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松 徐偲骕
美国作家约翰·威廉姆斯(John Williams)于20世纪60年代出版的极具个人风格的小说《斯通纳》(Stoner)在数十年后再版,并以席卷全世界的态势重新进入21世纪人们的视野。书中塑造的人物——斯通纳,正同威廉姆斯自己一样供职于美国某所大学,他将个人对其时高等教育的感受糅杂于人物身处的工作环境,而那种“偏离纯粹学术研究本质,讲求功利和效率的”[1]教育模式注定了斯通纳格格不入的一生。这本小说令当代学术圈人困惑的地方在于,将自己一生奉献于学术的主人公却只生产出博士论文一篇作品,他寂寂无闻的人生最终以仅有的光辉之作而结束。
故事放至今日“不发表,就出局”(publish or perish)的学术生态中,显然披上了悲剧的色彩。三位欧洲社会科学研究者Mats Alvesson、Yiannis Gabriel 和Roland Paulsen对该小说展开考古,在他们撰写的《重返意义:社会科学要说点什么》(以下简称为《重返意义》)[2]一书中,证明了人物存在的合理性,因为在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学术环境中,还有四成学者在整个学术生涯中零发表的现象,但这个比例到世纪末已缩减至不及两成,在本世纪初已几乎无人认为没有发表还可以在学术圈中立足。
这种共识的达成与高等教育被裹挟进全球工业和资本主义秩序的趋势密切相关。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提供的统计报告显示,美国高校教师数量已从20世纪90年代的100万人升至2013年的160万人,学术发表量更是齐头猛进,在1996年超过100万篇的文章问世,到2009年已达150万篇以上,相当于每22秒就有一篇新的论文被生产出来。然而,数量上的学术繁荣景象无法遮蔽其“充满噪声,所言甚微”的真实境况,作者们开宗明义地直呼社会科学研究已经丢失了意义,被马克斯·韦伯视为“一种志业”的学术工作如今沦为了“一场游戏”。
这场游戏的表征是“意义真空”的生产。两个自然科学研究者的实验曾戏剧性地揭示了社会科学领域成果的录用标准,其分别将量子物理学和生物学论文包装成文辞优美、与编辑政治观点一致但废话连篇的人文社科类论文进行投稿,结果获得了多份期刊的接收,其中不乏Sage、Elsevier等权威出版商旗下的刊物。无独有偶,2005年麻省理工学院的三位研究生开发的SCI-gen程序,能够自动生成包含图表的无意义的计算机学科论文,竟被系统科学会议所接收。但比起意义真空的生产,作者们更为担忧的是科学社群对这类文章缺乏侦察能力,使“耳熟能详的常识、长期存在的变量,甚至大家认为的伪命题”全被伪装起来,重新流通于世。
在这盘游戏中,个体作为棋子受到了更广泛的宏观结构牵制,包括全球范围内高等教育机构的竞争、功利而精细的评价系统、国家层面的科学实力展现需求等。这场无意义的发表游戏很难归咎于具体的参与者,因而对于大小玩家的考察贯穿于“重返意义”的旅途中,作者们简明扼要地使用“意义的遗失”和“意义的重获”两个部分扣连起这段探索。
一、意义的遗失
重返意义前,首先应检视意义为何物。批判学派认为意义系统与社会中具有宰制地位的权力关系紧密相关;精神分析学则将潜意识分析融入对意义的考察,质疑经人类意识主导的信念、行动和创作的意义中的欺骗性。上述二者皆认为,意义被系统性地扭曲了。而在强调“反思性经验”(reflected experience)的现象学视角中,“意义是由自我主动地从意识流中建构,同时依赖于现象而存在,所有现象都在意识流中存在”[2]15。随着宗教和政治作为统一文化力量的日渐式微,以及技术、交通和大众媒体的介入,意义的不确定性越发显见。
作者们认为意义不是讲得通的那种自圆其说,也不等同于有趣、流行或是时髦。在定义何谓有意义的研究上,他们在两方面做出区分:第一,区分有意义的工作和有意义的产出;第二,区分对自我有意义和对特定的群体乃至社会有意义。整体而言,三位作者毫不怀疑开展社会科学工作的意义,但悲观地认为现有成果并未起到足够广泛的社会效应和相匹配的价值。正如《伊萨卡岛》的诗句,“许多旅程的意义在于旅程本身,而不是我们到达目的地后的发现”。在追求生产知识的过程中,常常是琐碎的发现、平凡的认识或者无尽的死胡同。
