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的n种讲述方式

2020-10-30 01:46李璐
西湖 2020年10期
关键词:双胞胎小说

我想,边凌涵这篇《零》,讲的是自我,惨烈的试图确认自我的过程,而很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叙事者提供了故事的n种可能。哦,不,小说里有好几个叙事者,他们各自真真假假、迷离变换、似矛盾又暗合的叙说,将读者面前的道路又辐条般散射出去好多条。读者站在类似原点的“零”的位置,四周辐射出无数条路径,而读者所在的那个位置,像一个圆心,指向的是人性深处,那个拼命挣扎要找到自我存在基点的“我”。

我读过一些着力于寻找自我、确认自我的小说,或许可以说,寻找自我是年轻作者创作的主题之一,但像《零》这样,设置了如此不可调和的矛盾、让自我在无法妥协的对峙中痛苦挣扎的,并不多见。作者让故事的主体部分在一对双胞胎姐妹之间展开,朱零与朱一。姐姐朱零性子安静,妹妹朱一活泼好动。性子安静的,不太轻易表露个人好恶;性子活泼的,个性更加外露,尤其在确认自我的焦虑中,表达更为明显。

小说从朱零的叙事开始。第三人称限制叙事,朱零的视角,结婚一周年纪念日,她和丈夫杨祈嘉各自为对方准备了礼物;从礼物很合彼此心意可以看出来,他们相爱,感情很好。而就在这个理应只有两个人存在的“二人世界”里,朱零的意识深处却升起了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提示出这个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容”,才是对她来说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小说在章节设计上很讲究,“1”之后是“1.1”,然后是“2”和“2.1”,“3”和“3.1”……其中,整数的“1”、“2”、“3”,是成年朱零的这条叙事线,展开她此刻的生活现状:她与丈夫的关系,她与父母的关系,她丈夫与情人“依人”的关系,她与情人“吴吴”的关系,她与丈夫同事的两个双胞胎女儿的关系……而带小数部分的“1.1”、“2.1”、“3.1”,则是往事的追溯,从双胞胎朱零与朱一的出生时说起。在这些带有小数点的章节中,叙事者变成了朱一:两姐妹成长过程中,朱一内心的种种咬啮般的痛苦:面对朱零,她疑惑她存在的独特意义是什么,她观察父母对于她与姐姐的亲疏程度,贪婪地抓住父亲会在睡前给她讲故事这一点她“无比珍视的、一点点的特殊”(因为朱零这时候往往已经睡着了,不像她会等着父亲回来),并时刻害怕父亲会收回这一点点于她的区别对待。长时间的煎熬发展成她在情绪激动时去撕朱零的脸,用各种方式抢夺朱零心爱的物品和人,最后在一次她发起的挑衅与争执中,朱零不小心落水。朱一虽也下意识跳下湖去,但毕竟刚学会游泳、仅能勉强自救。由于争吵前朱一拿过姐姐的绿色发夹别在自己头上、给姐姐戴上红色的,并声言自己并不喜欢红色,之所以每次先选红色衣物,只因为她知道姐姐喜欢红色,所以就要抢过来,因此,戴着红色发夹的朱零溺水死去了,却因为发夹的红色被误以为是朱一。

这秘密的揭开,已在小说将近三分之二处。于是我们知道了,小说主体部分的叙事者“朱零”,其实一直是朱一。朱一顶着朱零的身份生活着。她为什么不说出真相?——一种可能是,她擔心母亲更爱朱零,看到母亲以为自己死去了都那么痛苦,害怕母亲如果知道死的其实是姐姐朱零,会不会对她产生更大的恨意,而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不管怎么样,至少在某种层面,她,朱一,真的做到了。她让自己在母亲心中,获得了朱零再也不可能打败的,永生。”

以死亡的方式获得对于姐姐的战胜,这种战胜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朱一长期感到的压抑,让她选择要占满所有可能的空间,无论是现实此刻的生活、可以延续下去的实际生活,还是父母的精神空间、追念空间。

