次发出微弱的震颤时,我以为是自己的小腿在抖;第二次,我模糊地想,可能是钢板或下面的撑架在发出抗议——没人愿意被人长久地欺压,钢铁也一样。直到有个温热的东西触到我的臀部,而且像只蛇头一样温柔地往里钻,我才警觉起来,这一警觉,恐惧便像枚炸弹在胸口“呼”地一声飞起。我记不清我是如何回头的——是像条蛇竖起脖子扭起头,还是直挺挺地木棍翻身似地转回去?我只记得那张脸,那张笑得眼角下耷、鼻头起皱的脸——是陆雨,不声不响从刀刃那端再次走来的陆雨。“你到底什么时候……”等不及他把话说完,我便仰面直躺了下去——像准备大睡一场那样躺下去。

“就这样死了?”眼角余光触及地面的瞬间,我脑中的某个开关突然被拧开,一道灵光亮如闪电:“既然要死,何必白白来这一遭?我是谁?我来这里干什么?”

太阳快落山时,他们招来了俊彦。我说的是陆雨和郝波。和着他们低声的争论,风像花瓣似地阵阵落下。我躺在离“刀刃”不远的露台上,一根废弃的黑色电话线旁。第一次睁开眼睛时,看见一只乌鸦的影子在“刀刃”上啄食,在它背后是一簇奶油色的高楼尖顶。我想叫他们别吵了,可一张口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嘶嘶”声;还有可怜的胸腔,只是稍稍用了一点力,就感觉到撕裂的疼痛——像不久之前被人用石块碾压过似的。事实可能也的确如此。就在刚才,我听见郝波用海豹般尖利的嗓音问另外两人。“急救?人中也掐了,人工呼吸也做了,扶着跑也跑了。还能咋救?”“打120!”是俊彦的声音。“120?万一救不过来,你负责?”郝波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像闯进了一只蜜蜂。“我这两天要出境,美国那边有点事……去医院不妥!”好一会儿,我听见陆雨的声音,同时还有鞋底与水泥地面的摩擦声。

他站在离我最远的角落,手里举着一支正在燃烧的香烟。他像刚喝了杯冰水般冷静。蓝色天幕在他眼中汇聚成几乎看不见的小黑点。

我想站起来,对他们说,别争了,用不着,我好着呢!然后我就转过身,在他们的诧异中,头也不回地走掉。可我动不了。而且即便我动得了,我也不会那样做。只要我没死,那座桥或者那把刀就会一直矗立在那里,我躲不掉。

“好吧,我同意。不过我有个请求,得开远一点,南郊那片树林太潮湿,梅雨就要来了。”俊彦低声道。

“那是当然。不过走得太远也没必要。不会有人发现的。那些地方现在都不让车进,除了我们。”郝波听上去不再激动,他的语气悠长缓慢,像在爬雨后的山坡。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还是该坐起来,最好是走过去,向他们澄清误会——我没死,不过是吓晕了。我拍戏时从未真的用过安全带。都是用替身或抠图。我不知道那黑尼龙带有这么大力气,竟能将坠落近百米的人稳稳勾住。吓着你们了,对不起。可不知为什么,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走来走去,就是动不了,连一根小手指都动不了。像一把突然被卡死的锁。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陆雨掐灭手里的烟,扔在地上;“不少山里人还迷信土葬。去年春节我就遇到一个,离这里不到两百里,西北边,一个靠河的村子里。也是个年轻女人,挺漂亮,是个哑巴。被家里男人打的,脑壳撞到锅沿上,一个碗大的疤……”他揉着额前一缕黑发,眼睛亮得像疯子。直到被另两人诧异地盯住,才下意识地停住嘴。

我突然想起来,我在他们跟前也差不多是个哑巴——除了必不可少的附和之外,从不敢多说一句话。

“好了,現在的问题是,怎么去?”郝波问,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不过,我不确定是不是风吹的声音。

隔着“刀刃”,俊彦远远地看了我一眼。

“我很久不开车了。”陆雨说。

“我也没开,昨晚喝多了。”郝波说着,也扫了我一眼。

俊彦朝我走过来,我挣扎着,竭力想让自己的手指动一下,当他将我拦腰抱起的时候。可把我抱得太紧了,而且他的手臂又僵又硬。即便我动了他也感觉不到。“她上我的车,你们俩另外找辆车,不敢开就找我司机,他就在楼下。”离开露台时,他大声说。

