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迟与纪弦:诗坛双子星

2020-10-27 10:17慕津锋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20年9期
关键词:徐迟现代派戴望舒

慕津锋

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作家文库中,有这样一封徐迟写给好友纪弦的信。

纪弦好友:

我匆匆经旧金山赶回北京——武昌,是因为妻病……虽说四十多年未再见了,可能还留有印象。我心中很抱歉,只好短简道歉和道谢。我们在旧金山唐人街的重逢实在是难得的机缘,惜时间太短,未能畅谈。

……

徐迟

1985.2.9

在信中,徐迟所谈及的“我们在旧金山唐人街的重逢实在是难得的机缘”,指的是1984年8月,徐迟接受聂华苓主持的爱荷华写作计划营的邀请,从武汉前往美国访问。1984年11月底,徐迟因妻子病重匆匆结束爱荷华写作计划,准备从旧金山乘机回国。通过朋友联系,徐迟终于在离美前夕,与纪弦在1984年12月1日在旧金山再次相逢。对于当时的见面场景,徐迟在《台湾诗人纪弦和他的诗》和《美国,一个秋天的旅行》中分别有记述。

“一九八四年秋,我们重逢于旧金山邮街一旅店中。他依然如故,只是他的诗更成熟,炉火更纯青。他还有太白遗风,嗜酒如昔,而且酒德日高。承蒙他赏饭于唐人街,饭后他还选购了一瓶威士忌,到旅馆中又一番畅饮……他赠给我一本《纪弦自选集》和一本《晚景》……”

“……因为我的一个老朋友已经在旅馆等我……老朋友诗人路易士,我们已有三十年没有见面了。为欢庆我们的重逢,他一连忙了几天,今天还三次到餐馆改换菜肴,要把最好的佳馔供我佐酒。除举家出席作陪外,还邀请了韩国诗人许世旭和我见面,把酒共饮……我们是三十年代的旧交,相聚时间很短,情谊分外浓郁,用罢饭菜,送我回旅馆时,路上又买了酒,到我旅馆畅饮,喝完了一瓶还嫌不够。”

作为同属 20世纪30年代中国“现代派”诗人群中的两位极有才华的年轻人,徐迟与纪弦曾被称为“诗坛双子星”。这对双子星,有着长达60年的友情。

二人之中,纪弦要年长一些。1913年4月27日,纪弦出生在河北省清苑县;1914年10月15日,徐迟出生于浙江湖州南浔镇。

1929年,16岁的纪弦开始诗歌创作,他为自己选择了一个“路易士”的笔名,同年他以《生之箭》正式步入诗坛。而徐迟则是在1932年1月到燕京大学借读后,才开始自己的文学创作。

在早期的诗歌创作中,纪弦与徐迟深受上海文学杂志《现代》影响,后来他们先后与《现代》主编施蛰存相识。因施蛰存的赏识与提携,二人开始进入现代派诗歌主流创作群体。正是在施蛰存的引荐下,1934年,徐迟认识了纪弦。

但其实对二人影响更为深远的却是现代派的主将《雨巷》的作者戴望舒。在徐迟、纪弦心中戴望舒是那个时代最好的诗人,也正因为这个最好的诗人,让徐迟与纪弦有机会参与《新诗》杂志的创立和编辑,并帮助戴望舒以《新诗》为大本营团结中国南北诗人,将中国现代诗推向了一个高峰。在创办《新诗》的过程中,徐迟与纪弦更加熟悉并成为一生的诗友。

1935年春夏之际,当纪弦、徐迟先后得知戴望舒从法国结束留学回到上海时,他们便纷纷前往上海拜见这位“诗坛的首领”。

上世纪30年代初,中国曾出现南北诗派对峙局面,北方主要以“新月派”(代表人物徐志摩、卞之琳、朱湘、孙大雨、冯至等)为主,南方主要以“现代派”(代表人物戴望舒、施蛰存、李金发、路易士、徐迟等)为主。但随着徐志摩1931年11月坠机身亡、1933年12月朱湘投江自杀,北方诗派日渐式微。为了联合北方诗派,共同推动中国诗歌的发展,实现中国“南北诗人大团结、大联合”,戴望舒考虑在《现代》《现代诗风》停刊后,在上海创办一个北方诗人共同参与编辑的新诗刊。1936年9月初,戴望舒邀请徐迟、纪弦到家中吃饭,商讨“新诗社”的设立问题。戴望舒提出:

