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发现列宁:迈克尔·布里论列宁的革命与政治

2020-10-26 09:21王晶
中国图书评论 2020年10期
关键词:布里迈克尔列宁

王晶

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列宁不仅将马克思主义理论用于分析具体的历史环境,在理论上推进了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而且将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主义的政治设想付诸实践,在实践上检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在马克思主义研究史上,列宁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是不断被重复提起的话题。通过列宁,我们可以窥探到马克思主义如何从科学理论变成指导现实政治实践活动的指南,以及马克思主义在解决具体问题中遇到的理论与现实之间的困境,从而有助于我们深入地理解马克思主义的真正内涵及其理论边界。

近二十几年来,当代西方左翼学者试图通过“重新发现列宁”“重塑列宁”等方式来激活列宁思想的当代意义,以找到应对当今时代经济全球化条件下的“列宁式的”行动。德国罗莎·卢森堡基金会批判社会分析研究所高级研究员迈克尔·布里(Michael Brie),长期致力于社会主义、社会转型和资本主义危机的研究,著有《共产主义:一个尚未消失的幽灵》(2016)、《重新发现卡尔·波兰尼》(2015)、《在无序状态中显露出的秩序》(2004)、《在社会主义社会中谁是所有者》(1990)等著作。他近期出版的《重新发现列宁:革命的辩证法与统治的形而上学》(Rediscovering Lenin:Dialectics of Revolution and Metaphysics of Domination)(2019)一書无疑是西方“列宁学”研究的又一力作,以此在列宁诞辰150周年之际进一步深刻探讨列宁思想的伟大意义。

一、资本主义战争导致的社会危机与列宁政治战略思想的形成

迈克尔·布里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划分为两种情形:一种是渐进的、平稳发展的时代;一种是充满危机的、断裂的时代。在前一种时代中,参与者之间的力量相对保持平衡,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以及自然关系都相对稳定;在后一种时代中,参与者可以设定历史发展的新方向,这一方向导向何处,取决于谁可以掌握意识形态的霸权,这种意识形态越坚定,参与者对历史的干预成效就越明显。在迈克尔·布里看来,列宁所面对的时代,就是后一种时代,就是在极端的社会和政治危机中可以开辟历史发展新道路的时代。列宁是一位在危机时代成功地将其对危机时代的社会分析和政治干预结合起来,取得社会主义革命成功的思想家。因此,对列宁思想的研究,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列宁是如何思考的”[1]xi,更清楚地认识思想在危机时代开辟新道路的关键作用。以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为起点,迈克尔·布里探讨了列宁政治战略思想的形成过程。

首先,列宁提出与第二国际决裂,要求“变帝国主义战争为国内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打破了《巴塞尔决议》关于利用战争所引起的经济和政治危机,发动人民起来加速资本统治崩溃的主张。德国社会民主党、比利时社会党以及法国社会党都纷纷支持本国政府的帝国主义战争,俄国的孟什维克也倒向了社会沙文主义的立场。正如杜娜叶夫斯卡娅所言,马克思主义的领袖们成了鼓动工人们起来相互残杀,而不是反对他们共同敌人世界帝国主义的罪魁祸首。[2]86-87“他们的所作所为不像国际主义者,而像民族主义者;是根据资产阶级的利益,而不是根据无产阶级的利益;不是遵照革命的原则,而是遵照极端机会主义者的原则。”[3]218列宁不但仍然坚持巴塞尔代表大会的决议,而且对社会沙文主义进行了猛烈的批评,认为遭到破产的不是社会主义,而是所有国家中的机会主义的改良主义,他们忘记了阶级斗争,忘记了无产阶级的革命任务,使得社会党人从帝国主义战争一开始就可耻地向资产阶级卑躬屈膝。在1915年6月发表的《第二国际的破产》一文中,列宁详细分析了《巴塞尔宣言》,揭露了那些拒绝贯彻这个宣言思想的社会民主党人资产阶级的和帝国主义的立场。