而内心深处,她非常痛苦,在独处的时候、在梦中、在所有情绪波动的时刻,朱零都会浮现出来,引发她对自我存在合理性的怀疑。同时,她从此顶着朱零的身份生活,而朱零的性格是安静的呀,她原本活泼好动的性格便不得不隐藏和压抑下去。

而小说中暗示,其实父亲一直都知道,知道她是朱一而不是朱零。父亲隐约猜到了发生的事,所以变得沉默寡言,每天待在自己开的小便利店里。而母亲呢,母亲不能接受失去“朱一”的痛苦,精神上产生了问题。

以上是小说主体叙事的情节,看到“朱零”其实是朱一的时候,那反转的错愕本让我以为已经到达了小说的高潮,但紧接着发生的几个转折又阳关三叠、不断将小说推上浪尖:在小说第8节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新的叙事者“我”!“我”是一个来北京追求文学梦的作者。一次文学圈的饭局,“我”有点喝高了,大家一起接龙讲故事。“这个叫朱零的女人,她被谁带来的我不晓得”,讲了大致如上的前面整个故事,而“我”正处于缺房租的状态,便写了朱零讲述的故事去发表。

但有趣的事来了:

但让我有一点不安的是,之后我打电话问了一圈那晚一起喝酒的朋友,大家都嚷嚷说对朱零这个名字没印象。没有一个人承认带来过这么一个女人,好像这个故事是我编出来的一样。但我肯定,不是。因为在她讲述之前,我完全没想过一个人有可能在世上存在着另一个“分身”。

这段叙事者“我”的陈述,让他自己之前的叙事产生了裂隙。对比“罗生门”式的讲述,“罗生门”是不同的人来叙述,由于各自立场不同,陈述出来的事实天差地别。而同一个叙事者,叙事中出现了自相矛盾,“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那么,同一个叙事者叙事中出现的裂痕,透露出很多信息。

我们首先便猜测,这个叙事者“我”可能便是朱零本人,她在酒醉的过程中,把内心压抑的往事释放出来了,而借用了“朱零”这么一个身份来遮挡。更有意思的事情继续发生:

大概在文章发表三个月后,一天深夜,我正被迟迟不来的睡眠给折腾得筋疲力尽,放在枕边的手机响了。我摸索着瞅了眼,是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朱零”打电话给“我”了!但其实此时此刻,读者已经感觉到,这可能是“我”想象出的“朱零”打来的电话吧,而这个“朱零”竟然讲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这一次,讲述的不是双胞胎姐妹相爱相杀的故事,而是发生在年龄相差三岁的姐姐和妹妹身上的故事。这里,小说作者留下了一些线索,让读者有更多种解读的可能,像这一段:

接下来,她的声音渐渐轻下去。好几次我以为她就要结束了——模模糊糊的睡意像一床软软的鸭绒被将我覆盖,我感觉身子越来越轻——她却又顾自张口说下去。我的眼皮一直打架,终于撑不住了……

醒来,我睡在床上,阳光透过窗帘把整个卧室照出一种晦暗难辨的金黄。

这种叙事者“我”似睡非睡的状态不正是梦境、幻觉出现的时刻吗?完全可以理解成这是“我”的潜意识幻化出了这么一个给“我”打电话、重新讲述另一个故事的人。

在这深夜来电的版本中,故事变成了:由于当年的“计划生育”政策,母亲胡玥玥为了不让妹妹朱一被父亲的同事发现,为避免朱一哭闹而按住了她的口鼻,导致朱一窒息而死。也就是说,事件的责任人变成了母亲,朱一的死并非是朱零造成的;虽然结果是一样的——“朱一”死了,没有人让“朱零”产生存在的尴尬感了。不论这是“朱零”想讲的故事,还是“我”想把叙事扳向另一个方向而做的叙述,都说明一个问题:在某种道德的压力下,这个追求确立自我的人向潜意识的更深处隐藏了——因为这次致死的原因完全与她无关。

