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子》(原名《Sunny》)
作者:松本大洋
译者:高华鑫/烨伊
出品方:青马文化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2020年2月
奇怪的是,这套耗了我两年的书,终于出版甚至重版出来的时候,我内心毫无波动,倾诉欲也极低,根本不想写什么手记。
不过这套漫画也是我作为编辑收到最多读者回音的书。其实这套简中版的好坏,该说的各路专业读者基本都说到了。但每每听到大伙儿的讨论,又觉得自己应该写一写,讲讲背后有意思的事。
此时此刻来回顾这段历程,除了撕扯感之外,真的没有太多别的感受。对于自身的角色,说“编辑者”是不恰当的,其实就是汉化制作者而已。这一篇我不谈内容,只谈这套简中版的制作故事。
俺是第一次做日漫编辑
我要是个读者,看到这句话肯定起一身冷汗,心里大概就两个字—“完了”……好在身份对调,我其实是那个编辑。那时觉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心说按本人的自我要求怎么也能做出一套精品来吧。至于怎么做,其实举目四望也没半个漫画编辑可拜师。我想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比如从前那些漫画编辑现在都去干什么了呢?现在在做漫画书的编辑都是跟谁学的呢?这公司是觉得做漫画跟做文字书/绘本没差吗?不然为啥连个漫画编辑都没有就敢签版权呢?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自己找办法入门。
最快的入门方法:看各种简体版漫画的差评。(这里就不举例说明了,随便都可以找到,毕竟简中版漫画很少有不出幺蛾子的,而且都挺有意思。)
入门方法之二:无论如何还是要找到老编辑。通过朋友我找到了曾经做过漫画的小熊,小熊在电话里教,我则一边听一边飞速做笔记,受益颇多。
入门方法之三:偷师台湾漫画编辑。台版漫画总是引进又快品类又多,编辑还喜欢分享经验,我当时在博客来上看到台版《恶童当街》的编辑写的文章,说原书里的拟声拟态词请了力本全部做成相近的中文贴上去,那一刻我手里所有印刷字体的中文漫画都不香了……这也是后来费了牛劲做中文手写字的起因。
从日文到中文,动了哪些手脚
问:把一本日文漫画变成中文漫画,拢共分几步?
答:三步。一,找人把日文翻译成中文;二,把中文字儿嵌进图里;三,把图印出来。
……你不会当真吧?
要说中文版动的手脚,怎么讲呢,首先动手动脚肯定不是出版方的本意。比如书名,用“Sunny”当然好,后浪出版今敏《OPUS》肯定也不想用《作品》,但是规定就是不可用外文书名,我们也尝试过,争取过。不过我们至少可以保留原版的封面版式嘛。书名从“Sunny”到“星之子”,我自己也是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才接受的。再比如小黄书里的露点图要加上胸罩,这种恶心事儿我也遇过多次了……还有一点是简中版开本尺寸,宽比原版短3毫米,这是因为内文纸张规格所限。不过这点还好,受影响的画面不多,而且本来原版从杂志连载到单行本就有不少画面缺损了(一些超出天头的画面就是如此,不是排版问题),对作品完整度影响可忽略不计。
关于翻译,《Sunny》的英文版译者Michael Arias(松本大洋的友人,也是《恶童》的导演)总结过三个《Sunny》的翻译难点:关西方言、日文拟声拟态词、1970年代的日本流行文化。编辑审稿的难点也一样。
说到关西方言,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Sunny》第一辑第15页纯助的台词“めっちゃにがかってんで”。一开始译作纯助在接春男的话,但怎么读怎么不通,请教了懂方言的人后才明白这句是纯助在自说自话。书里大部分人物的台词都是三重县方言,或轻或重,翻译上很难直观体现,只能在人物性格基础上加微妙的语气差异。我也收到几个读者意见说觉得翻译偏书面语了,其实改稿过程里已经去书面化过,但那种平衡还是蛮难拿捏的。
至于拟声拟态词,懂点日语的读者也许能体会,日语里这类词太丰富,丰富到词典通常也帮不到忙的程度,常常出现日文的多种写法,翻译过来都是“哗啦啦”“轰隆隆”的情况。我有个朋友喜欢一个日本漫画《残念猫》,经常发一些图片来问我上面日文是什么意思,其实大多都是拟声拟态词,而且常常遇到很难传达的清浊音差异,我只能回答:这是跑步时的喘气声,那是嚼东西的声音……编辑过程里我也花了很多时间琢磨这类词的译法。值得分享的一点经验是,在翻译中有时拟态词会被理解为拟声词而产生一些错误(反过来也一样),还是要根据画面小心判斷。
《Sunny》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那时的年号还是昭和,孩子们唱的歌,看的漫画、电视剧、综艺,都是那个年代的流行文化,对于这个时代的异国读者是完全陌生的东西。这套简中版在每一本的末尾都放了单独的注释,大家可以按图索骥去看看那些古早的流行。当时译者高华鑫在译稿里留了不少流行文化的注解,我觉得很有价值,干脆把其他值得一注的地方都整理出来了。有些不注解也行、注解了更好的,也加了注,比如Sunny第一辑第131页研二回家找父亲,有一幅街道场景,松本大洋专门画了几家店铺的招牌(酒吧、麻将馆、威士忌酒铺),其实是传达研二父亲居住的是什么样的环境,铺垫一下这个成天酗酒不务正业的父亲形象,不懂日文的话很容易就略过了。单独做书后注的好处,一来避免页下注的打扰,二来还能凑个整印张。
