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帅 林楠
现任故宫博物院展览部宫廷原状展示组副组长的任帅毕业于北京交通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取得硕士学位。入职以来,长期负责故宫博物院展览形式设计工作。先后负责或参与完成过寿康宫原状陈列及专题展、珍宝馆新馆之珠宝馆及金银器馆等常设专馆的形式设计,《故宫藏四僧书画展》《赵孟頫书画特展》等特展的空间及柜内设计。由他负责形式设计的
《爱琴遗珍——希腊安提凯希拉岛水下考古文物展》于2018年9月14日在故宫博物院开放。
遥远的公元前一世纪,一艘满载着精美物品的货船从希腊化的小亚细亚沿岸港口出发,驶向意大利的罗马共和国——它们新主人的国度。然而在出发之时,谁也不会料想这些精美“货物”会与承载它们的船只一样,永远无法完成自身的“使命”了。宁静、祥和的海面也许突然就变了脸色,自然的力量和死神不会为“希腊哲学家”留出哪怕多一秒钟的时间来“辩解”,璀璨的人类物质文明不会博得一丝灾难的怜悯,坚实的木质货船在狂暴的海风中就如风中的薄纸一般无助,最终沉没于安提凯希拉岛附近水域,从此长眠两千余年。如今,当我们在故宫博物院神武门展厅看到这批从沉船中打捞起的文物,也许,我们会更情愿相信另一个假设或是想象:“美丽”的海妖塞壬也被希腊美丽的艺术打动,魅惑了这艘永远无法抵达终点的货船,才使两千年后的“相聚”成为可能。
“爱琴遗珍——希腊安提凯希拉岛水下考古文物展”展出的文物,几乎无一例外地遍布被海水浸泡的痕迹,青铜雕塑的残支、饱受腐蚀的陶制器皿、支离破碎的玻璃器等文物上除去珍贵的历史信息外,对于一般欣赏者而言,其所能感受到的应该是残存的古典艺术之美,以及由于残缺而重新附属于文物身上的残缺之美。值得深思的是:通过这种残缺之美所带来的想象空间,这本身与注重笔外之意、弦外之音的中国传统艺术理念十分契合。所以,即便仅从美学价值来看,此次“非典型”的希腊文物与故宫神武门展厅的相遇也不仅仅是不同文明风格的碰撞,更可被看作是一次唯美的携手。因此,从展览的视觉呈现,也就是形式设计角度,此次展览在带给观者一种希腊文物远渡重洋的“巡礼”感之余,希望能够通过中式美学思想在设计中的渗透,在故宫展厅环境中营造文物与环境相和谐的视觉体验。
设计理念
透过通透的玻璃展柜,船体残骸、生活用品、大理石雕塑、青铜雕塑、玻璃器皿、运输用的陶瓶、沙发构件等,向观者展示了古希腊文明的一个个缩影。文物背后的知识和信息涉及经济、艺术、航海等方方面面的领域,其体量、材质、工艺又具有明显的差异。如此庞杂的内容需要通过空间设计、色彩设计、柜内布置、平面设计等环节进行梳理与视觉呈现。虽然希腊馆方已对文物固定形式等细节比较熟悉,出于保证文物的安全目的,其固定方式及基本展出逻辑顺序必须被满足,但设计者以神武门展厅作为空间基础,在色彩选择、空间布局、展线排布等方面注入中式美学的理念和思维,希望通过设计手法和形式语言,柔和西方文物群组和古建展厅空间,塑造一个统一语境下的具有形式美感和文化深度的体验空间。
