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从枝干上垂下根须,扎入泥土
又生长出一棵
两棵,更多的榕树
在南方,这最感动人的风景
我总在路上。路旁最多的就是榕树
我们对视
而那些趔趄着从身旁溜过的光影
总也截取不到合适的入口,来浸染我
以手捧面,腕表里的咔嚓声,拨动
制造混乱和辽阔,戴着手表睡觉的人
在池塘左岸反复用牙齿提炼石头
一夜梦境,一个涌动泡沫的池塘
每尾鱼背负一座雕像
而我居于池塘的彼岸,夜不能寐
开口,有绳索窜出,搅动夜色
掌心有瓢一滴水珠一枚药丸
腐蚀化石,清理内部草木的纹理
池塘对称与你我之间,池塘让我的夜晚
慢于你的夜晚半个节拍
陈旧的在怀表,在胸口起伏
池塘高于地面、高于夜色、高于你我对峙的目光
所有的泡沫是一场灾难。池塘反射凛冽之光
扔掉钟表,咔嚓,不是折断之音
而是淹没,略低于钟声
活着最令人留念的是:
有一条河流,不知深浅。比如池塘开口。
从睡袍里搬来一个帝国
苦中咸,变质的雪花膏和失效的药草
折腰的风筝堵住了烟囱
而护城河里的鱼站在一根茅草上抒情
除了继续睡。听一只鸟在枕头里念经
听四壁里的回声:
你的修辞,让我重回院落,落,落
这睡袍里的帝国陷落眼窝
我捋了捋,水银漫过胡须
睡眠含铁,我的肩扛两根铁轨
从黑夜出发开往黑夜
那短暂的白只是咔嚓,咔嚓,咔嚓
秋风如斗,一口饮尽落叶
惟有躲进那眼深井的落叶怀揣悲悯
所有的宴席在撤桌时起风
为我在散席时口出狂言忏悔
尽管我已经失忆。但我终究还是醒来
醒来的我蹲坐枝头发抖
痛饮秋风。每片树叶都是一个酒杯
而我惟有把装进身体里的落叶腐烂
让我随之腐朽,散落在入冬之后的一场雪里
这样所有的印记才会清晰
爱我和恨我的人只是扫一扫雪
便缓解了心头之痛
走在江边,我看见落日走进水里
剥漆的亭子走进水里
一低头,我看见自己悬挂在
亭子和落日之间
很宽的世界一下子被拉得很窄
在我肩头盘旋的蜻蜓,在水中没有倒影
微小的东西需要仰望
比如那一朵朵即将越过枝头的花朵
凋零,浮在水面上最终去向不明
落日和亭子在夜色笼罩的水中去向不明
看不见我的倒影
我被架空。风一再抽打自己
夜色中的水域并没有赐予我岛屿
摊开手心。有老虎在里面睡觉
我的不是我的
掌纹阔如银河。守望的只有一尊佛
我的就是我的
捏住的是面团。包括老虎睡觉的森林
官道上飞驰的马,沿路的贩夫走卒
菜市场的一角,在手心颤抖
我是一面镜子,无处安放
在镜子里面垂钓自己,有黄鹂在肩头静如雕塑
摊开双手
如灶上人磕两枚鸡蛋,总有一个先破
预感支撑着结果
假如我探究了过程,胃和手心里的两只老虎
谁先开口,谁会饶了我
去抢一块掉进灰窝的豆腐
所有看相算命的摊位,我都选择绕过
绕不过的时候
努力抱紧自己,让老虎沉默
让左右手在肋骨上按紧
亮出小刀,刻。声音太大等于万物寂静
手心有八卦旋转
二十岁这年。云游四方的老丈
见我,先摇头,再叹气,拍着我肩膀像拍着
某个朝代遗落下来的一块砖
末了。说:总有人在边缘钉上钉子
让腐烂从中间开始。
比如门板和江山。
还说我生不逢时,打小就在床上画地图。
我得承认。老丈是我小时候拜的义父
老丈会算命,某次给人算真了
算准了,就瞎了一只眼睛
那时候老丈说我命薄,有福份也镇不住
得找个衰人认门亲。父亲说要不带我去拜
在煤矿上缺了条腿的大华
要不带我去拜哑巴老钟
母亲立马发话让我就地直接拜老丈
夜深。枯坐。南方雨季。闻老丈驾鹤远游
村庄是逃离了又要转回去的地方
远游之前托人送我四句话,如下:
提着裤管的人浑身是胆。
但凡落座不起的人,就不再是怒汉。
打不开城门,就拖走整个城堡。
草木参天只为埋下一颗头颅。
体内一定有草木
安放鸟鸣,那些构架梦境的声音
不关月朦胧。不关雾低垂
旅途一定有水
洗涤回望时紧闭的眼睛
体内涌动的不安。让浑浊的交响曲深流
静水摁住前行的路面,那么
怀抱摇篮。让秋天的种子安静
收拾停当。佩剑启程
吟唱无需对偶,斟酌无需排比
山见月斜,水见月缺
未曾退却,也未曾跃下
——那块制造弯道
制造悬念风景的石头
令字如书:夜路人稀,夜色薄凉
在两个地界来来回回。落叶松和芭蕉树较劲
那个在黄连树下弹琵琶的人。
只是希望信差这次是喝过酒的,或者说
信差昨晚因劳累过度而失忆。
能在这次路过的时候,掉下一封信件。
绿色的帆布挎包。
杜甫一路走。
王维一路走。
唐朝的草木深深。
“怎么不找个史学家当信差?”
信差累死在路上。
坐在路边鼓掌的人,骨头可以敲锣。
躲在路边观望的人,终于看见抡起的斧头。
芭蕉树命苦,芭蕉树下听秋雨,
落叶松看不见每一滴眼泪里都有一粒松籽。
一曲弹过。她对我说:
看那信差,累死在别人的路上,
落得个挡道的罪名
现实逼迫人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说那个史学家得了精神分裂症,
豁鼻子针瞎操棒槌的心
祖母常在冬天感叹:平时不堆土,终了谁圆坟
程绍武 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