迈克尔·布里谈道,资本主义战争爆发后,列宁对这场战争的立场是明确的:第一,同第二国际决裂,建立新的共产国际;第二,“变帝国主义战争为国内战争”。列宁最先应对危机的政治战略就是同第二国际错误的理论叙述即机会主义和改革主义决裂,形成被压迫人民自己的叙述形式,也就是要认清战争的帝国主义性质,严格区分社会沙文主义和革命的社会民主主义,成立新的国际共产主义组织,将帝国主义战争转变为国内战争,“与大多数社会主义者不同,列宁的思想超越了左翼几乎无能为力的局面。他在呼吁反抗和叛变时,并没有被战争吓倒,他反而认为战争本身会导致危机,在危机中会出现革命的局面。在可能的情况下,左派必须事先做好准备,教育群众在这种情况下需要采取的行动”[1]5。迈克尔·布里认为,为实现这一目的,列宁在自己的多篇文章中清晰地阐述了这一战略主张,并且利用各种合法和非合法手段进行了积极宣传。

其次,研究黑格尔哲学为列宁提供了思想上的方法论原则。“伯尔尼笔记”在列宁哲学思想发展史上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然而,如何认识这一笔记对列宁思想发展的作用,学者们的观点不尽相同。最早对列宁“伯尔尼笔记”进行研究的苏联学者仅仅将其看成列宁早期哲学思想的继续,认为列宁在“伯尔尼笔记”中只是延续了《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的唯物主义方法论。苏联学者对列宁“伯尔尼笔记”的解读无疑遮蔽了列宁改造黑格尔辩证法的思想历程,没有认识到“伯尔尼笔记”对列宁思想发展的重大意义。随后以杜娜叶夫斯卡娅和凯文·安德森为代表的美国左派学者看到了“伯尔尼笔记”中列宁思想的变化,但他们认为列宁在阅读黑格尔的过程中走向了主观意识创造客观世界的黑格尔唯心主义。凯文·安德森在《列宁、黑格尔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一种批判性研究》一书中指认列宁阅读黑格尔发生的思想变化时指出,“革命的关键不仅在于客观的力量,而且在于意识到自己现实性的自我意识主体发展。这样,列宁通过阅读黑格尔阐发了主观性的激进观念,从而使他远离了第二国际科学的和客观唯物主义的马克思主义”[4]104。尽管杜娜叶夫斯卡娅和凯文·安德森指出了列宁阅读黑格尔过程中发生的思想变化,相较于苏联学者同质化地解读“伯尔尼笔记”具有重要的理论进步意义,但他们企图调和“伯尔尼笔记”中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因素,甚至夸大主体性,把列宁对黑格尔关于意识、思想、概念等人类精神层面因素的能动作用的肯定和赞扬,片面化地理解为一种唯心主义,是有待商榷的。国内学者早期受苏联学者对列宁“伯尔尼笔记”的解读,认同“伯尔尼笔记”时期列宁的唯物主义反映论立场。随着研究的不断推进,张一兵教授从构境论的角度出发,认为列宁在“伯尔尼笔记”中获得的最重要的思想成果,是意识到实践在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和历史辩证法中的重要地位,列宁对黑格尔的研究经历了一个由他性镜像阅读到自主理论空间阅读转化的同时,也将获得的新的实践认识论观与马克思的历史观联系了起来。

迈克尔·布里在这里对列宁“伯尔尼笔记”的解读思路与前面三种都不相同,他认为关于矛盾的分析法则是列宁研究黑格尔哲学获得的最大的收获,它使列宁的哲学世界观与第二国际的线性进化观彻底决裂,并且获得了革命的方法论。迈克尔·布里谈道,列宁在阅读《马恩通信集》时注意到辩证法是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的焦点,是整个通信集的中心思想。马克思和恩格斯把唯物辩证法应用于政治经济学、历史科学、自然科学、哲学以及工人阶级的政治策略上,这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最感兴趣的,也是他们最基本的贡献,同时是他们在革命思想史上的伟大进步。正是受到上述启发,“一战”期间列宁对辩证法进行了深入研究。迈克尔·布里认为列宁此时对哲学进行的研究广度和深度都是以前没有过的,对于一个通常被视为主要是组织者而非理论家的马克思主义者来说,这种理论著作与政治著作之间的平衡显然是相当令人惊讶的。列宁此时的哲学研究虽在表面上看来拉开了与实际政治斗争的距离,却使他获得了重要的方法论基础,“与他的大部分著作不同,列宁对黑格尔的解读不是对特定社会的分析,具体政治立场的制定,也不是眼前的争论冲突,而是对方法论原则、思维结构和矛盾行为的挪用”[1]7。迈克尔·布里认为,在黑格尔关于质量关系的讨论中,列宁意识到了事物发展的跳跃性,这使列宁与第二国际的线性进化观彻底决裂;黑格尔对矛盾的分析也使列宁认识到,“每一種倾向都与一种相反的倾向相矛盾,整体的特点是许多对立面相互加强的重叠,而这些对立面不能相互简化,从而似乎变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分裂的整体。派生的、次要的或看似边缘的因素可能在具体情况下起决定性作用,突然的转变和个别事件则破坏了这种连续性,并允许进行激进的干预”[1]9。迈克尔·布里从矛盾分析的视角对“伯尔尼笔记”的解读,无疑也成了他剖析列宁社会主义战略思想的方法论基础。