一、以他现在的住处亨利路永利邨30号为社址;

二、经费方面,他手头只有大洋一百元,还缺少同样的数目,他希望徐迟、纪弦各出资50元;

三、编委名单,他约好了北方的卞之琳、孙大雨、梁宗岱和冯至,加上自己,并希望徐迟、纪弦也进编委。

对于第三条,纪弦与徐迟纷纷表示不担任编委。根据纪弦晚年的回忆:

“但我年少气盛,率直地拒绝了。花50块钱,买一个编委,我不干的。徐迟做人比较随和,讲话也比我婉转点,就说:‘我们二人帮校对,跑跑印刷,寄书,拉稿,是义不容辞的。但是编委名单,还是照原案吧。戴望舒沉吟了一会儿,又要求我们二人担任执行编辑,我们也没答应。”

就这样二人出资帮助戴望舒创立了《新诗》杂志。纪弦与徐迟虽没有名义,却在“新诗社”兼着各种事务,他们一起跟着戴望舒学习编辑、学习现代诗歌的理论,并在工作之余积极创作现代诗歌。他们先后在《新诗》上发表了自己的一些作品(路易士发表过《海之歌》《诗四首》《云及其他》《时间之歌》《诗二首》等,徐迟发表过《念奴娇》《一天的彩绘》《六幻想》《静的雪,神秘的雪》《假面跳舞會》等)。因为共同的爱好和兴趣,徐迟和纪弦在办刊过程中虽然忙碌,但却极为开心。1937年3月徐迟更是在《新诗》第一卷第六期,发表了一篇《赠诗人路易士》的诗,送给他这个“修长修长的个子,穿着三件头一套的黑西服,手提一根黑手杖,嘴衔一只黑烟斗”的朋友。

“你匆匆地来往,在火车上写宇宙诗,又听我说我的故事,拍拍我的肩膀。

我记得你的乌木手杖,是它指示了我的,艳丽的毒树产在南非洲,又令我感伤,又令我戒备。

出现在咖啡座中,我为你述酒的颂;酒是五光的溪流,酒是十色的梦寐。

而你却鲸吞咖啡,摸索你黑西服的十四个口袋,每一个口袋似是藏一首诗的,并且你又搜索我的遍体。

我却常给你失望,因为我时常缄默,只是你来了,握了我的手掌,我才想到我能歌唱。”

但随着上海“八一三事变”的爆发,徐迟与纪弦相对安定的“现代派”诗歌创作生活不久便戛然而止,《新诗》也在出版10期后,因为战争而于当年7月停刊。这场战争也让二人的人生轨迹从此开始发生了转变。

徐迟在“八一三事变”之后选择留守上海,当年9月他在上海完成了警世幻想中篇小说《三大都市的毁灭》的创作。1938年2月,他创作完成了中篇小说《武装的农村》,4月发表了杂文《兵荒马乱做父亲》。1938年5月上旬,出于安全考虑,徐迟和戴望舒两家乘坐“芝沙丹尼”号流亡香港。纪弦则在“八一三”沪战爆发后,因其所供职的“安徽中学”毁于日军轰炸,自己在闸北的家也被夷为平地,无奈之下他只能带着全家离开上海流亡武汉,后又前往湘、黔、滇,在昆明纪弦将家人安顿好后,便只身前往越南,最后在香港与老友戴望舒、杜衡、徐迟等人重逢。

在香港二人再次相逢时,徐迟一家已住在香港桃李台,纪弦不久也住进了桃李台。相逢之初,二人之间常有走动,徐迟就曾谈道“不久后,诗人路易士来了,并且搬进卜家租住的那一个楼中。自然,我经常往那里。不用说,我们早已有了很深的感情。是很谈得来的”。“每天白天,我就在家写东西,抱小孩,看书,和路易士谈事……”

