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之上[中篇小说]

2020-10-24 06:27
边疆文学 2020年10期

1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飞翔……手机铃声突兀,顾正实从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他迷糊了至少三秒钟,不知身在何处。

砰地一声,妻子杨菊捶了一下床垫,拖着睡意朦胧的声音厌倦地说,还要不要人活啊!

顾正实在黑夜中伸手去摸床头上的手机,没料手机啪的一声,砸在了木地板上,但激昂的歌声依然在夜色里回响。好像举办凤凰传奇的演唱会。

顾正实连忙裸着身子跳下床,拾起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杨富贵的名字。顾正实连忙摁下接听键,激昂的歌声戛然而止。他随手抓过睡衣,胡乱披在身上,走出卧室,顺手把房间门关上,直奔书房。他怕影响妻子睡觉。

之前,顾正实还在文体局上班,睡觉的时候,他是把手机关了的。在这样的单位,虽然是副局长,但一般情况是没有什么急事的。

后来去扶贫,到边远的沟子村当第一书记,他就二十四小时开机。到了晚上,他就把手机调到震动上。但由于工作太忙,责任太重,白天累得像狗,晚上就睡得很死。有几个重要的电话没有接到,险些误了大事。后来,顾正实就把电话调到铃声上,而且选用了《月亮之上》。突兀激昂的歌声忽然想起,像平静的水面蹦起一条大鱼,鲜活、刺激、激昂。即便睡得再死,或者环境再喧闹,都能够听到。并且,月亮之上,究竟有什么?给人带来无限的遐想和神秘。说到底,顾正实既是一个务实的人,又是一个喜欢幻想具有几分浪漫气质的人。

现在,十天半月回家一次,他也不敢把手机关机。他从沟子村调到了幸福馨居担任管委会常务副主任,面对的是新环境、新情况、新问题,肩上的担子更重,随时有意想不到的问题发生。这种时候,手机的畅通,是最最重要的。

杨富贵在电话里大声地喂,顾领导,顾领导,你是顾领导吗?我妈不在了!

顾正实的心咯噔一声,那个最麻烦的老女人赵德芝精神不是好得很吗?怎么就不在了呢?顾正实说,是不是生病了?现在在什么地方?

你这领导也是的,要是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还打电话给你吗?杨富贵的语气充满了责备。

你妈在什么地方你都不知道?顾正实反问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都找了快两个小时了,没找到,才打电话给你的,因为你是挂包我们家的。要不,我也不打给你。

直到这时,顾正实才明白,杨富贵说的他妈不在了,不是他想那个意思。

顾正实说,那好,你们先找着,我马上过来。顾正实看了下手机,已是凌晨一点半。他不敢开灯,轻脚轻手从书房踱到卧室,抱起自己的衣裤,又回到书房,快速穿戴好。抓起车钥匙准备出门的时候,他转回身,准备跟杨菊说一声。但转念一想,杨菊这段时间太苦太累,很难入睡,把她叫醒了,影响她休息。他轻轻推开门,卧室里静悄悄的,他又轻轻转过身,刚迈出一步,卧室里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在黑夜里分外的响亮。

顾正实,三更半夜的,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杨菊的声音里显然透着不满。

顾正实说,要到安置点去,我挂的一个建卡户,他的母亲不在了,哦,不是不在,是走丢了。本来我想跟你打个招呼的,还以为你睡着了,怕影响你。都一点半了,你好好睡吧!我还是去一趟,怕出大事。顾正实说着,用手轻轻地摸了摸老婆的脸。

这些人也是的,他母亲不在了,不会自己去找吗?深更半夜的打电话,也不会替别人想一想?你去了,你也不知道她母亲在哪里啊。你去了,也不见得就能够找到。这些人的坏脾气,都是扶贫扶出来的,杨菊的话语充满不满。

顾正实说,也不怪,他们从山上刚搬到山下,人生地不熟的,全是高楼大厦,找不到家,可以理解,慢慢就会好起来的,我还是去一趟,你好好睡吧!