对意义的另一番定义围绕受益的对象,在这场“对某些人说一些重要的話”的知识生产中,对象包括研究者自身、特定的群体,以及整个社会。特定的群体经常是研究者自身认同并形成的微型圈子,其内部拥有特定的思考方式,使用特有的行话,但对外部几乎不能产生影响。而对于社会可能产生影响的研究一般解决的是公众生活所面临的政治、经济等现实问题。这三种类型(见图1)的利益方相互重叠,成为判断研究意义的标准。它们的关系往往具有流动性,原本不具备社会效应的研究可能在某个时间点扩散至对整个社会发挥作用,而本身惠及三方的交叉之地,或许只是看上去更符合时代精神而已。
图1 研究意义的受益方图
虽然并未明确定义“意义”,但作者指出精英主义视角主导了早期对科学研究意义的认识:韦伯颇具影响的《学术作为志业》将学术视为一种准宗教的召唤,具有为世界祛魅的力量;弗洛伊德关心其消除幻觉、迷信和谬误的作用。而《重返意义》进一步认为先哲们对学术意义的崇高解读在当前早已变为幻影,现时围绕学术的高频词已变成发表量、引用量和顶级期刊等,它们成为“新的意义”。研究者们陷入两种倾向:第一,仅在狭窄的领域里探索,以寻求数量有限的学术部落成员的认可;第二,依赖统计方法切换于多个领域,追求统计学意义上的显著来解释不同问题,以获取最大限度的发表机会。
在意义的丧失中,局外大众也扮演了消极的角色,人们普遍对社会科学解决当今面临问题的能力丧失了信心,甚至认为“这类知识不再是一种增强人的精神,促进人们免于无知和奴役的资源,而是服务特定群体的利益,并由特定人群管理和开发”[2]37。作者主要从三个方面加以分析:宏观层面上,整个社会企图获得作为知识社会的竞争优势;在中观层面,各学术机构追求良好声誉和较高的地位;微观层面上,则是身处该场域的个人渴求职业成功。这些层面相互渗透影响,一定程度解释了当前社会科学研究意义逐渐遗失的原因。
(一)高等教育、高校排名和期刊逻辑
传统观念认为高等教育提供专业培训并再生产社会精英,它发展至今,已成为现代公民生活过程的一部分。同时,“教育被视为国家伟大繁荣的重要基础。高等教育的扩张与成为一个领先的知识密集型国家的政治抱负密切相关”[2]37。从全球范围看,美国在高等教育事业上一直处于领跑位置,欧洲29国制定“博洛尼亚进程”(Bologna Process)以打通各国间的教育资源。中国在20世纪末也开始奋起直追,“高等教育是通往职业成功重要途径”的信念也逐渐深入人心。随着知识密集型劳动力市场的膨胀,资格证书价值和教育标准的下降,“教育本身不再重要,而相对他人的地位和价值”成为重点[2]38,这使提供资格证书的机构地位变得尤为关键。
高等教育机构排名应运而生,“排名机构寄生在整个行业的增长中”[2]40,对高校在教学质量、生活质量和就业帮助等各方面的评估,既可向教育“消费者”提供有益的指导,也能鼓励机构改善表现,但重点关注的特定指标——论文发表引用量、出版物数量、基金收入、外籍员工比例等,在偏离对教育质量的评估,这种排名方式被认为是“标准化、去语境化和可通约性的”,测量方法的微小调整都可能导致排名的大幅提升或下降。
在此背景下,个体研究人员为追求生存和工作晋升,“增加研究工作是显而易见的,在顶级刊物上寻求发表也成了首当其冲的目标,因为这些都是容易衡量的成就”[2]41。大学院系为争取声誉和优先名次,制定相关的机制鼓励研究者尽可能多地在“正确”的期刊上输出。为争得合法性和国际地位,民族国家的政府普遍将科学进步作为衡量国家成功的标准之一,而“研究往往是高等教育质量合法性的来源”。各个层面都瞄准了“作为竞争工具的研究论文数量”,而研究是否具有社会相关性和深远的意义,能否提高社会的智识水平早已不再重要。
期刊列表业已成为当前研究者发表、院系评估以及排名机构重要的参考标准,它鼓励“研究人员集中精力在特定的期刊上发表,而不是试图开发更多的原创知识”[2]45。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们批判性地指出当前期刊的运作方式倡导的是“增量研究”(incremental research),而非激进的创新智慧,其主要工作和“贡献”就是对现有文献的小修小补。这种模式“鼓励研究人员查找如何补漏现有研究,而不是远离甚至颠覆既定工作”,对此规避风险的最好办法是因循当今流行的理论课题,并对此加以补充和发展。审稿人及期刊编辑通常“对该领域之外的理论和想法表现出有限的精力、兴趣和宽容度”。作者们认为,长此以往,这将导致研究趋于保守化,“对于处于早期职业阶段的‘弱者或是一些墨守成规、深受新实证主义支配的学者来说可以理解,但对于整个社会科学领域的大多数人来说却难以令人满意”。[2]50