汽车颠簸着。我平躺在后排坐垫上,无法看见俊彦的脸。他在开车。我的意念和肌肉在激烈搏斗。可没有用,还是动不了——无论是最轻薄的眼皮,还是最小的手指头。只能听着发动机抽风似的一会儿嘶鸣一会儿发抖。短短一条马路,竟然熄火了三次。他的车技一向糟糕,可他不在乎。有一次我开玩笑,说他开的不是汽车而是坦克。“你怎么不说开飞机呢?我去年还真考了一个驾照。不过我对那玩意儿不感兴趣。只有傻瓜才对机械感兴趣。”他边说边伸手在我的大腿上拍了拍。然后便流连不去,握住靠近他的那只手。每当这种时刻,我都无法做到神态自若。要不两眼发直盯住前方,要不低头看自己的掌心——那上面事业线和爱情线纵横交错,似乎预示着这一生都将与他纠缠不休。

汽车左拐,右拐,再左拐……我渐渐分辨出来,的确是以下台阶的方式往城南方向。是,下台阶——从舞台边缘的台阶一步步走下来。上一次躺在这辆车的坐垫上,还是五年前。我喝醉了,也是这样,拼命地歪着头,想看见他的背影。“为什么不是我,甚至,为什么连告诉我一声都不肯?”我在酒吧里一次次抢过酒瓶狂饮,等着他给出一个歉疚的解释或者答案。可是没有。他板着脸,像一棵苍翠的百年老树挺直从容。“没有解释,没法解释!为什么不告诉你,这种事你叫我怎么开口?”“你很爱她,对吗?至少,比爱我更爱?”“你又来了,何必执念?况且我早和你说过,我们之间别涉及第三人!”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五年。同样的事他又做了一次——再次离婚,和一个柠檬般清新的女孩结了婚。而我,除了漫长的等待之外,只能躺在这里哭泣,或者竟连哭泣也不能。

“绮绮——”不知是不是幻觉,我突然听见他叫了我一声,车厢也随之一震。

他是有什么话要说,还是只是想测试一下我是否还活着?我屏住呼吸。可他却再也没开口,只除了一声叹息。穿过闪烁的红绿灯,车又缓缓加速。在汽车屁股玻璃的一角,我看见我们已驶过了南城门,一簇高山似的暗影里,水波一晃而过。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睡前抓自己的头发、痛哭,即便是梦里,也不停地找手机,拼命回忆那个熟悉的号码。“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如此痛苦?没有联系就说明想不起来嘛!”电话终于来时,他却轻描淡写;“再说了,你吊着我一个也没有用,你什么时候见过有人被一个人捧红?你得去找一批人!”他打电话的地方总是很吵,我为听不清他的话发急,后来听清楚了就开始照他的话去做。于是我们开始在形形色色的宴会上相遇。他的胳膊被各式春光明媚的女孩子挽着,我身边也轮番站着真真假假的大佬。我竭力不让自己的目光追随他,除非他离人群很远。这样又大约过了半年。有天晚上,他把我拽到一个音乐喷泉旁的角落。“你这样是不行的。”他凝视喷泉上方暗淡的指示灯;“强光维持不了多久。你得把光调暗一点,细水长流。”我当时没听懂。但当天夜里,躺在他身后,在熟悉的脊背上印下无数个无声的吻时,突然间懂了。从那天起,我们没再吵过架,他开始把自己的朋友(郝波和陆雨)介绍给我。

“千万别搞错了,你和他们——和你我一样,不是情人,是兄弟!”一个风沙弥漫的夜晚,我们四人深入南疆某沙漠腹地,我冒着冻死或被沙丘掩埋的危险,故意指错路——只为了能在他的车里多呆一会儿,他却冷冷地告诫我。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这还用问吗?你看我什么时候想到过前妻、前女友?兄弟就不一样了。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风沙一阵阵扑上来,像石子的浪潮。我为他的话感到难过,但还是抬头对他笑笑。我只是觉得累,又累又渴,像一尾困在沙滩上的鱼。