你说我还能好好的睡吗?我都快崩溃了。杨菊的声音,有一些绝望。

顾正实开着车,心里愧疚。他觉得实在对不起老婆。

本来昨天晚上都是不能回家的,安置点的工作千头万绪,像一团乱麻,他得把它尽快理顺。但是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到老婆了,还没跟老婆说自己工作变动的情况,他想抽时间跟老婆谈一谈,让她明白自己现在的工作。可杨菊最近身体很不好,脸色蜡黄,情绪也很暴躁,睡不着觉,你跟她说什么,她要呢沉默不语,要呢高声吼道,求求你,让我静一静好不好?顾正实处处小心,不让她发怒。

顾正实默默陪伴着她,静静坐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发愣,快到十一点了,顾正实又轻言慢语,哄杨菊到铺上去睡。好不容易睡着了,杨富贵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顾正实想,杨菊肯定是被一个星期以前发生的那件事刺激了。一个星期前,她科室的副主任吴晓春被人杀死在办公室,手段残忍,令人发指。

在顾正实的印象里,杨菊历来都是一个坚强的人,可这个坚强的人,忽然变得如此脆弱易碎,顾正实一下子难以适应。

2

灯光把黑夜挖出一个金晃晃的窟窿,他开着车在窟窿里奔驰。脑海里一会儿浮现出赵德芝的身影,一会儿浮现出顾小强的身影,一会儿又浮现出杨菊的身影。

但愿赵德芝不会有什么事吧!不会有事的,她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她说不定在哪一幢楼脚睡着了。顾正实这样想。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顾小强,对不起老婆杨菊。

儿子顾小强还在读初三的时候,顾正实就被派到沟子村当扶贫工作队第一书记。顾正实基本上每个月只能回来一两次,但基本上都是见不到顾小强的。顾小强在一所私立学校就读,这所私立学校,是全封闭管理的,只有到周末才能回来一天。

可顾小强也不想回来,因为回来基本上都见不到妈妈和爸爸,回家又有什么意思呢?本来顾小强的学习是非常好的,完全可以在县城里最好的龙凤中学就读。可龙凤中学,不是封闭式学校,大都早去晚来,顾小强回家来没有吃饭的地方,没有说话的地方。杨菊和顾正实面对实际困难,不得不多出一点钱,让孩子到这个城市最好的私立学校就读。

杨菊是市人民医院最有名的外科医生,外称杨一刀。她是一个工作狂,一站上手术台,天地就只有手术台那么大。她很少有时间回家,即便回家,也是斜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出神。她不说累,但她分明就很累。顾正实也很理解妻子,只要妻子回到家,他都会买菜做饭,让妻子补一补身体。妻子也感动,但感动之余又常常发脾气,原因是他们唯一的儿子顾小强,学习越来越差,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顾正实和杨菊大都没有时间参加。偶尔参加了,听到老师说的,大都是顾小强脾气如何如何怪,学习如何如何差。

杨菊觉得孩子变成这样,不是孩子的责任,而是自己和顾正实的责任,她觉得她和顾正实都没有尽到教育孩子的义务。不是他们不想尽义务,而是他们没有能力去尽义务,她和丈夫的工作都不允许他们尽好义务。以他们所处的情况,他们很难处理好孩子、工作、家庭、教育的关系,所以,两个人的脾气都越来越不好。

去年顾正实把自己调到沟子村去当扶贫第一书记的事,告诉杨菊。杨菊就跟顾正实吵了一架。杨菊生气地说,顾正实,儿子你管不管?他马上就要读高中了,你又要去扶贫。一去扶贫,就是十天半月回不来,儿子怎么办?

顾正实说,不是我要去扶贫,而是单位安排我要去扶贫,我也不想去,但有什么办法呢?

杨菊说,怎么就没有办法?你们不是有两个副局长吗?别人不去为什么偏偏你去?

顾正实说,是有两个副局长,可一个生病住院,一个怀孕,他们能去吗?难道你叫局长去吗?市上安排的,我们单位就一定要去一个副职,不是我去,还有谁去呢?

杨菊说,你们那个副局长会生病住院,你就不会生病住院吗?你就这么厉害,要扛起来?你在家庭当中,如果像在单位上那样好,我们家庭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是你只是会为单位考虑,就不会为家里考虑。

顾正实生气地说,我怎么就不为家里考虑了呢?孩子从小学到初中,你做过几顿饭给他吃,你跟他洗过多少次衣服?整天管孩子的是你还是我?你自己说!

杨菊也生气地说,这一点我承认,我知道你以前对孩子挺好,可为什么孩子到了关键时刻,要上高中了,你就不关心了呢?你这关键时候拆台,你还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吗?