最后,对资本主义社会和帝国主义世界体系的分析为列宁提供了社会主义革命行动的理论依据。迈克尔·布里指出,由于列宁在先前阅读黑格尔的过程中获得了矛盾分析法这一方法论武器,因此,为了制定出详细的政治战略,列宁在“一战”期间研究政治经济学的主要目的,就是找出帝国主义链条中最薄弱的“环节”即主要矛盾,这个主要矛盾可能就预示着帝国主义系统内可能首先出现的断裂之处。列宁1916年的著作主要围绕着这一问题进行了以下三方面的研究:帝国主义矛盾的分析及其社会主义革命的可能性;探讨资本主义农业可能的发展前景;帝国主义与民族问题的关系。通过对具体历史环境的研究,列宁指出了帝国主义国际体系内的许多断裂点,包括反殖民主义的斗争、落后国家的民族民主革命斗争等。这些点中的任何一点都可能威胁到整个帝国主义系统,而社会党人的任务就是将这些冲突解决的方向指向社会主义。迈克尔·布里认为,列宁通过重新阐释资本主义、帝国主义、阶级、国家、革命等马克思主义的核心概念,发现了霸权的潜在断裂点,进而指出革命可以在哪里发生,“正是由于列宁在对这些问题的研究中发现了潜在的斗争群体,他在1917年才非常坚决地要求立即实现和平,将土地重新分配给农民,要求俄国帝国内的人民有自决权,要求工人控制和国家调节经济,要求发动社会主义革命”[1]23-24。

在迈克尔·布里看来,列宁的方法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能够将社会主义革命与他对现实的具体情况分析以及由此形成的非常具体的行动联系起来。在列宁那里,马克思的方法首先是在一定的具体条件下,适当地考虑某一特定时刻的历史进程的客观内容,进而首先认识到,在这些具体条件下,哪个阶级的运动才是可能进步的主要动力。对列宁来说,确定一个时代的具体特征就是要确定:哪个阶级处于这一时代的中心;确定该时代的主要内容及发展的主要方向;这个时代历史形势的主要特点。这种时代观意味着在特定的时间和充满矛盾的社会空间中确定具体的行动主体,它们产生于:真正长期和中期趋势的重叠;它们在具体事件中潜在但又可避免的重叠;在由此产生的特定情况下进行干预的可能性。列宁将他对帝国主义的分析与社会主义革命的具体行动结合起来,从资本主义的不平等发展和帝国主义的深刻矛盾中,得出了在一个或几个国家成功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可能性。为了宣传社会主义革命,列宁不断精确地阐述了自己的立场,试图不断在自己的队伍中传播反对世界大战、反对殖民主义以及社会主义在一个国家成功的可能性思想。

二、暴力夺权与无产阶级专政是实现社会主义的必由之路

迈克尔·布里指出,在研究了革命可能发生的条件后,列宁提出只有通过暴力夺权、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才能实现社会主义。与第二国际内部修正主义主张通过议会夺权的战略不同,列宁认为只有革命才能实现社会主义。19世纪70年代以来,由于资本主义从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的转变,资本主义的经济发展的特点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与之相对应,资本主义在政治领域也相应出现了变化,即从原来的专制和镇压走向了相对的民主化和法制化。以伯恩施坦为代表的一些人便认为,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马克思主义已经无法科学解释这些新的现实,于是宣称要根据资本主义的最新发展来修正和否弃马克思主义经典批判理论。在无产阶级夺取政权进而实现社会主义的问题上,伯恩施坦认为,民主不仅能够成为争取社会主义的手段,而且还是实现社会主义的形式。1903年德国社会民主党在议会选举中获得了空前的胜利,成为帝国议会中的第二大党,这使得修正主义者关于通过议会道路夺取社会主义的思想有了进一步的发展。面对马克思主义阵营中的修正主义,李卜克内西、卢森堡和列宁都对其进行了批判,认为议会是资产阶级的东西,它代表的是资产阶级利益。通过议会获得无产阶级政权是空想,资产阶级压根不会让渡政权给无产阶级,只有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造就的无产阶级革命才能实现社会主义,“任何一个社会主义者无不主张必须最坚决最有力地反对这种资产阶级腐蚀工人阶级的论调”[5]315。

