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的哨兵[短篇小说]

2020-10-24 06:27回族
边疆文学 2020年10期

回族

尽管时过境迁,事隔四十多年,但每一次路过营区,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们当兵的那些日日月月。而伫立在营区“军事重地”旁的“哨兵不容侵犯”,则越发唤醒了我对那些青春岁月的记忆——因为,当兵头两年,我惟一的任务就是站岗放哨,替一个保密单位站岗放哨。这个单位直属北京,代号107 信箱。又因为建在一座高山之上,不论107 还是我们,平时都很少提及这个代号,一般都称“上山”或“下山”。

实际上,我们、包括附近的老百姓都知道,107 是一座无线电广播差转台,其高耸的天线,远在十公里外都能看到。记得有一次,我们连长上山送给养,我跟连长说,什么叫掩耳盗铃,这就叫掩耳盗铃。连长破口大骂,你他妈当兵才几天,跑马裤还没穿破两条,就跟我谈掩耳盗铃了?我们连长爱骂人,但绝对是个好连长,不但爱兵如子,而且还打过仗。上世纪七十年代,除了少数部队,打过仗的连长基本上绝迹了。但我们连长打过,跟逃到境外的国民党残部打过,当时称他们为蒋残匪。对了,这座无线电广播差转台的任务之一,就是对境外蒋军残部广播。

在107 执勤的只是一个班——三排八班,连队住在一百多公里外的两面寺军分区大院。因为远离连队,八班的兵,都是从全连精挑细选选出来的,军政双优,不但军事素质好,政治觉悟也很高。大家都争着想来八班,那时候已经取消了“四好连队”和“五好战士”,能到八班,就相当于评上了“五好战士”。这么说吧,这么说好懂一些,我们连八个干部,一半出自八班。

107 围墙很高,上面还敷设了电网,岗亭就设在107 的大门外。我们八班是个加强班,有十二名战士。两小时一岗哨,刚好每人每天一岗。但班长副班长除了正常执勤,夜里还要查哨巡逻,比一般战士辛苦。

107 方圆十几里都没有人烟,荒地很多,除了站岗执勤,我们还种了几亩菜地,基本满足了全班的吃菜问题。我曾多次向上山送给养的连长建议(每次送给养,连长都会坐着分区那辆老掉牙的嘎斯51 来看望我们),除了菜地,我们还可以种一些水稻,107 附近有一股水桶粗的瀑布,当地人叫大跌水,我们完全可以利用大跌水开垦荒地,栽种水稻。我和我们班长都是知青出身,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清一色来自农村,犁田耙地,栽秧打谷,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

前几次连长什么都没说,最后一次眼一瞪问我,你为什么当兵?

我说,当然是为了保卫祖国。

连长说,这就对了,如果是为了种地,你该去新疆,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我说,可是我们国家多少年没打仗了?就说连长你吧,当兵十五年,就在边境上打过一仗,还是当新兵的时候。

连长说,什么叫常备不懈?你们班单独在外执勤,责任重大,出了问题不要说本连长,连分区都交不了差!

我们能出什么问题?最近的国境,距107都有八百公里,蒋残匪还能跑这么远来捣乱?107 建台快八年了,八年中,我们总共只开过一枪,打死的还是一头误入禁区的野猪。107附近虽然人烟稀少,但野兽很多,山毛驴(狼)、土豹子(草豹)我们都见过。听老兵说,刚开始的时候,还有老虎,但老虎我们没见过。

这天下山的时候,连长让嘎斯51 先走,在山脚下等他,然后叫上我跟他一起下山。路上连长问,收音机是你管还是林志管?林志是我们班长,比我早两年兵,几个月前,就风传要到新组建的火力排当排长了。收音机则是连里专门配发给我们班的,我们在山上执勤,十天半月才能看到一次报纸,新闻都变成旧闻了。我说,收音机一直都在我这儿,只有按命令收听重大新闻或社论的时候,班长才会拿走。

连长想了想又说,我听人说,林志喜欢听邓丽君、听澳台,邓丽君是什么东西?他妈的就是靡靡之音。

我说,你听谁说的?连长,我怎么不知道?

连长挥了挥手,你回去吧。

但刚走出不远,连长又把我叫住了,听说,你跟林志关系不错?

我说,连长,班长副班长要是闹矛盾,兵还怎么带?