顾正实说,我也不想拆台,但是我是靠工作吃饭的,我总不至于不工作吧?现在是特殊时候,扶贫是政治任务,我能推脱吗?我也跟局长说了我的情况,但是局长也没有办法,这是市上安排的任务,我肯定只能自己去了。

我想,等那个副局长出院了,他顶我去一下,我就争取回来。现在是没有办法的。杨菊,你怎么不从你那里想想办法呢?儿子,是我们俩的儿子,我们要共同关心他才是道理呢!

杨菊气愤地说,你想一想,那么大一个医院,那么多病人,我又是外科主任,手术台上能离开我吗?

顾正实狡黠地笑了笑,说,对啊!你我都是靠工作吃饭的,只有工作搞好了才能养家糊口,所以大家要相互理解。抚养儿子是我们共同的义务,我们一定要弄明白。杨菊一时无语。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孩子进私立学校。这个私立学校,可以跟龙凤中学媲美的,只是要多出一些钱。出就出吧,省吃俭用一点,这个世界上,熊掌鱼翅不可兼得,有得有失,只能将就事情了。

孩子进私立学校了,后来一家人就很少见面了。即便见面,杨菊和顾正实都不太说话,都是冷着。至于夫妻间的事情,都好像忘记了一样。即便睡一张床,也是背对背。悄无声息,彼此就有了鼾声。天一亮,又各自奔赴自己的战场。

现在,一年满了,顾正实依然还在脱贫攻坚战场上。本想申请回来了。但偏偏领导又安排他去幸福馨居任管委会的常务副主任。组织部考察他的时候,他把自己家庭存在的实际困难,尤其是孩子没有人管的实际困难说出来,希望组织不要考虑他再去任管委会的副主任了。但是组织部门不允许,说打好脱贫攻坚战,是党的重要的政治任务,作为一名党员干部一定要提高政治站位,一定要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战场上,任何人都是不允许讲价还价的。这样的帽子,顾正实是戴不起的,他只能接受。现在他不知道怎样跟妻子说这件事,因为都冷战快一年了,这种内心的煎熬和伤痛,是别人无法理解的。

本来是该回来的时候了,现实却又要让他再次出征,这一出征,也许就不是一年两年了,或许是三年五年。孩子马上就进入高二了,一晃就要考大学了,可孩子的成绩令人堪忧。老实说,顾小强总是发呆,总是走神,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现在,要是把这件事说出来,这无疑是火上浇油,到时候导致的结果,就不是冷战,可能就是热战,是赤身肉搏的白热化战争了。这种战争一旦开战,轻则伤痕累累,重则樯橹灰飞烟灭。这个管委会的常务副主任的担子有多重,他心里是非常清楚的,这比他当第一书记,至少要重十倍八倍的,他甚至怀疑自己没有这个能力胜任。

形势不能让人回避,他还必须硬着头皮往前冲。他斜躺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喝茶,寻找着冲锋陷阵的最佳方式。

3

早上顾正实是给杨菊打过电话的,杨菊说六点下班。他在电话里说,老婆,辛苦你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就好好地做几个菜给你补补身体,也算是一年来对你关心不够的一种补偿。

顾正实呵呵笑着,分明有一种讨好的意味。

杨菊以她一如既往平静的话语说,谢谢你,今天我有一个手术,应该六点会回来的。

顾正实到菜市买了一条桂鱼,两斤牛肉,一只土鸡。清蒸桂鱼、红烧牛肉、土鸡天麻汤,都是杨菊最喜欢吃的菜。之前他没有下乡当扶贫第一书记的时候,十天半月的,他都会做几个菜,犒劳犒劳老婆。的确,老婆非常辛苦,而且压力和责任都很大,这一点他是很理解的,老婆心里也是温暖的。

六点的时候,他的菜准时出笼了。但还是不见老婆回来。又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回来。顾正实就打电话给老婆,可老婆的电话没有人接。他想,她可能做手术耽搁了时间。他不再打电话,因为有什么事,老婆会打电话给他的,他就坐在沙发上等着,随便翻翻书,随便看看电视。

他想,要是儿子顾小强能够回来,一家人好好地吃一顿饭,那该有多好。可是今天才星期三,顾小强肯定是在学校里出不来的。都快八点了,还是不见老婆回来,他索性发了条短信。也许老婆又开紧急会议,她不方便接电话,用短信更恰当。好半天过去了,也不见老婆回短信,顾正实有些坐不住了,究竟老婆遇到什么事了呢?即便遇到什么事,老婆也应该先告知一声啊!