(二)无意义研究的产出动机四象限
身处无意义的生产环境,研究人员一面被视为“制度受害者”,另一面却如作者所言“只有制度成员适应制度结构,才能维持制度结构”。这意味着不应只归咎于整体的资本主义生产制度,行动者本身才是关键的因素。作者把当前学者如何将无意义研究合理化的方式加以分类,并置于由工具主义、自恋、宗教信仰、犬儒主义的四象限中(见图2)。其中,工具主义—自恋光谱代表个体研究者是否致力于满足自我需要,抑或追求研究资助、工作晋升等外部标准和要求;宗教信仰—犬儒主义光谱则指研究者是否相信自己正为伟大而崇高的科学事业做贡献,还是认为雄心壮志只是虚幻的。沿着两条光谱,九种类别分布在四个象限中,为制度结构中生存的从业人员提供了参照。
这些类别基本涵盖了多种可能的动机(见表1),“相互之间并不排斥,同一個人可以在不同类别间游荡”[2]67,但这又显然不是详尽无遗的,更深层次的动机或潜意识的驱动力很难被完全捕捉。与哈贝马斯在《知识与兴趣》中总结的三类知识兴趣[3]相比,这些动机令人悲观。当然,动机与生产有意义的知识成果并不具有相关性,享乐主义、自我中心主义或是野心勃勃也可能促成有价值的产出,高尚的道德动机未必是好研究的保障。
对“体制”及改革尝试尖锐地批评,公开表达极端的绝望。在公共场合,绝望的研究人员会说:“这个系统已经腐败,既然无法改变它,我们不妨微笑着承受。”
(三)学术方法及语言的迷思
研究成员以各式各样的方式赋予无意义的研究以合法性,他们试图将研究包装得更具“科学性”,学术方法和语言成为必备的工具。米尔斯(C.Wright Mills)在《社会学的想象力》中指出两种正在破坏社会科学的倾向:第一,对宏大理论的迷恋,旨在用“混乱的措辞”解释一切的系统结构;第二,抽象经验主义的风行使学者们专注于研究方法和数据处理技术。作者们认为米尔斯激烈批评过后,“人们对宏大理论的容忍度下降了,但对方法的重视程度却大大提高”[2]69。部分原因在于社会科学的“科学情结”,促使其将自然科学作为参照的范例,通过模仿研究方式,产生定量数据和公式来证明观点,以促使社会科学走向专业化。它使得公式化的实证主义成为流行,除了量化研究寻求“显著结果”,将p值作为重要指标,质性研究的数据管理也要遵照严格的程序,各种编码程序被设计出来,以对经验材料进行反文本(decontextualize)的处理,从而让研究看起来更为客观。
公式化的写作语言同样备受批评,书中引用米尔斯创造的“socspeak”一词,讽刺“社会学家使用的语言可以很容易地被翻译成可读的英文”[2]78。已有研究对此进行详细的描述:第一,使用被动语态,以使表达显得更为客观,从而具备科学性,但造成了写作者和读者的距离疏远;第二,通过不同的“化”(ization)将动词名词化,避免了具体表述,同时也使一些词语看起来更为宏大;第三,宏大词语的使用,“通过具有欺骗性的标签将琐碎的现象放大,使之变得具有意义且令人印象深刻”[2]82。
二、意义的重获
本书认为当前讨论重要的是唤醒反思,并可从三个方面来实现意义的重获:学术身份和实践的改革、机构的改革以及顶层政策改革。其中的关键在于培养一种与当今主流学术截然不同的学术取向,研究者应从游戏的思维方式转变为类似于韦伯“志业式”的思维方式,“把想法和争论视为严肃的问题,而不是发表游戏和职业上升的得分手段”[2]88。每个从业者应在开启自己的研究时反思[2]86:
1.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对高质量的读者说吗(在你的学术微部落之外)?
2.你是否会说以前没有说过的内容/有没有用新词来表达旧观点/是否在复制人们或多或少已经知道或相信的东西?
3.你的研究对其他人有意义,并与社会相关吗?
4.你能用一个新颖或有见地的想法来表达一个清晰的信息吗?
5.你所研究的价值和花费的时间是否与你的薪水相称?