列宁将制宪议会看作资产阶级共和国的一种形式,其职能不过是执行和维护资本主义财产秩序,其性质不过是资本家用来镇压工人的机器,从根本上来讲,制宪议会属于资产阶级旧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可以说,在制宪议会问题上,列宁对资本主义议会民主制的判断,更多地停留在马克思恩格斯前期对议会民主制的认识之上,对马克思恩格斯晚年对议会民主制的重新认识并没有给予充分的考虑,因为马克思恩格斯在20世纪70年代认为有些国家可以采取和平的手段达到最终的目的。阶级对立的政治视角是统摄此时列宁对资本主义制度本质判定的根本维度。从这样一种思路出发,列宁必然会否定议会制,主张武装斗争,强调建立苏维埃政权。[6]349当然,列宁并没有否认资产阶级议会对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有力作用,直到1917年9月,列宁还不断抨击临时政府拖延召开立宪会议,指责临时政府专制独裁,暴露资产阶级本性,并宣称只有推翻临时政府才能为议会扫清道路,只有苏维埃才能保证立宪议会如期召开。然而,在无产阶级掌握政权后,列宁认为要将凌驾于人民之上的统治机器归还人民。苏维埃作为社会主义的权力机构,无论在阶级实质上,还是在使工人阶级直接参与国家管理的更为民主的形式上,都高于资产阶级权力机构。因此革命胜利后,列宁解散了制宪议会,采取专政的形式进行系统、无情的镇压剥削者的抵抗,其目的是消灭阶级,消灭国家存在的基础。无产阶级专政就是消灭一切剥削的“大棒”,它消除了一切阶级统治的条件,从而实现了向无阶级社会的过渡。迈克尔·布里指出,在这种状态下,常态和紧急状态之间不存在对立,因为常态是不断地自我转化与自我否定,无产阶级国家代表着制度化的革命,其任务是在一个持续的过程中废除其自身存在的条件,消除了一切阶级统治,最终走向消亡。

迈克尔·布里在这里认为,马克思主义关于国家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机器,国家存在体现了阶级对立的不可调和性的观点,在列宁那里体现为“哪里有镇压,哪里就有暴力,哪里就没有自由和民主”。因此在苏联建立无产阶级专政体制后,列宁认为只要采取专政的形式镇压剥削者,就能消灭阶级,消灭国家存在的基础,实现向无阶级社会的过渡。然而,列宁的这一过渡在迈克尔·布里看来因民主的缺失而遭到了失败。内战结束后,苏联社会暴露了一系列社会矛盾,如何处理各种矛盾,是摆在列宁面前的迫切问题。迈克尔·布里认为,列宁后来虽在经济上做出了调整,但他对无产阶级专政的基本认识没有变,他关于建立在政治基础上的利益趋同的观念从未被打破。列宁从未放弃党的领导作用,他始终认为党以科学认识为基础,表达工人阶级利益,反对任何偏离立场的主张,这种认识自然是漏掉了关于矛盾的分析。在苏联的统治中,“阶级”变成了一个无法为自己说话的想象主体的召唤,不允许任何不理智的发言,也不允许持不同意见的人发言。立宪议会的废除破坏了民主的空间,只剩下一个代表单一主体的政党,其目的是建立一个以公有制为基础的社会主义社会。在民主问题上的丧失,导致了苏联社会主义实验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局面。迈克尔·布里认为在无产阶级专政问题上,列宁无疑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他沒有更深入地探讨国家问题,没有进一步深化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论述,而是简单套用了马克思主义的公式,“列宁赖以生存的辩证逻辑被独裁权力的形而上学牺牲了”[1]94。然而,在迈克尔·布里看来,苏联失败的责任不能全都归咎于列宁。在无产阶级专政问题上,列宁紧紧追随了马克思的论述,因此,我们需要“回到”马克思,重新思考马克思关于无产阶级专政以及与此相关联的“自由人的联合体”理论。