到了九点,老婆打过电话来了,声音压得很低,还透着悲伤,说,我的副主任不在了。顾正实说,她会去哪儿呢?没关系,回来吃完饭再说吧,六点钟我就把菜准时端到桌上了,清蒸桂鱼,红烧牛肉,土鸡天麻汤都是你喜欢的。

老婆说,不是,她被病人家属杀死了。刚才一直在抢救,可是她还是走了,我要跟着一起把她送到殡仪馆,别管我了,你自己吃点!说完,杨菊就把电话挂了。

这个副主任,顾正实知道,叫吴晓春,个子挺高,很有气质,真的是一大美女。这个有名的医院,流行的一句话,叫杨一吴二。也就是说,杨菊是第一把刀,吴晓春是第二把刀。她年龄不小了,35 岁了,据说还是黄花闺女,没有找到对象。

顾正实也会想,那么优秀的女人,怎么会是单身呢?这一点,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就会被病人家属杀了呢?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没有了呢?顾正实的心有些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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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正实喝了一碗鸡汤,然后就洗漱了躺到床上,在床上随便翻书。顾正实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晚上睡前都要翻一翻书。老婆曾经取笑他说,你看你这个人,真没趣,难道我还不如你的一本书吗?顾正实连忙把书放下,抚摸着老婆,呵呵笑着说,你怎么不如我的一本书呢?你本身就是我的一本最好最珍贵的大书,我一辈子都想翻,一辈子都翻不厌的奇书啊!我现在翻一翻其他的书,预热预热再来翻你这本书吧!

现在,顾正实躺在床上,一行字都看不进去,脑海里总是闪现着吴晓春被杀的情景,当然这些情景都是他内心中想象出来的。鼻孔里飘荡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他担心老婆的安全,这年头,医患关系紧张,全国各地随时都有医患关系升级的事。总的来说,老婆的脾气是挺好的,尤其是对病人是温柔体贴细致的。只是在家里,为了孩子的事,他们会吵一下嘴,夫妻嘛,哪有不吵嘴的呢?这点他能理解。他想老婆应该没有什么事的,会安全的。但是那个副主任吴晓春也是温柔的,怎么就被人杀了呢?顾正实的心很乱。

到了凌晨一点,老婆回来了。顾正实听到门响,连忙披衣起床,他看见老婆的脚好像画着圈,挺沉重的。她把外衣扔到沙发上,然后,像一根树桩,咚地倒在沙发里。

顾正实说,回来了老婆?

杨菊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点头。

顾正实又说,我马上给你热菜,好好吃一点,肯定饿坏了!

老婆摇了摇手,说,不用,不想吃,一点胃口都没有。老婆斜躺在沙发上,默默地流眼泪。

顾正实把纸巾递过去,也不说什么。他不想再问什么,她怕又一次伤了老婆的心,他想,老婆想说的时候,她一定会跟他说的,他就这样,坐在老婆的身边,用手扶住她的肩,任凭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顾正实还是热了一碗鸡汤,端到老婆手里,让她喝下去,说都一天没吃东西了,身体要紧。老婆慢慢喝鸡汤的时候,顾正实用少有的温柔的语言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凡是有良知的人都一定感到伤心难过。可是既然发生了,又无法改变,我们活着的人,最重要的就是保重身体。杨菊点了点头。

后来躺在了床上。那一夜,老婆像受了惊吓的小鸟,紧紧依偎在顾正实的怀里。她是那么的娇小,让人心疼。她那种姿势,总觉得手一松,顾正实就会飞掉似的。顾正实的心很疼,很柔软,就这样搂着她,连动都不敢动,好像稍微不小心,就会让老婆的身子破碎了似的。在顾正实的印象中,杨菊很少这样柔弱过。

杨菊居然打起了呼噜,那微弱的呼噜声,好像是轻音乐,悠长而舒缓。顾正实倒是一夜未眠。天亮的时候,杨菊搂着他的腰,把事件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凶手姓朱,四十五岁,是个屠户,他六十五岁的母亲,从楼上摔下来,摔坏了股骨头,送到市人民医院。是吴晓春跟老人做的手术。都快两个月了,老人还不能动弹。朱屠户就来问吴晓春,说吴晓春手术没有做好,两个月了,怎么还在不能动弹,还在喊疼?吴晓春向朱屠户解释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这是粉碎性骨折,至少也要三个多月,才会慢慢痊愈,让他有耐心,配合医生治疗。可这个朱屠户脾气挺暴躁,整天骂骂咧咧的说这事,说吴医生没有把他母亲的脚治好。吴医生一再强调,要病人家属好好照顾老人,不要让她动弹。只有这样才能痊愈得快一些。可那天朱屠户上街去,老人从病床上滚了下来。当护士发现的时候,她的腿伤又裂开了,疼得嗷嗷叫。

朱屠户回来以后,就骂护士,甚至还要打医生,说,出了那么多的钱,怎么还让他的母亲摔下来?

