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肖斌
中青报:你看的第一本小说是什么?
徐则臣:小时候在农村,看的很多书都是传来传去,早就没头没尾,很多年之后才知道,哦,那是《金光大道》《艳阳天》……看的第一本完整的严肃文学长篇小说是《围城》,小时候每个假期都会重新看一遍。但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已经把金庸所有的武侠小说都看了。
中青报:2006年,你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第二年,写了《跑步穿过中关村》,小说和你的大学经历有关吗?
徐则臣:没有非常精确的移植,但中关村附近是我日常生活的一个场景。比如,那时候选修了电影赏析的课,不像现在能在网上下载很多电影,得去买碟,我就跟有的音像店老板和走街串巷卖碟片的特别熟。这样的细节,写小说的时候自然而然会带进来,肯定能看出我个人的生活轨迹。
中青报:北大毕业后你成了“北漂”,没有户口,工资很低,有想过给自己留后路吗?
徐则臣:没什么后路,能写东西,能活下来就行。刚到北京是24岁,到北大读研究生,那时候觉得,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什么事都可以干得成。年轻给人的是一种溢出的自信和幸福感。
毕业后到杂志社做编辑,一开始一个月工资1500(元),房租就要1100(元)。平时吃饭很简单,特别向往的,就是每周或者两周一次,到人大西门外的一个小馆子里吃重庆水煮鱼。那个油很差,发黑,肯定反反复复地用,但真是入味儿,吃的时候觉得特幸福。我在很多小说里都写到水煮鱼,其实我更喜欢的是水煮鱼里的豆芽,在用过无数次的油里煮过,特别入味。
回头看,那两年生活有点难,可当时不觉得苦。当然也没过过好日子,没有比较。年轻嘛,不会想太多。年轻似乎天然地包含一种乐观主义,骑个破破烂烂的自行车满大街跑,极少愁眉苦脸的。
中青报:你的很多作品都是“北漂”的视角,当你的生活越来越趋于安稳,会不会失去一些创作的素材?
徐则臣:一个作家永远不用担心素材,只要你还睁开眼睛看,只要你还敞开耳朵听,只要你还愿意去想,还有好奇心,你永远都有写不完的素材。所以,不在于生活如何,而在于你自己是否变成一潭死水。只要你内心还暗流涌动。就素材而言,我觉得现在比过去要多得多。
中青报:十几年前,你获得过“中国新锐文学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等奖项,文学界对一个新人作家的期待往往是怎样的?
徐则臣:鲁迅说,“即使天才,在生下来的时候的第一声啼哭,也和平常的儿童的一样,决不会就是一首好诗”。对一个新人,我肯定不会期待一下子就写出惊世之作,而是希望能提供只有他才能提供出的新东西,比如新的讲故事的方式、腔调,哪怕有一些怪癖,只要和别人不一样——当然也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就可以。我期待在新人身上看到文学的新质素。
中青报:以年龄来划分作家是不是会有一些粗糙?
徐则臣:如果从宏观的文学史看,你肯定不会说李白、杜甫分别是几零后,我们统称他俩唐代诗人;但从微观的文学史看,李白大杜甫11岁,他们不是一代作家,而且因为安史之乱,创作上差别非常大。所以,我不会大而化之地去否定代际,因为在考察一个时代的作家时,有时候的确需要放大这种时间上的差异,才能看出作家与时代、作家与作家之间的关系。
为什么“50后”作家依然是最勤奋的?他们对文学的专一让人感动。为什么年轻的作家那么容易跨界,写着写着就写丢了?对他们来说,这个世界上重要的事情很多,文学不过是其中之一。他们成长的环境不一样。“70后”作家更接近于“60后”,头脑还残存着一部分集体主义意识和理想主义。
中青报:你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人吗?
徐则臣:我自认为是一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我有理想,我清楚理想之存在与虚无,但依然信守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对生活中的失败,我不那么计较,说到底没什么不可理解的。我对世事的判断是:不会比你想象得更好,也不会比你想象得更坏。所以极少大悲大喜。
中青报:你的人生轨迹是一路北上,《北上》写大运河,是想为人生“前半段”做一个总结吗?
徐则臣:《北上》不是。《耶路撒冷》算一个小总结吧:以我个人的视角,以我对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同龄人的理解,对这一代人做一个文学的、个人化的总结,当然包括我自己。
写《北上》是因为水。水是我日常生活的重要背景。在水边生活过的人对水大抵都很有感情,这种感情慢慢会融入到作品中。我小时候生活在水边,18岁上大学又在运河边。从那个时候开始写作,水就进入了我的小说。20多年来,写了很多关于运河的小说,比如花街系列,比如《北上》。
中青報:有时候提到一个地方,就会想起一个作家,您觉得地理坐标对一个作家来说有什么意义?
徐则臣:作家经常有一个相对固定的文学根据地,比如马尔克斯的马孔多、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这个根据地给作家一个聚焦范围,有助于他收拢和汇集注意力、想象力和才华,在个人化的维度上开拓和深度地掘进,最终构建出一个完整的、独特的第二世界。
我在小说里经常写到花街。第一次写,就是一条南方典型的青石板路,几十户人家,门对门开着;后来再写,人物和故事放不下了,这条街就被迫越来越长。有人问,这条街到底有多长?我说这个世界有多复杂,它就有多漫长;我的写作需要它有多长,它就会有多长。如果经营得好,最终它不仅叫“花街”,还会叫“世界”。它是我以文学的方式建立的一个乌托邦。花街确有其街,但我的花街,肯定不仅仅是那条花街了。
正如我一直在开辟的另一个文学根据地北京。我们都知道北京在哪儿,大概长什么样,我小说里的北京既是大家都熟悉的那个北京,也是大家所陌生的北京。我在用文学的方式拓展和建造一个我自己的“北京”。最近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北京西郊故事集》,一些在北京西郊生活过的朋友和读者跟我说,他们在书中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北京西郊,也看到了相对陌生的北京西郊。我说,那就对了。
(选摘自《中国青年报》2020年3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