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晓辉
他们时而狂躁,仿佛随时要将自己的生命烧成灰烬;时而忧郁,仿佛沉入黑暗幽深的冰海之中,看不见天光……
32岁的赵成在家人的陪同下,登上开往北京的高铁。刚一上车,他就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吓得乘客们纷纷避让,四五个列车员飞奔而来,车厢里顿时乱成一团!
对于赵成的举动,家人却不感到意外,因为他平时的行为更加怪诞:时而不吃不喝不语,一睡就是3天,时而连续兴奋自语几个小时;一会儿声称自己是救世主,要主宰全世界;甚至还把被褥叠成“炸药包”,叫嚷着要炸死自己……
经医生诊断,赵成患的是一种精神疾病—躁郁症。躁郁症学名“双相情感障碍”,是指患者心境会在时而抑郁、时而躁狂的状态下波动。
据《世界卫生组织大数据》显示,全球约有6000万躁郁症患者,其中我国患者高达700万人。为了走近这个群体,记者深入3个躁郁症QQ群进行了长达一个月的采访……
比抑郁症更可怕的躁郁症
躁郁症,其实比我们熟知的抑郁症更可怕。世界卫生组织称,与单纯的抑郁症相比,躁郁癥的临床表现更为复杂、自杀倾向更大。
今年27岁的苏州女孩徐艳,3年前被确诊为躁郁症。当时,刚与男友分手的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无法集中思想做事情,但情绪却一直很高涨,因接连拟出不切实际的工作计划让公司蒙受经济损失,她被炒了鱿鱼。
失业后,原本活泼外向的她忽然安静下来,每天蓬头垢面地躺在床上发呆;十天半月才洗一次澡、换洗一次衣服;朋友邀约和来访,她一律拒绝。妈妈看不惯,站在门外数落她:“你太懒,年轻人要有朝气,成天躲在房间里不见太阳,不去找工作,再这样下去,你就废了!”徐艳一听火气直冒,开门指着妈妈骂:“你再多说一句试试,信不信我打你?”
过了一段时间,徐艳的“懒病”突然好了。半夜起床,吭哧吭哧地洗衣服、擦空调、拖地板,像打了鸡血一样地干活儿,异常勤快;夜晚12点仍没睡意,硬拉着父母陪她聊天,说到嘴角冒白沫还停不下来……
可当时父母都没有察觉女儿这是生病了。直到有一天,徐艳为路人打抱不平,居然把人打伤被关进派出所。警察观察到她的异常行为,送她去医院检查,她才知道自己患有轻度躁郁症。
起初,徐艳父母不相信女儿得了躁郁症,又带着徐艳去了另一家精神病医院检查。通过一系列的心理、生理、脑电波量化检测,以及激素复查,徐艳再次被确诊为轻度躁郁症。
采访中,记者发现,3个躁郁症QQ群1700多人中,徐艳这样的轻度躁郁症病例占1/3。它非常隐蔽,识别率、就诊率很低,常被当成青春期逆反或者工作、学习压力大导致的情绪问题而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往往发展到非常严重的程度,才会被识别和诊治。
秋玉今年29岁,却已经有6年的躁郁症病史。第一次发作是在2014年春天,当时儿子刚出生两个月,她整天闷闷不乐,焦虑、失眠、爱哭,曾趁家人不注意,吞了三瓶抗抑郁的药物自杀,幸好被妈妈及时发现送医,把她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没多久,她开始疯狂购物,狂吃狂喝,一个人在大街上快速奔跑大声说笑。上一刻还在对着孩子笑,下一刻就忽然扇他嘴巴、掐他脸。最严重的一次,差点儿把儿子的眼睛抓瞎了。儿子疼得哇哇大哭,她却声嘶力竭地对儿子吼:“你拿刀刺我,我打死你!”妈妈跑过来打她一巴掌:“你儿子才两岁,他怎么可能拿刀刺你?你头脑混乱了,得妄想症了!”她勃然大怒,对妈妈一顿拳打脚踢……
那晚,秋玉被赶来的哥哥绑着送到了精神病医院,很快被确诊为躁郁症。住院没几天,秋玉就再次用刀片割喉自杀。万幸的是没伤到颈动脉,被成功抢救。之后,她被关在一个密闭的小屋接受治疗,一天24小时都有护士严密管控。
秋玉对记者说:“我发病时比较严重,属于‘快速循环。就是在短时间内,抑郁和躁狂的症状交替出现。抑郁时,特别悲观厌世,想一死了之;躁狂时,心情奇好,情绪高涨,很难控制住言行。但精力一旦没了,就会再次变抑郁,除了想自杀,还会出现幻听、幻视,总以为自己被人追杀和迫害,活得很痛苦……”
和秋玉类似,群里大部分人属于中度和重度躁郁症患者,他们发病起始年龄不等,所以年龄层跨度很大,从10多岁到50多岁的都有。他们形容自己是“躁狂爽一时,郁时火葬场”。
这个群体的人自己也很痛苦,基本无法正常工作和学习,因为一旦在学习、工作、情感和生活中遇到挫折,病情就会发作,只能靠药物把病症压下去。他们大部分没有稳定的生活,因为每复发一次,就得休学或者辞职一次,还会被身边的人议论。
这是他们无法拒绝的“礼物”