有隐约的鲍勃·迪伦的歌声。“究竟要多少人死去,他们才知道世上已生灵涂炭?”中间还夹杂着陆雨和郝波低沉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能听见“熔断”“清算”“做空”的字眼。车大概已经驶入南郊了。空气中弥满着树木的清香,还有让人忍不住张嘴深呼吸的负离子。和沙漠、海边比起来,他们对森林没有那么热衷,但因其便利,也常在雨后或深夜前来。纵欢一夜之后,爬上吊床,或跳进湖中。去年,郝波一个哥儿们的跟班——一个正在蓄小胡子的二十岁男孩,游泳时脚趾抽筋,被一簇缠绵的水草留在了湖底。

车停了。他打开后排的车门,伸出右手,轻轻触了触我的人中,然后是前额、脖颈……我屏住呼吸,想象自己已经死去,正在经历最后的生离死别。

“绮绮——”他轻声喊;“我喜欢你,真的。”他的额头干燥又温热,像一张散发出苍兰气味的纤维纸。“别怪我,别怪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他说着又俯下身,拿起我的一只手臂贴在唇边。“你不该认识我的。我们这些人,不要说对别人,对自己——就像你说的——也一样冷淡、残酷、没有心。没办法呀,欲望,黑洞洞的欲望,像无底深渊,把我们的心凿了一个洞……”他说着,忽然哽咽了,支起胳膊挡住眼睛。我不出声(也没法出声),心里却十分震荡。他原也是有心的,他不是朽木,也不是顽石。

这是一片幽深的密林。比我们来过的任何一处都要隐秘。树影黑幢幢的,腐烂的黄叶堆积在地上,发出呛人的气息。郝波和陆雨先找到可以停车的路,又大声招呼俊彦把车开过去。俊彦不理他们,打开车门,将我从后门抱下,小心地放在一块厚青苔上——这里离市区太远了,连雨都比那里大很多。郝波和陆雨无动于衷地从我面前经过,好像我是青苔上的一口蘑菇。

郝波开始挖坑,用一把不知从哪找来泛青的铁锹。陆雨倚靠在旁边的一颗松树上。俊彦停好车,从我身边跳过去,那坑还只是一个浅浅的椭圆形,像一个洗脸池。我好想移动手指,我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太不真实了——好像我是一只猫、或一条狗。我清晰地记得,陆雨最心爱的一只猫爱莎就埋在这里,一棵我们两人都抱不过来的榕树下。还是我陪他一起来的。就在今年春天。“这里的泥土又松又软,像厚实的棉被。”我安慰他。爱莎的身子被洒上土的一刻,他眼中有泪。

泥土沙沙落下,像一阵阵小雨。“可以了吧?”铁锹立住了,像直立的人影;“要下雨了,得抓点儿紧。”郝波说。陆雨站起身来,拔出口中的野草,像扔掉一片轻盈的羽毛。

“等一下——我刚想起来,有个医生发小就住在这附近,要不让他来瞧一下?”俊彦说着,转过身,背对着月牙形的土坑。郝波的审美一向不错,他喜欢月亮,尤其是凄婉的下弦月。

“还用看吗?不,我说哥儿们,你和她交情深是没错。可你想过没,万一没死,可也救不活,成了植物人无脑人啥的,谁伺候她?你?我?还是陆雨?”是郝波的聲音。

“谁也没逼她,都是她自愿的。你介绍给我们认识时,说她咋好咋好。是,性格是不错,柔顺得小羔羊似的。可哥几个对她也不薄,这几年,光我一个在她身上就掷了近千万……”

俊彦低下头,左右手交握着。一粒石子在他脚下骨碌碌地滚动。

“她是唯一愿意和我玩死亡游戏的女人。”树背上的陆雨仰了仰脖子,似乎在等着天降甘霖;“我把她引为平生第一知己,谁知是上了她的当。她骗了我,骗了我们所有人。”

我心里一动,想不到秘密已经被看穿——二十四小时待命,在几个截然不同的角色中马不停蹄地穿梭。就像俊彦说的,不是情人,胜似情人——是兄弟,可我一无家世,二无大脑,凭什么和人家做兄弟?只能放弃自我,成为他们想要的任何一个。

无人应声。一片黑夜般的静寂中,一朵黑雨伞似的蘑菇云越飘越近,没过几分钟,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一粒粒雨滴,好像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松果儿,落在我们的嘴里、脸上。

