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与一(创作谈)

2020-10-30 01:46边凌涵
西湖 2020年10期
关键词:现实小说人生

边凌涵

2016年的夏天,我正处于一种矛盾和焦虑的不安状态。现实种种让我很难逃脱开去寻找另一种生活的可能。内心的躁动在对比身边朋友的自得其乐后变得更甚。我突然很想试一试,如果换我去过他们的生活,日子会不会好一些?

朱零就是在这时突然闯入我的世界。她跟我说不用害怕,也不必自怨自艾,因为她也试图改变,努力过上别人的生活。她说,成为谁都好,只要不是自己。我听了几乎想哭。我毫不犹豫,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感激涕零地进入她的人生。

于是,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看着朱零在我面前,将自己剖开,交出血肉相连的故事,我不忍,可愈加好奇:她会如何做出一个又一个选择,她的结局又会怎样?老实说,在敲下最后一个字以后,我感受到的不是解脱,而是某种失落——曾经密不可分的我和她,从此又将面临各自的生活。我希望她过得好,但显然,她有自己的坚持。

在这些个不算长的人生横截面中,她和杨祈嘉,她和朱一(不管是不是真有这个人),她和胡玥玥,她和朱泓明……所有的挣扎、欺骗、伤害和背离,多因人把握自身之难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障碍所致。说到底,无需上帝特意建造巴别塔,每一个个体实际上都面临着自我理解和表达的困境——即使语言相通,想的、说的与听到的、解释的含义也可能千差万别。我们听闻、所见是否原本就是自己想听、想看的?那些不符合预期、颠覆观念的言谈,尚未经思考已被强大的意识系统过滤——这是一种人类进化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自我保护,还是“个人中心论”导致联结失败的自我束缚?

我一直认为,不同个体之间要实现真正的沟通,是极其困难的(如果不说绝无可能的话)。这不是说,我们不能交流,只是我们做不到完全地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就像我们有时都无法了解几年前的自己——经历在变,思想在变,重要和容易被忽略的是,对过去的记忆也在变,我们开始拿捏不准,到底哪些才是真实的,哪些是经由我们臆想、添加或删除后留下的赝品。当我们与他人分享,脑海中迅速勾勒的画面、组织的语言,与实际已相隔多远,又有谁关心?

但我们总要生存。混乱的世界令人迷失。所以,我们才需要那么多的解释:跟自己,跟亲人,跟朋友,跟陌生人……某種程度的自欺欺人被认为是生活必需,因为我们渴望做到自洽,否则,越多的理论,只会导致越快的崩溃。

也才有了那么多关于同一事件的不同讲述。事实上我们身边每天都在上演“罗生门”,区别在于你选择相信哪一边,和决定用怎样的方式去演绎。所谓的真实,从来都只是一个伪命题。可我们依然孜孜不倦,如拼图似的把日常的碎片块块串联,每个人都在建构自身以为的真实,那是我们必须相信、并支撑着我们走下去的最有力而脆弱的东西。

然而,万一有一天,这一切都被撕裂了呢?就像电影《楚门的世界》,如果到头来我们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在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下活动的玩偶,或者更糟,我们只是“缸中之脑”,是计算机预先设定的一些程序造成的大脑幻觉,那么,人类究竟应该如何自处?

从这个角度来说,小说中的“真实”并没有比我们当下的现实更“真实”,或更“不真实”。小说中的人物,同样拥有自我阐释、辩护、论证的权利。所以,朱零也好,杨祈嘉也罢,朱泓明和胡玥玥亦然,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那一部分“真实”,而我们也确实没法判断,哪一个人的“真实”才最确凿无误,是唯一的标准答案。我不是侦探,我的工作不是条分缕析地去拆解真相和谎言搭建的大厦。对于他们,我更像是一名观察者和记录者,尽管随着故事的进展,内心起伏不定,却仍需保持必要的冷眼旁观。离任何一个人物太近都有失掉分寸的危险,因为他们在自己生命中制造的漩涡,不仅会反噬自身,也有可能将稍不留心跨过界的我吞没。作为被朱零邀请入场的朋友,我既是局中者,也是局外人。

小说有涉及到一点独生子女的政策背景,但那不是造成朱零矛盾性格最主要的原因。或许朱一是否存在于世都是一样的,对朱零来说,归根结底她无法正视、接纳自己,体内始终有一股对抗的力量,令她做不到与自身和解,这才引发了她接下去的一系列行为。区分现实与幻想、梦境对朱零而言不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像镜中花、水中月一般扑朔迷离。她任凭自己沉溺于此间,把混合了的模糊难辨当作生命的基底。洞察事实并非她的人生功课,也许这种混沌正是属于她的保护色,在浮浮沉沉中寻求生命的意义,大概总好过在真相面前举手投降。更何况,她不甘心投降。

在这个故事中,我很感兴趣的还有一点,就是杨祈嘉与朱零的“周末约会”。从起初的不适应到最后的过分投入,杨祈嘉自己都怀疑这是不是一种背叛。这种“红玫瑰与白玫瑰”两者均想拥入怀中的冲动,让他看到了潜藏深处的欲望。朱零的建议兴许是一个意料之外的诱因,但欲望的猛兽何曾真正离开过?当它被唤醒,我们是感到害怕因而退避三舍,还是勇往直前与它正面碰撞,抑或心甘情愿臣服于它的罗网?很难讲杨祈嘉最终选择了其中的哪一种,或许这个过程让他更难忘,结果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伴随着这个小说从构思到成形,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能说更好还是更坏,因为衡量标准不一样,结果就显现出不同的面相。但从状态上来说,似乎不再那么拧巴了,有些目前无法解决的事,那就缓一缓,等合适的时机再说吧。写作确有疗愈的作用,和他们走到最后,却是我新征程的开始。

我希望我小说中的人物都能过得好,至少在长途跋涉之后能找到一些东西,比如,未来,希望,内心的平和,生存的意义等等。但有时候挺难的。山穷水尽并不一定会让人懂得珍惜,能不继续深陷就已经是一种进步了。我们对伤痕和痛苦的忘却,许是一种内在的保护机制,即使明知重蹈覆辙是不能避免的副产品。好吧,在这个方面,我承认自己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可惜(幸运?)的是,对现实再多不满,我们也不可能“生活在别处”。好比朱零的生活虽呈现出差异巨大的数个版本,事实上她却只拥有唯一一种真实。只是这种真实,可以被不同的人以各自的方式述说,也可以被不同的读者用各种方法解读。我们在阅读中体味、吸纳他人的人生,同时也被这些经历所改变和塑造,真实和虚构在体内浑然相融,我们怀念小说中的某个人物,就像惦念一位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现阶段既然无法证实人类生存的“虚假性”,那就让我们暂且认为,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就是那个唯一真实的、可能的。这听上去不免令人沮丧。不过,我们似乎不必急着为此感到遗憾,或愤懑,因为生而为人,我们还有那么一些些权利,可以选择间歇性地在真实与虚构之间跳来跳去,开心了就笑,不开心就过会儿再笑。当然,偶而哭一哭也挺好。

倘若,小说是无中生有的那个“零”,那是否可以说,当下就是零前面看似坚不可摧的那个 “一”?但是谁也分不清,零与一,谁比谁更值得信任。也许我们坚持不懈的创作,恰恰是在一片虚无中构建真正的现实。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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