小说发展到这里,已经让人对于压抑状态下分裂的人格有了更深的体会了。而作者并未在此止步,于是,“时间又刷刷过去了两年”,新的叙事者“我”竟然接到了朱零丈夫“杨祈嘉”的电话!而杨祈嘉竟然又提供了几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在杨祈嘉讲述的故事里,“朱零”从来没有过什么同胞姐妹,“一切都是她的幻想。朱一是她,朱零也是她”、“我和朱零都不曾存在过什么外遇——你书里提到的依人和吴吴(轻笑),就是她和我”。这又将之前的叙事翻了个个儿。

叙述到这儿,连小说中的叙事者“我”都感觉很难被说服了,于是“我”迸出了这么两句:“有没有可能,你的妻子是朱零,周末跟你约会的是朱一呢?虽然有人证实朱零是独生子女,但没有人说,朱一不可以在另外的地方长大呀。”而杨祈嘉的反应是:“听筒那端失去了回应。过了一会儿,通话断了。”

这是叙事者“我”作出的更大胆的假设:朱零、朱一都存在着,且朱一继续孜孜不倦地抢夺着朱零身边的人。加上杨祈嘉后来说到朱零的情况“不用担心,她就在我身边。她再也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她累极了,我们都不要打扰她,让她好好睡”,更让人觉得还有很多未为人知的阴谋和叙事潜伏在小说暗处,隐隐地伸出它们的触角。

以上将小说情节捋了一遍之后,在感叹作者层层翻转的叙事能量以外,我想说几个我感触最深的方面。其一,是小说所选用的叙事技巧与内心深处疼痛的“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也许可以这么说,《零》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人分化出来的多重人格。她是叙事者“我”,是朱零,是朱零化身为的“依人”,是杨祈嘉,也是吴吴,也可能是朱零假想出的朱一,是文楚的两个双胞胎女儿岚月和歆月……为什么需要分化出这么多的分身,来表达确立自我过程中的疼痛?因为这个自我,是想在别人的眼光中确立自己的独特性、安全感,是想在自己与别人的外在联系中建立起自我的合理性,而向外的探求永远可能导向一种虚空。这使得自我疯狂挣扎。作者非常真挚地写出了人性在这个时候的无助挣扎,她的攻击性向外,更是时时指向自身。小说里有这样一个细节:

还有的夜里,突如其来腹部一阵钻心的绞痛,她可以看到肚皮变得越来越薄,里面两个小人儿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她们面容混沌,手脚却如蛇般细长,纠结、撕打在一起,她们几乎同时缠住了对方的头,从两人嘴里吐出了血红的信子……

这是小说中,朱零怀孕了,她几乎本能地认为,自己怀的是一对女孩双胞胎。她梦中的可怖意象,是她潜意识深处对另一个“她”,一个她认为让她难以确立自我的人的恐惧。也可以说,这是作者抽象出的,在争夺父母或世界的爱面前,人与人之间的惨烈关系。我想,作者是相当真挚的,也是探到了人性的黑暗深处的。所以,小说中关于朱零轻易通过一个冰淇淋的小把戏,就让两个六七岁的双胞胎女孩兒从此陷入争斗的情节,便也同样让读者触目惊心。

往另外一条线索张望,如果说,朱零与老公玩角色扮演,化身“依人”,在“依人”的身份下让自己“朱一”的个性彻底张扬出来、让杨祈嘉沉陷的话,杨祈嘉也应该知道,他此刻也是化身成了另一个人“吴吴”。他有没有想过,在依人与他火热的情爱中,不仅是他“出轨”了,他的妻子朱零也同时“出轨”了,他有没有感到不适?小说中我们看到,朱零在与杨祈嘉玩“依人”与“吴吴”的角色扮演游戏时,她是忠实地立足于“依人”身份,并揣想“吴吴”被蒙在鼓里的妻子的不幸,以及真实地吃着“吴吴妻子”的醋,也同时吃着“依人”的醋的。也许我们可以说,这种妻子与情人之间的、与朱零朱一相似的双生关系,这种你也摆脱不了我我也摆脱不了你、却又拼死想战胜对方的关系,是朱零永远也走不出去的情结。她只有在这种痛苦的关系里,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我想,是这种向外追寻自我的无助,带来了一个人的多重人格的叙事。而也只有在这种每一个细节都亦真亦幻、每一个叙事者的话都假假真真的情况下,朱零对于确认自我的拼死挣扎,才能最好地体现出来。小说的形式与内容,在这里也正如朱零与朱一一样,一体双生。