“入土为安吧!”雨声的间隙,我听见有人小声嘀咕。因为雨声太大,嘀咕声又过于模糊,我分不清是谁。好像为了证明这句话的效应似的,语音刚落,一只青蛙便从旁边的树丛里跳出来,“噗”地蹦上我的鼻尖。它的视角大概让它产生了某种误会——以为这是个泛着白光的水洼或难得一见的莲池宝座。“去——去——”俊彦呵斥着,驱赶着那只青蛙。“哪儿来的不识抬举的东西!”郝波说着,开始挥动铁锹。于是,那落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沙沙,沙沙沙——听上去,比正在响着的真正落雨的声音更凄惨,更宁静。

“你们弄,我到那边走走。”俊彦说着,脱下那件灰色的短夹克,蹲下身,盖在我胸口。

“我得接个电话。”郝波也停下来,将铁锹往地下一扔。

过了很久——俊彦的夹克快被大雨淋透了,陆雨才起身离开那株松树,一步步朝我走来。“对不起啊,绮绮,请你原谅……”他说着抱起我的脑袋,往土坑的方向缓缓倒退,我的四肢耷拉着——像一支硕大的拖把在清扫大地。“你现在知道了,我是个胆小鬼。我活腻了,可又不敢死。只能劳烦你先替我走一趟。无论如何,到了那边,给我捎个信——那边,到底怎么样?能不能去?适不适合我这样的人去?只要你告诉我,现身、显灵都成,托梦也行。我知道这很难,我送走好几个了,他们谁也没做到,但我相信,你和他们不一样!拜托你了!”他停住脚,翻卷我的半边身子,将我推入土坑,我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细微的抖动。我像个木偶似的倒下去——一个半人深的、月牙形的巢穴。

我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死在这里,可我现在忽然觉得,活着和死了也没有太大区别,就这样吧。

难道我能喊出声来让他们住手?第一锹泥土洒下来时,我想起俊彦最长有一年没回我电话。那个白雪皑皑的圣诞节,剧组遭遇撤资和换人风波后,我在冰窖似的地下室捂着一杯热咖啡,期望他能从木刻雕花的窗棂外从天而降。可他没听完我的叙述就愤然挂了电话。“我讨厌你的任性、尖刻和想入非非。”他说。可我知道,他不过是天冷不想出门。还有郝波,他的生意做得越大,信奉的朴素因果论就越不需要逻辑——“我们待你这么好,你竟装死吓我们。”“我花了钱,就该得到享受”。我能想到他会怎么说,结果我非但得不到安慰,还得忍住气恼将他搂在怀中,摩挲他凹凸不平的头顶,直至他心平气和。

至于陆雨,他让我刮目相看——即便我死了,也还得继续为他服务。他是我认识的人之中最睿智的一个。

我无法告诉他们我还活着,我不能想象这样做的后果。就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然后船只自己开走了;或者导演、机位、群演全部在位,主角却要罢演。对此,我有超出本能的恐怖。在这恐怖面前,我的理智甚至求生意志都绕道屈膝了。

我得演一个死人。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刚刚在刀刃上跌落时,我已死过一次;接下来在他们的讨论里,我又死了一次。现在,我已经很熟练地死了,只是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在半眩晕的状态感受稀薄的呼吸。

一个石块夹着土疙瘩落在我眼皮上,我吃了一惊,左手臂无法自控地“突”地一跳。不过幸好没有被发现。铁锹挥动得更加欢快了,还有无数散发出青涩气味的野花,伴随着更多的土块、石块,急雨似的落在我的脸上、脚踝和胸口。渐渐地,我生出大雪纷飞的错觉。我一定是睡在了冰天雪地里。而且雪越下越大,天色越来越黑。最后,在一片蒙昧的昏暗中,一层薄膜似的阴翳蒙上了我的眼睛。

“再见!”我听见陆雨低哑的嗓音,然后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像在担心会惊醒一个沉睡的人。

汽车轰鸣着远去了。我渴望雨下大一点、再大一点,好冲刷掉泥沙似的新土。我当然还不想死,刚刚他们拍平脚下的最后一抔土时,我故意抬高了脚尖——至少要留住一个孔洞,好稳住呼吸慢慢坐起。可天与愿违,雨如疲惫的急行军颓然而止。我张大了嘴巴,拼了命呼吸,直至头晕目眩,意念如断了线的风筝,沉入黑不见底的谷底。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只温热的肉掌拍醒。我以为是俊彦的手,刚刚我还在梦里见到他,他到底还是不放心;还有陆雨,见我还活着,他不停地摇头。可我的希望又一次落了空。是一副更加细小狭窄的手掌,而且绵厚、多肉,它们一下又一下,不知疲倦地刨开我身上的泥土。我望着那双黑亮如水的眼睛,一点一点地起身,爬出土坑。是一条不知从哪儿跑来的土狗。