连长不耐烦地再次挥了挥手,好吧好吧,你回去吧。

其实,我也爱听邓丽君,我们班的兵没有一个不爱听《月亮代表我的心》,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每天站岗执勤,保卫我们的警卫目标。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中间肯定出了内奸,不是出了内奸,连长如何知道林志爱听邓丽君?

林志回上海探家去了,我连个商量的地方都没有。

说起来,我跟林志的关系,一开始并不算太好,上海男人太精明,我们云南兵都不喜欢上海兵,一般来说,云南兵比较老实。但后来我发现,林志是个异类,跟一般的上海兵不同。林志是我在新兵连时的班长,我就是被他指名要上山的。当时还是个新兵,不太符合八班的要求,八班的兵,至少要在其他班排磨练一两年,才有资格调入八班。我入伍的时候,林志还是八班的副班长,新兵训练结束,升任班长,又过了一年,我成了他的副手。许多兵龄比我长的老兵都不太服气,尤其是藏龙卧虎的我们八班。但我的训练成绩摆在那里,射击一至五练习全优,投弹出手就是四十米。连长上山宣布命令时说,我知道有人不服气,不服气的可以站出来比一比,一至五练习全优,投弹每次都超四十米,本连长马上任命他为副班长!在我军历史上,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和七十年代末,有过两次全军性的大比武。这期间,军事素质好的兵,在哪个部队都比较受欢迎。

林志跟我一样,五大军事技术全连第一,所以才当上了八班的班长。

那时我们的服役期还是两年,我当副班长之前,就有小道消息,林志要调分区警卫排当排长了,他当时已经超期服役一年了。但小道消息传了一段,被提升为警卫排长的却是分区马副司令的警卫员。

大伙都替林志惋惜,认为太不公平了。但林志本人却不以为然,非但不以为然,整天还乐呵呵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后来我们才知道,林志压根就没想提干,他是上海知青,如果是战士复员,可以回到父母身边,但要是干部转业,就只能回入伍所在地安置了。林志本人倒无所谓,但他母亲每次来信都反复叮嘱,无论如何,千万不能提干。

按他自己的话说,他父亲从前也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家子弟,不是早年投奔了四爷(新四军),如今,也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苏北农民。他母亲倒是个纯正的上海人。上海有什么好?难道上海人就高人一等?连林志自己都说。

说实话,我对他的看法,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改变的。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我从新兵连就直接分到了八班,八班远离连队,每年一次的实弹射击只能就地组织。连长虽然知道我在新兵连的训练成绩,但那毕竟是在纸上看到的,属于纸上谈兵。任命我为副班长的头一个月,连长又坐着嘎斯51 来到了107,卸下给养,连长让我带上一支半自动跟他到附近转转(我当时是机枪手)。转的过程中,我按连长的命令打了五发子弹,一共收获了四只野鸡。临走时,连长说,那五发子弹下次送给养给你补上。但后来连长把这件事忘了,时间一长,连我自己都忘了。到了年底,上级要来检查武器装备,我才发现少了五发子弹,丢失弹药属于严重事故。我想这下完了,处分肯定是少不了了。报告林志后,林志一声不吭,从自己的冲锋枪弹匣里卸下五发子弹,让我压进五六式班用机枪弹链。在步兵连,机枪属于重武器,检查一向很严,一般都要把弹链从圆形弹盒里抽出来逐一检查。但检查冲锋枪,大都只看一眼弹匣上的观察孔,观察孔里能看到子弹,说明弹匣一切正常。林志把他的子弹给了我,找了五枚弹壳压在弹匣里,顺利通过了检查。

我父亲曾告诉我,什么叫战友?你可以放心地把你的后背交给他的那个人,就是你的战友。通过这件事,我认为我完全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后背交给林志。他并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上海男人。

不过,收听澳台、收听邓丽君倒是林志的上海同学写信告诉他的。对了,还有他的上海同学寄来的照片,穿着我们从没见过的喇叭裤,花衬衣不说,还蓄着比女人还长的披肩长发,男不男女不女。我说,我要是换上这身行头,我爹非打死我不可。我父亲也是一名军人,我是从小听着军号声长大的。我猜,这大概也是林志执意把我要到八班的一个原因。