其二,让我感触很深的,是小说情节设置中的道德压抑。以我的感觉,一对父母,如果失去了两个女儿中的其中一个,对幸存的女儿可能会更加倍地宠爱,因为害怕再次失去,会将对两个女儿的爱都集中在幸存的女儿身上。而小说作者并没有这样安排情节。小说自始至终,都在一种压抑的道德情境中展开。

我们看到,当朱一第一次撕破了朱零的脸,母亲胡玥玥“用热水打湿毛巾给朱零擦拭伤口”,“与此同时,朱一委屈得哇哇大哭,在地上滚来滚去。可胡玥玥经过她,就像是经过一团空气”。这种“经过一团空气”,便是最初的对朱一的道德惩戒。

之后,便是朱零死亡以后,母亲不肯原谅她以为幸存下来的“朱零”,躲在家里不愿见人。而父亲,常年待在便利店里,对顶着朱零身份的朱一再无什么特别的慈爱关怀。可以说,朱一此后再也没有享受过父母的关爱了。

这是小说作者的设置,她让朱一拼命挣扎、再受尽惩罚。而我们看到,朱一的拼命挣扎,绝大多数时候是她的自我挣扎。是,在朱零死前,她是和朱零争吵过,但朱零是无意间落水的,是一个意外,并不是她造成了朱零的死亡。小说里,朱一控制不住她对朱零的攻击性,这是作者探讨的人性状态。于是朱一不曾克制,但内心深受重伤,受伤最重的是她自己。她仿佛一个审判者,看着自己“作恶”,并顶着道德的重负生存。也许我们可以觉得,胡玥玥、朱泓明这一对父母,是朱一假想出来的惩罚者,对自己内心的攻击性的惩罚者。这无数叙事者、无数声音、无数可能的故事,与作者想要表达的关于自我确认过程中的种种惨痛形成了很好的融合。

其三,是“零”与“一”的人物命名。乍一看,朱零、朱一,这一对名字似乎寻常,但一定是作者经过精心思考的命名。“零”具有很强的象征意味,它是一个封闭的圆环,象征着一个想确认自我的灵魂怎么也走不出去的一个情结、一个圈。一个圆,经过圆心的直径可以有无数条,小说的无数叙事者也都指向那同一个确立自我的过程。而并未曾迈出一步。对,因为圆本身不可能产生变化。这也象征着人性的循环与无解。朱零与朱一的关系,同样可以是很多种人与人关系的抽象和象征。作者没有粉饰,而是以繁复的方式,推进又拆解,把其中的残酷性呈现出来。而“依人”呢,“依”与“一”同音,既暗示着这是“一人”,是同一个人多重人格的呈现,也暗示着这个与杨祈嘉约会的人是“一”,是朱一、不是朱零。“吴吴”呢,这是“无”,同时也是“无无”,杨祈嘉这个人究竟存在呢,还是不存在呢,这既不能证实亦不能证伪,都是人物内心挣扎中浮现出来的人影。

于是,零的n种讲述方式,也是故事的n种讲述方式,也是n个叙事者的讲述方式,也是人格的n种分身方式,更是人性的n种折叠方式……《零》这篇小说,以它的情节形成一个巨大的隐喻,最终指向的,是自我确立过程之一种,一种惨烈的挣扎,而朱零、朱一、“我”、杨祈嘉……也因此给读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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