吴晓春通过检查,觉得老人必须二次手术。朱屠户说,这一次完全是怪医院的医生,要做手术,他不出半分钱,而且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完全要由医院来负责。

治病要紧,吴晓春还是为老人做了手术。这个老人,本来身体状况就不太好,这一次老人昏迷的时间有一些长,但是按吴晓春的判断,应该没有问题的。

这个时候,朱屠户见老人昏迷过去,失去了理智。他到处跑,大骂医生,完全像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吴晓春悄悄地回到她的办公室,把门关上,她实在太疲倦了,需要休息一下,缓和一下。没想到朱屠户推开门闯了进来。吴晓春刚抬起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朱屠户用杀猪刀抹了脖子,把吴晓春的喉咙血管颈椎都割断了。

后来朱屠户被保安制服了,医院里的医生及时对吴晓春施行抢救,其实那种抢救,也只是做一种心不死的努力了。估计吴晓春当场就没气了。凶手手段之凶残,令人发指。整个医院一片混乱。

杨菊说,当时她的心像一下子掉到了冰窟窿里。那种人啊,真让人不可理喻。短短的半天时间,她就好像是过了几辈子,晕乎乎的,恍恍惚惚的,甚至心里产生了绝望,人啊人,怎么会这样呢?

朱屠户的母亲怎么样了呢?顾正实急着问。

科室里几个医生还盯着,也就是说,吴晓春才到办公室的时候,朱屠户的母亲就醒过来了。手术非常成功。

第二天早上,杨菊又要去医院,她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要到医院里去,不能让医院更混乱,她一定要稳住。顾正实把一碗鸡汤面端到老婆的手里说,吃点吧!你要保重身体。

这一次,他实在没有机会向老婆说出他要到幸福馨居安置点任管委会常务副主任的事,他想以后再说吧。已经够乱了,让老婆的心安静一点。

一夜没睡觉,头昏沉沉的。组织部打来电话说,现在正是脱贫攻坚易迁安置的关键时期,特殊事情特殊办理,一边完善手续,一边把要必须走的程序走着,人必须今天就要到幸福馨街安置点开始工作,尽快进入角色,保证完成脱贫攻坚的易迁安置任务。

顾正实一头扎入工作中,一晃,一个星期就过了。这一个星期,他居然没有时间给老婆打一个电话。他只得回来一次,但依然没有机会跟老婆说一说话。本想陪着老婆睡个安稳觉,没想到一个电话又打破了宁静。

4

在顾正实的印象中,赵德芝是一个难缠的主。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杨富银,小儿子叫杨富贵。杨富银是非卡户,他有一辆微型车,常带着老婆跑客运,在村子里,日子也算滋润的。三个娃娃在村小学读书。

小儿子杨富贵,长得帅。十八岁就讨了媳妇。他媳妇是另外一个村子最漂亮的姑娘。两人赶集相遇,青春年少的感情,犹如干柴烈火,一点就燃,几次眉来眼去,两人就住在了一起。短短五年,这个叫胡才仙的姑娘,就给杨富贵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小儿子两岁的时候,杨富贵就带着胡才仙,到浙江去打工。因为沟子村在大山深处,海拔又高,气候恶劣,土地贫瘠,在这里生活的人,吃的就靠广种薄收的洋芋,荞子,麦子。如果有点经济垫本的,可以喂几只羊子,马或者牛,但在村子里,能够喂得起马牛羊的,毕竟是少数。

到外面打工去。山里的年轻男女,都不想跟那些黄土耗一辈子,都想到外面去挣钱,见世面。

顾正实挂包杨富贵家的时候,杨富贵还在浙江打工。杨富贵的母亲赵德芝带着杨富贵的两个孩子在老家读书。杨富贵的女儿杨小娥当时已经十四岁,辍学了,跟着杨富贵在浙江,在一个小饭馆里打零工。