(一)学术身份的改革
微观层面上,学术生产实践的基础环节应从“填补空白”转为“设定路径”。一种做法是质疑已有的研究假设,具体可以分为以下步骤:(1)确定一个文献的领域;(2)确定并阐明这个领域的假设;(3)评估这些假设;(4)发展另一个假设基础;(5)考虑它对受众的影响;(6)评价替代性的假设基础。另一种方法是挑战经验材料和理论之间的联系,因为“经验材料未必是通向理论的王道,不管收集得多么努力和严格,分析得多么具有技术性”[2]95。作者们认为打磨理论和经验材料,尤其是通过理论假设和与之冲突的经验之间的碰撞可实现理论的发展。这两种方法意味着对研究工作的不同智力取向和对知识的不同理解。
虽然是不同的方法论,但都要求研究者们在日常的阅读和写作实践中注入自反性思维,以自己的出发点、假设、推理路线和真正的动机为目标,抵制先入为主的观念,“小心对待被推崇的真理、受敬仰的大师或熟悉的公式化行话”[2]89,承认并拥抱研究过程中的不确定性。与此同时,打破既定的公式和长期形成的封闭区,发展一种“游牧式”的研究轨迹。这种轨迹有别于将现有理论拿来解释各种话题,而是真正融合各学科以发展出创新性的理论。另外,生产多样的文本类型,用更丰富、更全面的方式接近编辑和审稿人以外的公众成员,像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等自然科学家参与公众辩论一样,将社会科学“公之于众”。
学术生产以外,作者们呼吁研究人员恢复教学的地位,因为教学作为学术界的一部分正逐渐被贬低。而实际上,“与教学对社会的贡献相比,大量未被阅读的期刊文章的作用微乎其微”[2]98。一些调查机构考查学生对教学的评价,这将“倒逼”高校及研究人员将教学上升到议事日程。教学复苏也有助于研究意义的恢复,因为“学术身份中教学和研究的交叉融合将有助于学术理想的恢复”[2]99。
(二)机构的改革
在推动无意义研究生产的过程中,多种机构推波助澜,其中包括高校和期刊及其发起的不胜枚举的研讨会及工作坊。对于高校机构,首先应改革激励结构,以消解研究者追求晋升的野心,因为“头衔和升职是零和游戏的一部分,与他人的相对位置才是重要的。晋升教授职务的个人越多,头衔的价值越小,对拥有者的满足感就越低”[2]112。另外,相应地提高聘用和晋升的标准,改变只计算发表量和期刊声誉的考量,将发表文章的社会相关性、其他类型出版物的社会价值、学术机构外的认可,以及教学贡献都纳入评估中。作者们发现,当下博士生获得学者资格前,已提早融入发表游戏中,这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他们未来以学术方式向更广泛的受众传达论点的能力培养。因此,应提早开启“有意义研究”的教育,而不仅仅鼓励其在狭窄的专业领域寻求发表。
于期刊机构而言,机械的严谨性常常是拒稿的主要“断头台”,包括要求文章有系统的文献梳理、微观分析、编码和数据管理。改变这种机械性,期刊可以要求研究者仔细考量现有文献的假设,以及该假设如何形成对所讨论主题的理解和概念化,从而促成反身性思考。在此同时,期刊应解开“方法论的紧身外衣”,鼓励社会科学中的其他方法来创造有价值的文本。
除了上述改革方案,还应向公众实行“三个开放”:第一,也是最基本的,即开放实证工作和收集数据的過程。研究者们所收集的实验数据、调查数据、访谈或民族志笔记都应纳入开放体系中,伴随着其论文或专著撰写的整个过程。这样的益处在于,它可邀请其他研究者或公众考察研究的叙事是否来自适当的语境,以及所做出的解释和结论是否公正可靠。第二,开放同行审查程序。当前研究者对审稿人意见的过度当前研究者对审稿人意见的过度附和,在某种程度上,导致意义表达的偏离某种程度导致意义表达的偏离,因而初稿和最终发表版本的共同开放,将使审稿过程中的博弈更为透明,也确保研究者的本意不再为了发表而扭曲。第三,公共资助的研究向公众免费开放,使公众能够参与到专业化的知识生产过程,同时形成一种有力的监督。
(三)政策的改革
随着高等教育成为知识社会和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各国政府越来越认为有责任通过资金和监管机制来控制它。在政策层面,要考量对高等教育的控制程度、高教系统各层级的分配机制、研究成果的评价系统等各个环节。作者们打破当前研究资源平等分配的“共识”,提出应将资源集中在能够持续产出高质量且与社会相关的研究机构,这种评定由政府机构或学术界进行,而非热衷创造排名的商业利益。具体可做三方面的改革:(1)评估每个部门有限数量的关键性研究贡献;(2)对文献计量学包括引文统计做敏锐而细致的解读和评价;(3)利用其他指标对研究的社会价值进行更全面的评估,包括评估在不同受众(包括非学术受众)之间的传播、使用和影响状况。作者同时再次强调政府应采取政策措施支持教学,因为高等教育得益于研究者们在课堂上的智力付出,而非研究论文的过度产出。这种试图践行洪堡大学“教学与研究相统一”的理想,显然已经造成了诸多问题。因此,相关改革如能将教学与研究并置于同等地位,将扭转高校失于重视教学的僵局。