漫步展厅,观者最大的感受也许就是一座座古希腊文物仿佛直接“穿越”来到古建中,仅有连绵的蔚蓝色的色块映衬在背后,让人嗅到爱琴海的味道,也仿佛点醒人们这批文物那“坎坷”的命运。细心者也许会觉察,与一些印象中的古希腊面貌不同,空间中不见古典装饰的符号,比如在视觉上重复强调水平方向的装饰线与重复强调竖直方向的希腊石柱等,抑或是作为视觉焦点的繁复雕刻的柱头、面块浮雕等。古希腊风格装饰中“点、线、面”的符号在神武门展厅这个“厚重”的空间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简练、隐退的设计语言。古建内部的“规制”和“格局”完全被遵从。在单纯、安静的空间中,古希腊文物自身静谧的力量感毫无阻碍地迸发出来。在中式古建空间与欧洲古典文物之间,不需要过多的形式感上的介入,就可以达到无论是形式上还是精神上的理想状态。
“意过于形”、“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复归于朴”。无论是文人山水,或是古典园林,其核心审美构建要素都是“意”。“形”要让位于“意”,服务于“意”,“形”才有其价值。即便叠山理水的结果只能是咫尺山林,只要“意”被毫无禁锢地表达了,无限风景便在心中。同样,在中式古建中展出外国文物,“形式”的存在和运用依然完全可以遵循中式传统美学的核心。这个前提确定后,旷奥相替、虚实相间等手法的运用只是顺理成章。正如前文所述,古希腊文物不远万里携手紫禁城,决不能仅仅是一次“巡礼”。与其给观者一种在故宫中突然走入一间“外国文物展厅”的感受,不如让这批底蕴深厚、肃穆凝重的古希腊文物充分地在中式美学与古建空间中散发其感染力。
实际运用
步入神武门城楼,观者会发现,展览所占用的空间,作为一个次級空间存在于原始建筑中。它充分遵从古建原状空间,利用古建布局规整的特点,合理使用延墙展柜,不干涉破坏展厅的空间结构,几组中心场景均在简洁的基台上布置经营,基台四周尽量用对视觉影响或干扰最小的玻璃进行围挡。环顾后不难感受到,中国木质古建筑内部的以“间”为单位的规整感和纵深感完全得以保留。除了突出文物,人为的干涉在空间中都是隐退、消融的,设计的“存在”在语境中是含蓄的、谦卑的,是不易被觉察到的。在展墙、柜内背板这些立面的单位上,几乎没有装饰要素的存在。古建原状的信息以最大的程度被保留了下来,这一点充分体现了中式美学甚至哲学思想上“有无相生”的理念。在展厅一层入口附近,双方设计者共同打造了复原水下考古现场的中心场景,几组雕塑与陶器的残骸被精心布置在细沙之上,辅以背景渲染和水纹灯的特效,仿佛使观者置身其中。在前期磨合过程中,希腊馆方的原有方案是场景后置实体墙,从而使场景三面围合,仅留一面作为观看的“视窗”。经过置身于现场反复地推敲,设计人员将场景背面的墙体改为纱幕。这样一来,场景两侧经过的观者都能隐约看到对侧的景象,展厅空间由此变得更为通透,这本不起眼的改变恰好体现了东方美学与西式理性的区别。东方美学空间的“透与漏”,结合文物场景表现出的真实感,中西美学的交融表达得淋漓尽致。我们不难发现,这种类似于“借景”和“软隔挡”的设计手法在中式空间中多有应用,而在展厅狭长空间中,这种处理巧妙地化解了空间的压迫和逼仄。
展厅两层各有一处中心展柜作为场景中视觉焦点,一楼的大理石雕像组,在一个规整的扁平立方体基座上,每个雕塑的位置都几经推敲,远观犹如中式庭院中心堆砌的山石,简洁、克制的设计突出了雕像的肃穆与力量感。在一层展区收尾之处的延墙柜中肃立的正是“希腊哲学家”雕塑残件组,这组青铜雕塑残件被分件固定在基本台座上,这组台座由立方体块组成,简洁质朴,使观者目光可以完全集中在雕塑上,残件通过高低错落的布置,“哲学家”的原貌基本被勾勒如初,其深邃的双瞳仿佛穿透了整个展厅,直视着每一位到来的观者。经过展线前期的铺垫,观者也终于走到他的身前。这短暂的对望,也许他已等待了千年,就像其体态所表达,他有太多东西要对观者诉说,但是这一切我们只能交由想象来发挥了。如果展厅空间是一幅文人画卷,到这里,旅途至半程,我们终于与画中人物会面了,是一段期盼的结束,也是一段相遇的开始,观者也将移步至展厅二层空间继续与爱琴遗珍的邂逅。