三、重思马克思关于无产阶级专政与“自由人的联合体”的论述

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不管在马克思那里,还是后来的列宁、毛泽东那里,都十分重视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马克思认为阶级斗争必然导致无产阶级专政是他的一大理论贡献,列宁在苏联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出现巨大困难时也没有放弃无产阶级专政,毛泽东晚年也特别重视无产阶级专政问题,提出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因此,要思考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主义的论述,就必须弄清楚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专政理论。马克思主义认为,阶级斗争推动着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每一次的斗争都以某一个阶级的专政为结果,但无产阶级专政与以往的任何专政根本不同。无产阶级专政是多数人对少数人的统治,区别于之前任何社会少数人对多数人的剥削阶级的专政。因为剥削阶级人数少,要统治大多数被剥削阶级,就必须拥有强大的国家机器,而无产阶级专政是多数人统治少数人,因此要打碎旧的国家机器,用群众机构代替国家暴力机构,用工作机构代替议会机构。需要注意的是,马克思是在生产力发展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平,资本主义被社会主义代替的前提下谈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如何在落后国家如俄国具体运用这一理论,仍然需要进行探索。列宁虽然在晚年意识到了无产阶级专政在苏联产生的负面影响,如党内官僚主义盛行等,但他仍未能深入反思马克思主义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以及如何在新形势下具体实施,苏联的一党专政反而在斯大林时代愈演愈烈,最终形成了斯大林—苏联社会主义模式。

在迈克尔·布里看来,马克思并没有把无产阶级专政看作一个阶级自治组织和他们自己的阶级统治之间的过程,也不是个人、集体和社会两极之间的相互关系。相反,他认为直接民主的自我组织和阶级专政、个人财产和集体占有完全没有矛盾。无论是作为所有者还是政治主体,个人都没有理由主张任何不同于其作为联合所有人和参与集体统治的共同权利。在马克思那里,“认为阶级成员把权力交给他们的阶级统治机关,这样就剥夺了他们合法的集体自组织和自由意见的权利和可能性,这似乎是荒谬的”[1]178。相应地,无产阶级政党的任务,正是要建立集体共同的力量,以便在此基础上为每个人的自由发展创造条件。迈克尔·布里认为马克思对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简单处理,与他关于“自由人的联合体”的认识密切相关。

迈克尔·布里谈道,马克思虽然没有详谈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但他的著作或多或少透露了对未来社会的设想。在《资本论》中,几乎每一节每一章都提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分析中预见到了后资本主义社会的因素:无产阶级在资本主义的枷锁下构成一个自觉的阶级;通过建立生产资料的集体所有制,革命性地战胜资本主义;技术生产方式和生产者的主体性向自由文化发展的首要地位转变。从这个角度看,战胜资产阶级之后,一切生产资料都要转移到社会所有的财产上。无产阶级的任务是确保这一进程,并保护它不受任何试图恢复的企图的影响。无产阶级的中心任务,就是建立中央集权的计划经济,逐步推倒和克服市场经济,有意识地、有针对性地转变整个生产方式,与之相对应,劳动生产率将大大提高。马克思设想建立一个以生产资料社会所有制为基础,以共同计划为导向,没有市场,所有关系都透明的共产主义社会。他为此预设了一种共同意志,每一个人和每一个经济集体都是坚持共同意愿的劳动力的一部分,如果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能力和需要行事,成为社会综合劳动力的一部分,利益之间就不再有任何根本的冲突。每一个工人、每一个生产集体和每一个地区的利益都反映在普遍的社会中,所有人的利益被主张得越彻底,就越能考虑到每个人的利益。