第一次听邓丽君是在我们班的菜地边上,离107 大约一里地,离大跌水不到两百米,菜地边上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傍晚时分,给菜地浇完水,除了当班的哨兵,全班围成一圈,开始听邓丽君。说实话,我们都惊呆了,跟喇叭裤和男人的披肩长发一样,我们不知道歌还可以这么唱,从前我们听的大都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进行曲。但邓丽君的歌好像不是从嘴巴,而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非常柔美,确实让人心醉神迷。林志内行地解释,这叫气声唱法。

从此,每天给菜地浇完水,就是我们全班收听邓丽君的时间。

但远在一百多公里外的连长是如何知道的?依我对全班的了解,告密的奸细不大可能出在部队内部,除了我和林志,班里还有两位战斗小组长,一个叫陈庆忠,一个叫汪小弟,两人都跃跃欲试准备接我们的班,我们对他们两人的任职建议具有决定性意义,两人争相与我们套近乎还来不及呢,不大可能出卖我们。再说,林志为人慷慨大方,不像一般的上海男人,家里邮来的大白兔奶糖和凤凰牌香烟,每次都分给大家,从来不吃独食。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两人对接班迫不及待了,想通过这种办法把我们搞下去。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们连长嫉恶如仇,尤其看不上打小报告那种人,在他眼里,背后捅刀子的不是军人,而是奸人。

另外,我们之所以选择在距107 一里外的菜地听邓丽君,主要就是想避开107 的职工。107 有38 名职工,其中,年轻人占了一多半,这一半人中,年轻女职工又占了一半。这些年轻职工,尤其是年轻女职工,一旦知道解放军收听邓丽君,还成何体统?我们的脸往哪儿搁?顺便说一下,107 的年轻职工基本上都是干部子女,107 直属北京,财大气粗,待遇好,工资高,而且还是干部身份。当然,关键是政审,祖宗三代都不能有地富反坏分子。我们曾亲耳聆听过北京的一位处长给新来的职工训话(107一般都会邀请林志和我以班长副班长的身份列席会议),开口就说,同志们啊,你们能成为107 的职工,是你们全家的光荣!我们的政审,跟空军招飞是完全一样的。107 虽然条件艰苦,但不是每个人想来就能来的!希望你们在这一光荣的岗位上,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

什么是107年的光荣传统,那位北京来的处长没说。

但107 待遇好,工资高,我们是知道的。107 除了正常工资,每人每天还有八毛钱的野外补助和二毛五的防辐射补贴,他们一个新职工的工资,比我们有着十五年军龄的连长还高。为此,我们连长还专门找过107,要求给我八班发放防辐射补贴,大家都在一块巴掌大的地盘上,同样都顶着600 千瓦的电磁波(107差转台的发射机功率为600 千瓦),凭什么你们的职工有,我们的战士却没有?但人家告诉他,107 的经费是由北京直接下拨的,包括职工工资,台里作不了主。要不,请部队跟北京协商一下?跟北京协商,一个小小的连长够得着吗?我们连长脸一沉,生气地说,老子管不了北京,但我可以管我的部队,信不信,老子明天就请示上级把部队撤下去?

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因为,107 不可能给我们发放防辐射补贴,就像我们连长不可能把部队撤下去一样。

奸细不可能出在部队内部,那就只能考虑107 了。

我们在菜地收听邓丽君不到一个月,发生了一件事。那天,大伙正听得如痴如醉,津津有味,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骇人的尖叫,大伙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107 的关小雪。我迅速关掉收音机,才发现踮着脚尖的关小雪惊恐万状地指着我们的身后——离我们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有一条高昂着头颅的眼镜蛇。我完全是下意识地抽出屁股下面的锄头,一锄头砍下了眼镜蛇的脑袋。林志本想阻止,但还是晚了一步。他后来说,那条蛇也许跟我们一样,也是来听邓丽君的,要不,为什么不攻击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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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能不能听懂音乐,听懂邓丽君,我们不知道,但关小雪肯定听到了邓丽君。关小雪的父亲是一位副专员,老革命,但关小雪她跟其他进入107 的年轻职工还不一样,她是昆工无线电专业毕业的,是一名工农兵大学生。因为年龄比一般年轻职工大,人看上去比较稳重。我们都知道她喜欢林志,毕竟是十里洋场大上海的人,说话文雅,看上去文质彬彬,衬衣领子永远是雪白的。其实我们都知道,那是一条假领,林志母亲给他寄了好几条那样的假领。假领比衬衫洗起来方便,所以,林志的衬衣领子永远是雪白的。