复刻理想的幻灭
我最初的理想当然是复刻原版。请漫画家王烁来写中文手写字是复刻理想的第一步。
收到第一本的手写字时我震惊了,王老师直接给我送来了一个卷轴。
我没统计过那个卷轴到底有多长,只记得为了扫描这个卷轴我用了5个下午。后来的几本都是王老师写好扫描好直接给我电子版,帮了我大忙。每一处手写字都会复写多次,还能看到不少练习痕迹,和一些让人笑出声的注解。
拥有接近原版手写字的素材只是起点,很快我就发现一个障碍,就是漫画制作中有个角色缺位,这个角色应该可以担当所有嵌字的工作,包括文字和图片素材,这个活儿并不难,但找设计太费,一般文字书的排版又做不到。比如气泡框里的文字居中,排版似乎并没有很好的方法可以做到每一个文本都将将好居中嵌进去,但再看看日版,不论气泡框形状、文字长短,就是挑不出有哪个框里的文本是没居中的。我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在排版同事旁边看着他一个一个手动调整,费劲且不能保证效果。另外做手写字替换的时候,直接把素材甩给排版是不行的,素材需要挑选、编辑、定好位,再排进文件。多花点钱找设计师是可以干,或者外边排版公司也许可以找到这样的角色,只是在当下限制条件里最经济实惠的就是自己干了。
复刻的另外两大障碍是纸张和印刷。这部分我超级不想写,写就得回忆,回忆都是气。我尽量写写吧,语气可能不友好。
护封没有更好的选择,现在这个护封纸虽然色彩表现不如原版,但至少纸张肌理和触感是接近的,比起油光水滑的涂布纸我当然会偏向这个。奇良海德的印刷师傅上机打样追色也很尽力。第一本的春男最难印,效果是六本里最差的,很遗憾。但是也大可不必拿尖端的那本来比较,那颜色都偏到姥姥家了,再鲜艳也没有意义。
内封为什么会极易有折痕?因为纸张裁切的时候没顺纹,纸又厚。我拿到样书的时候就要被它硌硬死了,内封纸的驼灰色是我精挑细选的,本来纸张质感相当好,而且内文纸难得做到了顺纹,所以很遗憾。另外,内封的“Sunny”是专色印的,追的是原版色。
还有环衬,那个图案是扫描原版的环衬纸印上去的,一方面是原版的环衬纸很漂亮(不是印的),但是我们这边没有类似的纸,我也没找到这么好看的替代纸;另一方面,我可以随便用个青色的彩胶做环衬,便宜得很,还省了印刷费,但是我受不了那么low的质感。唯一遗憾的是没能用克重更高的纸做环衬。
内文纸没有更好的选择(怎么有点耳熟……)。印刷才是最糟心的,去年11月下印,今年4月上架,工期長达5个月,干这么几年编辑也没遇过这样的。中间因为过年、疫情还耽搁了一段。去年12月5日跑到远在苏家坨的印厂,本来做好在印厂熬三天的准备,结果当天就回去了。为啥?因为印出来的效果太烂了,灰不溜秋,层次全无,网点边缘的锯齿能割手。不得不下机,回去开会解决问题。这中间我就不多说了,反正就是经历一些乱七八糟之后,单黑页出来的效果及格了,只不过这中间几个月再也没让我去印厂盯机,结局就是全部印完之后手工样书送到编辑部,一打开四色页垮掉了不少。那能怎么办呢?只能看着主体的单黑页尚可,安慰自己接受了。
还是说点开心的事,比如简中版的书盒,我是很满意的。盒子的设计是我跟美编花了一个下午搞出来的,书里成对的彩插有很多组,像有几张阿惠的图就很漂亮,但是考虑到漫画画的是很多小孩的故事,最终还是选了三人跳水这一组图,而且蓝色看着很清爽舒服。后来有人发来台版的书盒也是这图,这不巧了吗?送审后还收到松本大洋的评价:“可愛い箱をデザインしてくださり嬉しいです”(很高兴看到设计了这么可爱的盒子)。
漫长的终结
下厂之后,我一直在豆瓣页面更新出版进度,当时看到被贴了很多次的标签“搞快点”“快出快出我要买”,哑然失笑。对比制作过程中遇到的人和事,读者的面目真是可爱极了。大部分纸片圈的读者评论我都有看,大家说得都很中肯。在离开漫画编辑这个工作之前,我会一直吸取这些批评建议的。
4月28日我又去了一次苏家坨,这次是盯机1版2次的四色印刷,效果比1版1次肯定好一些。另外封面纸也做了一点调整,用同款低克重的顺纹纸,不知道最终效果会如何,反正不会更糟。大家投诉最多的包装问题,同事已经在处理了,也许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案,但是对已经买了书的读者来说,呵呵。算了大家都消消气,至少问题被正视了。
另外做一个勘误:《Sunny》第五辑第189页,“他们带来的玩具全都被他抢走了”应该是“带来的玩具全都被抢走了”,让春男无端背了锅,1版2次已订正,感谢@灰原雨霁的指正。
感谢小熊的入门教学,感谢译者的辛勤和负责,感谢anusman细腻还原的手写字,感谢制作部的三位同事陪我耗过那么长的时间,感谢琨的支持和帮助,感谢奇良的精细,盒子跟赠品都很漂亮。最后感谢读者们,现在读书的人少了,读漫画书的少之又少,对漫画书、漫画编辑来说,你们是最珍贵的存在。
罗雪溦
青马文化图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