二楼中心柜放置着象征当时权贵阶层奢侈生活的见证——卧榻,其本体已残缺不全,通过设计者精心构建,由树脂和亚克力复原了卧榻的整体样貌,残件出现在原有位置,作为二层空间视觉上的焦点,这样对残缺美毫不掩饰的表达,既得益于西式的严谨与精确,又充满中式的想象与禅意。亚克力和树脂的使用使文物本身在视觉上像“漂浮”一般,尽可能减低了其造成的空间压迫感,对古建空间的干扰再次降至最低。
展览的尾声——安提凯希拉装置区,特意辟出半围合的空间,空间入口与内侧展柜的关系有如中式庭院的层次关系。在这个围合空间中,各种关于罗盘与天文的知识链接与文物的模型一起揭示了当时希腊文明之先进,正如一副长卷最后的提拔,既是后人的总结概括,又是感悟、赞歌。围合空间也是给予观众一个能够思考、消化的心理空间。
展览色彩、柜内设计
在色彩表现方面,正如前文所述,设计者不希望本次展览仅仅成为一次希腊文物的“巡礼”,希望其实实在在与故宫环境发生关系,刻上烙印。经过推敲,设计人员决定保留展厅以暖木色为主的底色,对天花、地面、柜体颜色不做任何改变,在柜内的色彩上,则尽量配合展览主题。这样可以使空间层级分明,且观者时刻有在故宫古建展厅中观赏希腊文物的时空交错之感,而不是简简单单地来到了一个现代博物馆观赏外国文物。展柜内的色彩选用海蓝色背板与白色底托,在这样的渲染下,文物有如安静地躺在爱琴海海底的细沙中。总体的视觉效果上,木质的墙面与蓝白结合的柜内色彩形成了碰撞与互补。蓝色与白色同时象征着希腊文明血液中流淌着的理性与哲思、平等与自由,而作为基层色彩的木色代表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中对自然的无限崇尚。由此,两者从色彩语言上得到了延伸和强调,并在展厅空间中达到和谐共存。
在柜内的布置方面,文物的摆放在满足逻辑顺序的前提下,在立面效果上注重高低起伏的节奏变化。此外,文物体量大与小、数量多与少、组合聚与散的关系也得到强调,换言之就是传统美学中的“疏密有致”。举例来看,在沿墙柜中,成组的文物与说明题板仿佛组成了一张山水画卷,画面主体有如高低错落的重峦一般,而間隔“留白”处,文字说明背板恰好出现,像极了手卷中的题跋。文物的摆放注重前后层次,高低错落,在数十米之长的沿墙柜中,山水画意中的“平远、高远、深远”是不难被窥探出来的。
平面设计是展览内容直接向观者传输的主要途径,也往往是在展览整体中“自由发挥”空间最大的一环,而形式对内容和意境的服从使本次展览在平面设计上保持了克制、简约。版面偏重竖向的长宽比例,符合传统美学审美,色彩上不跳出蓝色与白色的色彩系统。文字之外,板式中大量的“留白”存在,既给予观者足够的“心理空间”,也体现了展览形式设计整体思想从空间到平面的彻底贯彻。
综合来看,本次展览简洁的设计语言和疏朗的叙事节奏,以及对展厅空间最小的干涉,都旨在营造“归繁于朴”的想象空间。确实,有些时候,“初日芙蓉”更胜“错彩镂金”,当古希腊文物在紫禁城展厅焕发新生的同时,中式美学也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渗透于展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