杀了那条蛇后,我跟林志说,最好抓紧时间跟关小雪私下谈一谈,这事千万不能捅到107 领导那里,107 的领导知道了,就等于连里甚至分区都知道了。我那时正在积极争取入党,我爹对我能不能提干,倒不是特别看重,但对我能不能入党却非常关心,明确告诉我,两年兵当下来,入不了党,你就别回这个家了。而组织方面,也在积极培养我,指导员都找我谈过两次话了,按足球术语,就差临门那一脚了。

副班长负责后勤,当上副班长后,我把菜地从不到一亩扩大到五亩,蔬菜吃不完,我又到山下买来两头小猪,精心饲养一年后,已经长到两百多斤了。我可不想为了一个邓丽君,把我两年来的种种努力一笔购销。

但林志反过来问我,凭什么?我凭什么去跟人家谈。我说,就凭她喜欢你啊,我们大家都看出来了,莫非你这个上海人还没看出来?你只要告诉她,你马上就要提干了,这事要捅到部队,提干肯定就黄了,说不定还要背一个处分。但林志说,问题是我根本就不想提干,我妈也不让我提。他妈的,他不想提干,我还想入党呢。其实,我那点心思林志早就看出来了,最后答应我,好吧,为了兄弟一场,我找她试试。

那以后不久,我被抽到分区参加省军区系统大比武,拿了一个班用机枪射击第二名。分区给我记了三等功,并顺利成为一名预备党员。老实说,这个第二名不是容易的,我们军分区属于内地分区,没有部队,只有一个独立营。边防军分区一般都有好几个团,还有省军区独立师,可以说强手如林。好在刚满七岁我父亲就手把手教我打枪了,还在入伍之前,步兵团装备的各式轻武器我基本都打了个遍。

因为顺利入党,我把邓丽君暂时放到了一边。我归队后,接着林志就回上海探亲去了。

连长突然提到邓丽君和收音机,让我十分紧张,为自己也为林志。我还有一年的预备期,为一个邓丽君取消预备党员资格(她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我他妈的冤不冤?还有林志,林志身材高大,跟我一样,也是机枪手出身,提他到新组建的火力排当排长,可以说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林志不在,我打算亲自找关小雪谈一谈,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真是她报的官,我想请她出面帮我们做一个证明——就算真的听了邓丽君,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原因很简单,人人都知道107 附近信号太强,干扰厉害,找一个我们想要的频道非常困难,本来我们想听刘三姐(当时刚刚解禁的《刘三姐》火遍了全中国),无意中却收到了邓丽君。这事真的发生过,不是我瞎编的,汪小弟是广西桂林人,《刘三姐》重见天日后,他一直以刘的故乡人自居,天天缠着我要听刘三姐。我告诉他,广播电台不是你们家开的,你想听刘三姐就能听刘三姐?但奇怪的是,每次从我这儿拿到收音机,他都能顺利的找到《刘三姐》。后来有了电视,有了电视剧,我们才知道,如果哪部电视剧火了,几乎全中国的电视台都会同时播出这部电视剧。我们那台熊猫收音机,有16 个频道,所以汪小弟每次都能找到刘三姐。

除了雪白的衬衫,我们猜测关小雪喜欢林志,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平时很少下山,甚至连节假日都很少回家。107 职工上班跟一般机关事业单位不同,他们是上二十天,休息十天。所以平时呆在山上的职工,最多只有三分之一。陈庆忠跟汪小弟打赌,说关小雪不爱下山,是为了天天都能看到林志,看到我们的上海班长。陈庆忠上过初中,到处跟人说,他也是知青,回乡知青。多年以后我才发现,陈庆忠虽然年龄跟我们差不多,但比我们成熟多了,他左边上衣口袋里永远装着一面小圆镜,时不时就拿出来照一下,有时候连站岗都不放过。班务会上,大伙还给他提过意见,但他解释说,他是为了检查军容风纪。最后,连林志这个上海人都说不过他。