三、任何之处皆非孤岛:中国及世界
回看当前中国的学术环境,以国家统计局的数据为例,自2009年至2017年,高等学校发表科技论文数量从101万篇上升至130万篇,相当于每年比上一年增长了近4万篇的论文,人文社科类的发表量同样与年增长。俯仰人文社科领域,我们难以得到比本书作者更为乐观的观察。在这其中,无不是推动跃进式论文产出的制度设计,无不是拿论文数量论短长的高校排名,无不是靠发表谋生存的研究个体。一面是学术机构招聘中明文规定的论文发表数量,一面是在高校晋升中论文、专著、课题的量化较量。在这场发表的游戏中,研究者如何能使自己的姓名多次出现在期刊上,远比将自己的姓名与有意义的发现联系在一起更为重要。
发表游戏不仅需要学者们的自身努力,还要求他们走入所在领域的微部落,与同行们建立网络,形成共同体。这种团体往往是封闭的,拥有截然不同的惯习,因此为降低被拒绝的风险,研究者通常只寻求在自己所属圈子里做贡献。当然,圈子之外的权力结构也发挥着显性的影响,譬如2019年三位中国学者在《比较经济学报》(Journal of Comparative Economics)发表的《中国学界的权力和发表》(Power and publications in Chinese academia)一文证明了中国经济学研究领域存在的权力效应:在高校经济学院担任院长后的中文论文发表量显著上升,而该工作量主要由同机构的合作者完成。权力带来“论文发表红利”的现象在其他学科也并不鲜见,这种不良倾向已促使中央政府出台政策。在《关于进一步弘扬科学家精神加强作风和学风建设的意见》中,明确提出“打破相互封锁、彼此封闭的门户倾向,防止和反对科研领域的‘圈子文化,破除各种利益纽带和人身依附关系……排除地位影响和利益干扰……反对门户偏见和‘学阀作风,不得利用行政職务或学术地位压制不同学术观点”。
另外,高教机构中为追求发表而忽视教学的状况在中国高校同样平常。2018年《教育部关于加强建设高水平本科教育全面提高人才培养能力的意见》再次将研究工作者的职业性质推向舆论热点,“完善教授给本科生上课制度,实现教授全员给本科生上课”的规定激发公众讨论教学在高等教育中的地位和意义。结合上述分析,无论是机构为追求排名而制造大量科研任务,还是研究个体本身为适应生存及晋升体制所做的回应,都使做研究和做教育的意义陷入虚无。当学术界的制度逻辑被困在新自由资本主义的框架内,任何一处学术之地都不会是被隔绝的孤岛。
如今,“教授上讲台”的政策虽已推行,收到的效果却不尽如人意。在这场重返意义的路途中,指导政策的下放、高校制度的改革,最终的效果将在个体的实践中才能得以实现,三位作者心有戚戚“我们是自己建造监狱的受害者”,能够让社会科学在期刊上或是在课堂上说些什么,研究者自身拥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权。在阅读《重返意义》时,对社会科学稍有了解的读者很难不一直在脑中“重返”米尔斯《社会学的想象力》,其对“将个人境遇与历史进程相联系”的召唤,曾激发一代研究者关怀自身以外的社会生活。就这一点而言,书名当中的“重返”似乎呼应了米尔斯时代的热盼。
[本文为复旦大学“卓越博士生科研促进计划”(第二批)成果之一。]
注释
[1]约翰·威廉姆斯在采访中如此评价他对教育环境的认识,参见台译本《史托纳》的引言部分。史托纳.马耀民译.台北:启明出版社,2014.
[2]Mats Alvesson, Yiannis Gabriel and Roland Paulsen, Return to Meaning: A Social Science with Something to Say.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3]具体包括能够操控环境和自然事物的技术类知识兴趣(Technical knowledge constitutive interests)、在主体间性关系中拓展理解以达成共识的实践类知识兴趣(Practical knowledge constitutive interests),以及将人从特定的社会历史时刻限制中解放出来的更为抽象的知识兴趣(Emancipatory knowledge constitutive interests)。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新闻学院
香港城市大学媒体与传播系
(责任编辑 陈琰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