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冯梦龙说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人没有名字,冯公只是说“有一士夫性极贪”,这个有点不合新闻之道,新闻五个W,其中一个W说,必须有名有姓,不能以“某”字代称,更不能说是“有一个人”。冯梦龙这么搞,估计也是无法之法,这般士夫太多,名字念半天都只念一小節,他就想了法子,选一个代表出来,叙事便从“有一士夫”开始了。
冯梦龙说这个士夫极贪,说的不是其贪量,而是其贪心:“取人不遗锱铢,而己之所有,分毫不舍。”小到一只母鸡,大到一架飞机,没有他不想要的,不论黄金与白银,不论玉壶与胡椒,来者都是行贿,送来都是家产。这个也算不上极贪,极贪的是,贪了那么多,要他拿出一分钱来扶贫,他坚决拒绝;要他送一件旧衣服去助学生,他抵死不肯。便是西门庆吧,贪贿那么多,时常也要送些零碎银子搞慈善。
这家伙大斗小斗皆进,却滴水不漏。所谓其极贪者,说的是其贪心,而非贪量。贪到金山银河,他还没那个资格。不过,这厮更具有代表性的。掌握着贪大钱的,毕竟是不多的,多的是这样的士夫,楼上的老张,隔壁的老王,还有楼下与对面的李局和赵股,他们都有一个名,名字叫士夫。
士夫是贪心代表?这没有一点新意,用不着冯梦龙来给他作传。士夫其意义不在贪心,而在贪理。贪理者贪污理论也:“或讥其吝。答曰:‘一介不与,圣人之道也。或曰:‘一介不取,君以为何如?曰:学而未能。”
士夫那么贪,贪来了,一分钱都不捐赠与人,这是在遵照圣人教导。哪个圣人呢,孟子。孟子曾经说过,“一介不以与人”。亚圣说的,我认真学习,我深刻领会,我遵从落实,我贯彻执行,这个错了吗?没错,还要颁我执行力奖状呢。
贪贿得来,一分一厘,都自己用着,一分钱都不必都不可分享与人,孟子真是这么说的?孟子是这么说的:“其非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不正义之财,非道义之物,一分钱也不能要,到了自己手里,一分钱也不分给人——以贪贿所得,然后去捐赠,盗取公益慈善大名,这是德之贼,非德之范。
一介不与人,孟子确实说过。孟子说的,是士夫那个“深刻领会”吗?孟子这话有界定有前提,“其非义也,非其道也”,人家给了你,你也不能拿之去搞慈善以买名。好吧,按您说法,人家送来的,自己没兜,都送了人去,那么,孟子还有一句话呢:“一介不取诸人。”不义之财非分之财,本来就应该不取群众一针一线,本来就不应该收他者一毫一厘。
一介不与人,好吧,算圣人之言,那么,一介不取诸人,这个也是圣人之言,请士子与士大夫尊长执行吧。这个士夫倒也坦白,不耍流氓:“学而未能。”叫我一分钱不给人的圣人话,我都学而能,叫我一分钱都不取人的圣人教导,我学是学习了,但是学不会。
一介不取与一介不与,这个是亚圣所言,权威性差些,咱们至圣也敦敦教导我们“君子爱财”。君子爱财,深刻领会就是:爱财便是君子,不爱财不是君子。
至圣是这么说的吗?至圣说的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亚圣说的是,一介不取,一介不与。到了士夫嘴巴,便活剥圣人,只取圣人半句话。“然则君只好学得半边圣人。”这个家伙,原来是半个圣人。
没读过书,还好,没读书不过文盲;读了书,不得了,读了书便是流氓。若说圣人理论是一块宝玉,文盲来了,把宝玉藏在那里,不动白玉,到底可以全玉;流氓来了,把宝玉挖了出来,乱搞一气,圣人理论便玉碎了。
士夫读了些书,便学会了引用名人名言,说不定还学会引用律章律条,他们是如何拿来名人名言的呢,如何使用律章律条的呢?比如圣人说,“不准调戏良家妇女”,转到士夫这里便是,“准调戏良家妇女”,这几个字,圣人确实黑纸白字写过,仔细瞧,喔,他删掉了前面那个“不”字。士夫,多是这么干的,孟子那句全文,其他的,他都删掉了,唯一留下一个词“一介不与人”。
那头在光天化日强拆贫人祖屋,这头在明火执仗墙拆圣人理论。这般强拆,终究是下流勾当,到底没怎么读书的,读书读得多一点的,更善于割裂圣人理论。圣人理论,不是一段话语,而是一篇文章;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一本著作;不是一本著作,或是一套全集。其他都弃而不顾,单单选取“君子爱财”与“一介不与”来。甚时候,你看一部法律,只有一个条款的?士夫本领是,一部法律,单取半截条款。
取的是对自己有用的,能给自己张本的,弃的是对自己不利的,能给自己绾罪的。他读了书,你没读书,你奈何不了他;他读了书,你也读了书,你斗不过他;前者是,他成了流氓,后者是,他成了无赖。
什么半个圣人?全然一个混世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