这是个颇有寓言意味的巧合。它当然不是他们叫来的。他们从不养狗。至于原因,我曾听陆雨说过一次;狗太好了,人类不配与它们为伍。而且驯养它们毫无价值,因为缺乏挑战。所以一切都是巧合。我碰巧被埋在这里,而它碰巧在这里觅食。

唯一让我震惊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从土坑里爬出来时,对月牙形水坑投去的一瞥——我看见刀刃般的镜像里,有个惊恐的神秘女人。她没有头,也没有脸,纵然满身泥污,黑得像棵榆树,可所有或强或弱的光线都表明,她自由飘拂的外表下空空荡荡,是个透明的影子。这是谁?是谁?我似乎听见一阵接一阵无声的尖叫,从我的体内迸发出来,在树林上空来回飘荡。

李蔷薇,本名李薇,1979年生于江苏江都,毕业于南京政治学院,获新闻学硕士学位,现居南京。2014年开始小说和剧本创作,在《作家》、《山花》、《青春》、《南方文学》、《中篇小说选刊》等发表和转载小说。与朱苏进合著长篇小说《荆州杀》等。

郑润良点评: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学急切地寻求外部世界的营养,急切地“走向世界文学”。但说到底,我们所理解的“世界文学”版图并没有涵盖亚非拉中小国家,由此也导致了我们对东亚邻国韩国文学的忽略。

新世纪以来,韩国文艺蓬勃发展,奉俊昊导演的《寄生虫》作为有史以来第一部非英语电影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奖,更是引发了“韩国文艺复兴”的热议。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以来韩国影视剧的发展有目共睹,其实与韩国文学的发展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比如,韩国实力导演李沧东原本是韩国著名小说家。韩国作家黄皙暎、李沧东、金爱烂等人的小说作品与韩国优秀影视作品一样渗透着严肃的社会问题意识與人文关怀。这种问题意识与韩国左翼文学的发展一脉相承。而说到韩国左翼文学,中国现代作家鲁迅等人对韩国等东亚国家左翼文学的发展无疑起了重要引领作用。文学交流是国际交流、民族交流中最为有效的方式之一,这种交流又往往是交互式、双赢的。正如鲁迅先生在1936年的《<呐喊>:捷克译本序言》中所说,“自然,人类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关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却只有用文艺来沟通,可惜走这条道的人又少得多。”“中韩作家二重奏”这样一个栏目的设立也是在新的历史语境下希图“走这条道的人”多一点。

本期的两位中韩作家年纪相当,一位是“80后”,另一位接近于“80后”。同样是生活在东亚都市中的年轻作家,他们眼中的世界图景与都市图景、人性图景有什么异同呢?这是我在阅读作品前最为关切的问题。阅读之后,我发现两位作家虽然身处不同的地域,其实都是在关注急剧现代化都市中小人物的命运。当然,两个作家在题材选择、叙述风格等方面都有所不同。郑荣俊的《向鸟儿打听一个人》以一个无业青年的第一人称视角观照一个破碎的底层家庭,也观照邻居的另一个底层跨国婚姻家庭中的隔膜与潜在压迫。小说不以戏剧性情节吸人,以真实的日常生活氛围及沉重的人文关切感人。这样的作品应当是当下韩国小说的主流。李蔷薇的《刃中人》写一个无背景的女演员为了出名主动向几个公子哥儿靠拢,甚至不惜陪他们玩“死亡游戏”,最后发生不幸。小说同样以第一人称叙述,但叙述到最后,读者却无法辨清叙述者是活人还是亡灵,开头的“死亡游戏”也令人“惊艳”,简单几笔让我们看到某些阶层的穷奢极欲、穷极无聊,在当代中国小说中,这样有力度的场景揭示极为少见。

2006年笔者读博时,学术界正在热议“以亚洲作为方法”。在中国文学获得了些许自信的今天,我们确实要更多关注邻国,关注有更多共同体验、境遇的国度的文学,这样或许能够得到更多灵感。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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