迈克尔·布里认为,在“自由人的联合体”设想中,马克思只呈现了一个没有矛盾的简单透明的关系,并没有意识到卢梭所表述的矛盾关系的复杂性。马克思只假设了建立在生产资料共同所有制基础上的整个社会和每个个体之间利益的直接一致性,没有看到作为“社会成员”的所有人与作为“私人个体”的每一个人之间的矛盾,这些矛盾需要把它们放在一个新的基础上来理解:首先,在复杂的社会条件下,每个人都试图将自己的权力社会化组织起来,这便产生了新的调解的形式。个人和他们所形成的社会群体必然会在他们组织的社会和保持个人的力量之间产生新的复杂关系。人类作为社会成员、集体的一部分和个人之间的差异是无法消除的,它们是人类生存状态的一部分。马克思通过要求个人的直接社会性来掩盖这一点,并认为直接社会性将成为自由的个人自我发展,与卢梭不同,卢梭把个人权力完全让渡给联合公民社会作为自由的先决条件,而马克思则要求完全占有。然而,在一个复杂的社会中,这只会导致作为社会成员、集体成员和个人之间差异的新形式,如果将个人意愿纳入集体,则可能走向个人的异化。其次,正是由于这种倾向,马克思描述了一种新的生产方式,这种生产方式不受劳动分工的压迫,在物质劳动和智力劳动之间,在城市和农村之间,在同样程度上,劳动将成为生活和每个人的自我发展的主要需要凸显出来:阶级对立会被高度分化的生活观念和社会观念之间的冲突所取代,自由的增加将同时带来新的矛盾。一旦多数人在共同拥有生产资料的基础上共同决定这些问题,这些冲突只会以新的形式出现。它们将不再是阶级冲突,而是个人和集体认同的冲突,以及对生活和社会的不同看法的冲突。因此,在迈克尔·布里看来,马克思关于“自由人的联合体”的论述还有继续探讨的余地和必要性,“任何试图找到资本主义替代品的尝试都必须处理马克思留下的悬而未决的问题”[1]184。

迈克尔·布里以1914年8月“一战”爆发到列宁逝世为时间节点,详细探讨了列宁政治战略思想的形成、发展和演变过程,对于我们深入理解列宁思想具有重要的理论参考意义。在讨论列宁政治战略思想的同时,迈克尔·布里看到了“一战”时期列宁哲学研究对其政治战略思想的重大影响作用,也看到了列宁对世界资本主义的分析与其政治战略之间的紧密关系,可谓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方位理解列宁“一战”时期思想的方向坐标。

然而,我们也需要注意到,首先,迈克尔·布里仅仅谈论了1914年世界大战爆发后列宁的思想,没有对列宁“一战”之前的思想进行研究,这使他没有意识到列宁思想的连续性,没有意识到列宁对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继承。早在19世纪90年代,列宁就提出俄国马克思主义者要独立地、创造性地而不是教条式地解决俄国问题的任务,指出俄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者要具体地研究俄国经济对抗的一切形式,研究它们的联系及其一贯的发展,把俄国现实作为一定生产关系的体系来给予完备的说明,表明劳动者在这个体系下遭受剥削和剥夺的必然性,并指明经济发展所昭示的摆脱这个制度的出路。[7]477针对不同时期对资本主义的认识,列宁提出了俄国无产阶级前进的方向。“一战”期间列宁政治战略思想的形成,离不开他对资本主义本质的剖析。因此,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研究资本主义,揭露资本主义的对抗关系,从而找到社会主义革命的可能性。就这一点而言,迈克尔·布里并没有做出深入的分析。其次,迈克尔·布里企图通过探讨列宁应对资本主义危机的方式,来启发我们对当今时代资本主义新变化的思考,这一点当然是必要的。当然,我们应该明白,20世纪列宁社会主义革命的条件已然发生了重大变化,列宁社会主义革命的战略也不可能重演一遍。相反,我们要通过研究列宁,把握列宁的思考方式,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去认识当今时代资本主义的新变化,“重塑列宁就是承认列宁已故,他的具体方案已过时,并力图去发现‘在列宁之中,又超越列宁的列宁,从而走向一种真理的政治学”[8]。

注释

[1]Michael Brie, Rediscovering Lenin: Dialectics of Revolution and Metaphysics of Dominati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9.

[2]参看[美]杜娜叶夫斯卡娅.哲学与革命[M].付小平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3]列宁全集(第2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4][美]凯文·安德森.列宁、黑格尔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一种批判性研究[M].张传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5]列寧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6]参见姚顺良等.资本主义理解史:第二国际时期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演变[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

[7][苏]卡拉达也夫,雷金娜.经济学说史讲义[M].翟松年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

[8]张传平.当代西方“列宁学”研究的三大理论走向及其批判[J].南京社会科学,2016(11).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哲学系

(责任编辑 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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