但随着徐迟开始结识袁水拍、冯亦代、乔冠华、郁风等左翼作家,并不再与曾经的好友杜衡来往,他与纪弦的人生道路开始出现不同。徐迟在与左翼诗人袁水拍的交往中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甚至在上下班的公交车上也在阅读左翼著作。1940年1月11日,徐迟更是将其称为“觉醒日”,以纪念自己读恩格斯著作后豁然开朗。此后徐迟的思想开始左翼化。1940年2月,徐迟更是前往昆仑关抗战前线采访。而纪弦到港后,由于杜衡的帮助,他在《国民日报》副刊《新垒》谋得编辑工作,生活渐趋安定,这让纪弦得以继续自己的现代派诗歌创作。由于杜衡当时在香港供职的蔚蓝书店是国民党派驻在香港的宣传情报机构,主要负责人都是周佛海的亲信,徐迟、戴望舒等人渐渐与杜衡不再往来。但纪弦却毫不在意,一直与杜衡有密切交往,后来更是在杜衡的介绍下,结识了来港的胡兰成。正是因为这个胡兰成,纪弦也为自己日后制造了一个说不清楚的历史迷案。随着徐迟搬离桃李台迁往九龙弥顿道居住,纪弦与徐迟的来往越来越少。纪弦也意识到随着徐迟思想左翼化,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纪弦认为是袁水拍将自己的好友拐跑了,但对此,他也无能为力。从此,两人便开始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1942年香港淪陷后,徐迟跟随左翼朋友辗转桂林、重庆等地开始积极投身全民抗战之中。而纪弦则在1942年香港沦陷后重返上海,因无固定工作,他的生活异常艰苦,但他却继续坚持现代派诗歌创作。张爱玲曾评论道“路易士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样的洁净、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没有时间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但他确实也曾与已投靠汪伪政府的胡兰成、穆时英等人有过来往。后来因为工作需要,纪弦1948年11月29日由上海远赴台湾。这一走,纪弦就再也没有回到过大陆。

徐迟与纪弦自香港沦陷后便再无往来,再次相逢已是42年后在美国旧金山。自这次重逢之后,徐迟与纪弦常有书信往来,每当对方有新书出版,也都会寄给对方留存纪念。1985年纪弦出版了自选诗第八卷《晚景》,徐迟在武汉得知后专门写信大为赞美。1988年11月纪弦要出自选诗,专门写信想请老友徐迟为该书作序。徐迟欣然同意,特为该书写了《台湾诗人纪弦和他的诗》一文。在该文中徐迟对纪弦的诗歌进行了精彩的评述。1989年除夕的前一天,旧金山的纪弦专门为徐迟写了一首《秋意》送给万里之外的老友:

踩着琥珀色和草莓色的法国梧桐树的落叶,漫步于Millbrae(米尔布雷)的人行道上,美是美的;但总觉得这半岛的秋意不如我们上海霞飞路的那么浓,那么够味——一九三四,和徐迟在一起……我们跳的是三拍子的华尔兹,不是穆时英的狐步。

1993年《纪弦诗选》在大陆出版时,再次请徐迟作序,徐迟写了《纪弦诗选序》,在该文中徐迟评价了纪弦这些诗歌比现代派还现代派,同时还盛赞其宇宙意识。

徐迟虽一再邀请纪弦回国探亲访友,但因各种原因,纪弦终未成行。1996年12月12日,徐迟在武汉自杀,终年82岁。纪弦在美国得知此事后,悲痛不已,不久就写下了《哭老友徐迟》。

“……我就看见你的灵魂正在飞翔,飞着,飞着……就到了没什么好玩的月球,而在检阅了几个行星之后,遂告别了太阳系,又告别了银河,前往宇宙深处,去赴那蓝袍金冠诗的大神之邀宴。”

徐迟的离世让纪弦感伤不已,曾经的双星闪耀,现在只剩下纪弦一人踽踽前行了。但纪弦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诗歌信仰,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2013年7月22日,纪弦在美国去世,享年100岁。现代诗群最后一颗闪亮的星也消失在茫茫宇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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