很多躁郁症患者都想不明白:我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摊上了这种病?南京市鼓楼医院心理科杨海龙主任告诉记者,精神疾病的发病原因很复杂,但主要由遗传因素、心理因素和社会因素导致。
徐艳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大姑跟旁人不一样:冬季,她总喜欢在厚外套上再套一条夏天的裙子,显得不伦不类;亲戚到她家玩儿,她常皱着眉头问:“空气里有股怪味,是谁身上的味道?”弄得亲戚们都尴尬无比,时间长了,谁都不愿意与她来往。45岁那年,她突然跑到尼姑庵削发为尼,从此与世隔绝。
徐艳曾经很困惑:大姑为什么如此怪异?直到自己发病后,也变成了别人眼中的“怪物”。医生告诉徐艳,她遗传了家族精神异常的基因,在失恋的刺激下促发了躁郁症。
除了基因遗传这个“礼物”,原生家庭的影响也不可忽视。秦飞从小就很讨厌自己的原生家庭,他在父母的吵闹声中长大。哪怕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也会大动干戈。长期身处这种生长环境,秦飞渐渐养成了暴躁的性格,情绪很不稳定。特别是独自在异乡求学后,他的人际关系愈发紧张,情绪压抑太久后患上了躁郁症。
像秦飞这样的病例,在群里占15%左右。可见,原生家庭的生长环境对躁郁症的“贡献度”并不小,实不能小觑。
群里还有一批高学历患者,包括硕士、博士、大学教授、医生等。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出身寒门,背负着整个家族的期望,对自己的要求很高,非常在乎别人的评价,不断给自己施压。一旦现实和理想产生差距,缺乏调整情绪的积极心态,久而久之,郁积成疾。
赵成就是这样,他出生在广西一个贫苦的农村家庭,用知识改变命运是他唯一的人生目标。生物学博士毕业后,他进入医药研究所工作,成了父母的骄傲,十里八乡的名人。他更加努力进取,不敢懈怠。
但是在实验室待的时间越久,他越感到痛苦和纠结。他从小在乡村长大,很喜欢小动物,还养过兔子做宠物。但工作中,他不得不经常用动物做实验,时常感觉自己是个刽子手。他没人可以倾诉,因为其他同事都没有这种困扰;他也想过辞职,但一想到父母殷殷期盼的眼神,他又放弃了辞职的想法。一天,赵成用兔子做生理解剖实验时,听到兔子“凄厉得像从地狱里传出来的鬼叫”一般的声音,他的精神突然崩溃了,诱发了躁郁症。
因失恋、失婚、失财等各种生活打击,引发躁郁症的病例并不罕见。秋玉生下儿子还没满月,丈夫就出轨了。她很快离了婚,但患上了产后抑郁症。妈妈陪她去看过医生,拿了几个疗程的抗抑郁药后,偷偷把病例扔了。女儿离婚已经招来不少闲话,她不愿秋玉与“精神病”扯上关系,再受到歧视。所以,秋玉的种种异常表现,妈妈总是试图掩盖。直到她意识到外孙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才拨通儿子的电话求救。秋玉妈妈的反应,代表了很多家属的心态。这种拖延、隐瞒的做法,不仅无法帮助患者,往往还会延误治疗。
“我总在想一个问题,人一生中总会遇到种种不顺,为什么有的人能重生,而有的人却扛不住?这可能跟心理承受能力大小有关系。”秋玉说。
排除遗传的生理因素,如果父母能够给予孩子一个安全稳定的家庭环境和无条件的爱,有意识地培养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或许可以减少孩子患上躁郁症的概率。
穿越冰火的屏障,迎向新生
得了躁郁症确实很不幸,但是通过治疗和康复,很多人可以正常生活并且病情稳定很少复发。一些病人在家人和自己的努力下,回归了工作岗位并且走入了婚姻。
在北京治疗一个月后,赵成被父母接回家中。他们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从没听说过“躁郁症”,只知道儿子生病了,于是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帮他“补充营养”。从上学再到工作,赵成已经有整整20年没跟父母朝夕相处过,更没有闲暇时光欣赏家乡的一草一木。
他走出屋子,温暖的阳光在斑驳的树影下闪着金光,菜园里的秧苗、路边的小花、河里欢快的小鸭……它们展现出的生命力,令他感动和振奋。他掏出手机,对准它们拍照。就在那一刻,他做出了一个人生重要的决定,辞职,回家乡自主创业。
赵成对记者说:“经历这个病,我也得到了成长。世间事,得失相连。虽回到原点,但我可以陪伴年老的父母,可以做回自己。医生说,躁郁症可以通过药物来缓解、控制。所以,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战胜它!”