我当然不能直奔主题,我还没那么傻,我和关小雪的谈话是从“上山”与“下山”开始的。但出乎意料的是,关小雪告诉我,她之所以很少下山,是因为台里一共只有两名工程师,如果她也跟其他职工一样,上二十天,休息十天,根本轮不过来。说这话时,她脸上的表情十分真诚。说实话,我在107 呆了整整两年,关小雪虽然每天都不只一次从大门口的岗亭经过,但我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的脸。怎么说呢,她的脸非常干净,干净到连痣都没有一颗,五官也很精致,该大的大,该小的小,看上去楚楚动人。到了最后,我自己都不敢看了,不过我相信,像她这样拥有一张干净到完美的脸的人,是不大可能出卖我们的。

林志探家回来,我把连长的话转告给他,他耸了耸肩说,没办法,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

我知道这话是毛主席说的。

又过了一个月,我接到通知,因为在大比武中的出色表现,我被省军区直接保送到步校住学。

林志的提干命令却迟迟没有下达。

但那个奸细最终还是被我们查到了,不是别人,是被我砍掉了脑袋的那条眼镜蛇。当然,这么说也许不够准确。广东和广西人都喜欢吃蛇,据他们说,毒性越大的蛇,越加美味,这其中,尤以眼镜蛇为最。那条眼镜蛇被我砍掉脑袋后,趁着邓丽君和关小雪引起的混乱,汪小弟悄悄把蛇藏了起来。夜里又偷偷转移到107 职工食堂的冰箱。107 财大气粗,他们的冰箱是北京的上级机关专门从西德进口的西门子。这中间,我们还遗漏了一个重要人物——嘎斯51 的司机老广。老广是汪小弟的老乡,汪小弟把眼镜蛇藏进西门子,就是想等老广上山送给养时,两人饱餐一顿。他们也确实做到了。汪小弟瞒着全班用扣子捕到一只野猫,两人悄悄来到大跌水,大跌水的背后有一个水帘洞,在水帘洞里,他们用洗脸盆做了一道粤菜大餐——龙虎斗。

事情到了这里本该结束了,但下山途中,意犹未尽的老广,又无比自豪地向我们连长炫耀了他的龙虎斗(他是分区后勤运输排的,不归我们连管)。由龙虎斗牵出了眼镜蛇,再由眼镜蛇牵出了邓丽君和关小雪。而且,很快就传遍了分区。

就这样,林志的提干命令被一条眼镜蛇卡住了。

一转眼,小半年过去了。寒假前的一天晚上,陈庆忠哭着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已经是八班的代理班长了)。在他断断续续的哭述中,我听到了一个睛天霹雳——林志牺牲了。是被大火活活烧死的。

为了确保不间断的播音,107 有一部备用发电机,发电机房距离主机室大约二十米,跟主机室一样,发电机房也是我们的重点警卫对象。每晚查哨,我们都要巡视几次。在我的记忆中,这部发电机从来没有使用过。尽管从来没有使用,但每隔一段时间,电工都要定期开一次机,检查保养设备。陈庆忠说,事故就发生在检查保养的时候,因为是冬天,电工身上的静电引燃了手中的棉纱,慌乱之中,又将绵纱扔进了盛着汽油用于清洗设备的脸盆。

事故发生的时候,刚好是林志的岗,所以他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

紧靠发电机房的是供发电机使用的油罐,前方不到20 米就是主机室,油罐一旦爆炸,主机室和整个107 都会夷为平地。林志想都没想,抄起熊熊燃烧的脸盆冲出了发电机房。

等班里其他战士和107 职工拿着灭火器赶到,奔跑中的林志已经变成了一个火人。

陈庆忠哭着说,林志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

林志身高一米八,但他的遗体连一米都不到,整个人都烧焦了。

步校不放寒假,我跟区队长说,准不准假那是你们的事,我要回老部队,我的班长牺牲了。如果因此开除我的学籍,那就请便,我是无所谓。这时,军区报纸也用整版篇幅登出了林志英勇献身的事迹,步校倒没有为难我。

但回到部队,我只能在连队荣誉室的墙上看到林志了。

见到连长,我第一句话就问,为什么林志的排长命令迟迟没有下达?是因为邓丽君吗?连长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如果命令下达了,林志下山担任火力排长,他就不会死,不会死在该死的107!

连长说,我问你,如果那天的哨兵是你,你会怎么办?你会有不同的选择吗?

不会,我想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