秋玉出院后,非常抗拒吃药,服药一个月后,她抱着侥幸心理自行停药。结果躁郁症复发,她又被哥哥送去医院封闭治疗。“没有自由,没有娱乐,非常孤独,就像坐牢。”谈到4年前的两次住院经历,秋玉仍然心有余悸。第二次出院后,她再也不敢怠慢,每天按时服药,后来,病情渐渐好转。
儿子3岁时,秋玉找了一份工作。一次部门聚会,酒醉的她说漏了嘴,把自己有躁郁症的事儿告诉了同事。第二天酒醒,秋玉给部门经理递上了辞职信。经理把辞职信撕了,认真地说:“梵高、丘吉尔也有躁郁症,他们照样成就了事业,我相信你也能!”
“我好像突然得到了救赎,经理的一句话让我从地狱回到了人间。”现在,秋玉已在这家公司工作了3年,一直和同事们相处得很融洽,谁也没有歧视过她,这让她每一天都心怀感恩,非常珍惜这份工作。
秋玉妈妈也悄悄买来心理学书籍认真研读。通过学习,她了解到家庭的温暖和关怀,是躁郁症患者康复必不可少的一个因素。所以生活中,她总是时不时地给秋玉一个拥抱,帮她捋一捋头发,或是亲一下她。通过亲密的肢体语言让秋玉感受到被爱。渐渐地,秋玉的情绪日趋稳定,在和家人有爱的互动中,也努力地在一点一滴改变着自己。秋玉感慨地说:“我们看到的世界,不一定是自己想象的样子。即使身处最糟糕的谷底,也要心怀感恩学会知足,去尝试接纳最不好的自己。”
被确诊为躁郁症后,徐艳按医嘱认真吃药,按时复诊。病情控制得很稳定,但是药物的副作用开始显现:牙龈增生出血,还胖了8斤。在新单位,有人偷偷议论她“脑子有问题”,她辞了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徐艳的情绪都很低迷。2018年12月,徐艳经病友介绍,走进了“阳光工程心理论坛”,这个平台聚集了8万多名躁郁症患者。因为有相同的经历,他们坦诚相待,互相支撑,互相激励。在这里,徐艳认识了董浩。董浩比徐艳大两岁,是一位有3年病史的躁郁症患者,他的积极阳光深深地打动了徐艳。
他问她:“你会接受社会贴在自己身上的標签吗?如果接受,那你就失去了自愈能力。”徐艳听了,心头一怔:“对啊,别人一说我有‘精神病,我就逃避,不断否定自己,其实我也认可了他们的说法,我迷失了自己啊!”
董浩哈哈大笑:“心理暗示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它是我们内心最大的能量。我们不是异类,在治疗之外,还应该心灵自救,我们才是自己最好的心理医生。”
2019年5月,徐艳嫁给了董浩,开始了全新的人生。她和丈夫仍在服药,但药量已减至最小,副作用不再明显,躁郁症也没再复发过。
今年,他们承包了一个快递网点,工作很努力。因为徐艳携带躁郁症的遗传基因,他们放弃了生育,计划将来领养一个孩子。谈及未来,徐艳爽朗地笑道:“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痊愈了。但我知道我们已不在意病好没好,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和议论。我们能把每天过得充实、快乐、有意义。”
仿佛凤凰一样,他们已然浴火重生。
(为保护患者隐私,除杨海龙主任外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