赵德芝住的是土墙,茅草房,而且墙体有些倾斜,属于危房,这是杨富贵打工之前住的房子。由于扶贫,要签许多字,要联系许多事情,顾正实都会打电话给杨富贵。

按照扶贫要求,危房必须清零,也就说危房不住人,住人不危房。顾正实就让赵德芝搬去跟他的大儿子住。可她死活不去,问她为什么不去,她的理由是,一个人住,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不看别人的脸色。后来社长说,她的大儿子良心倒是好,只是大儿子媳妇挺凶。赵德芝也去跟大儿子住过,但是受不了那种冷遇,有时还会被儿媳妇辱骂,于是赵德芝就搬出来住在那茅草房里。

杨富贵是建档立卡户,要求搬迁到城里的幸福馨居。他家五个人,按每人二十五个平方计算,他就拥有一百二十五个平方的房子。顾正实在电话里把搬迁的政策告诉他,杨富贵说要不要交钱?顾正实告诉他,这都是政府为贫困户修的。杨富贵说,如果不交钱我就同意搬迁,因为我实在没有钱。

顾正实给杨富贵打了许多电话,主要是要让他把女儿杨小娥送回来读书,她才十五岁,还是义务教育的年龄。可杨富贵说,我已经劝了一百遍,一千遍,她实在不去读,我真的没有什么办法。

顾正实追得急了,杨富贵说,我真的没有办法劝她回来,她现在已经跑回老家去了,连电话也换了,我找不到她。顾正实又问赵德芝能不能找到她的孙女杨小娥,赵德芝说她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根本没有回来,你要去问她爹。

顾正实说,不管怎样,你都要把杨小娥劝回来读书,如果不回来读书,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是你回来到当地派出所告知说女儿失踪了,然后让民警发协查通报把她找回来读书。第二条,就是起诉你,按照义务教育法,你是她的监护人,必须起诉你,让你保证把女儿找回来,至少要拘留十五天,这样对你很不好,以后你要在外面打工,你的信誉度就没有了,许多事情都不好办,你认真的思考一下。

顾正实又一次打电话给杨富贵,杨富贵说,我真的没有办法劝她回来读书,但是她的电话我已经找到了,我说给你,你打电话给她,看你能不能把她劝回来。

顾正实把电话打给杨小娥,杨小娥操着普通话说,你是谁?

顾正实说,我是挂包你家的扶贫工作队员,你才十五岁,按照义务教育法,你必须回来读书。

杨小娥操着普通话说,我不回来读书,我对读书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读不读书,取决于我愿不愿意,我读不读书,与你没关系。

顾正实很有耐心地说,你才十五岁,还在小,多读一点书对你有好处,现在国家要求,凡是十六岁以下的,按照义务教育法,必须得读书。国家是对你们好,你说多学到一些知识,今后出去打工也能多挣一些钱,这一点你知道吗?你看你这么小在外面打工,人家也不要,这是用童工,国家是不允许使用童工的,所以你还是回来读书吧!

杨小娥说,谁说人家不要?我现在就在城里帮人家打工,在饭馆里,一个月能挣二千块钱,我想怎么用钱就怎么用钱,想买什么口红就买什么口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平时跟我爹随便要一点钱,他还不给,即便给,那种脸色也是让人看着很不舒服的,我用我自己的诚实劳动养活我自己,哪里错了?我才不回来读书呢!我回来,你给我发工资?

顾正实心里很不爽,这哪像一个小孩子说的话啊?

顾正实忍了忍,说,你好好想一想小朋友,听你说话就知道你很聪明,你这么聪明,读书一定挺厉害的,你还是回来好好的读书吧!

杨小娥呵呵笑着说,这一点算你说对了,我原来读书,读到三年级,学习挺好的,当时我爹就不让我读书,把我带到浙江去,现在又要叫我读,打死我也不读。

顾正实没有办法,就说,杨小娥,你实在不回来读,我们就要把你爸爸起诉到法庭,要让他拘留十五天,还要把你弄回来读书。拘留倒不算什么,只是你爸爸的征信就出问题了,因为他犯法了,犯了义务教育法。以后坐车啊,打工啊,住宾馆啊这些都会有影响,也就说,你爸爸要是被拘留了,就坐不了车,住不了宾馆,打工没人要。要是这样,他今后怎么挣钱来养活你们一家?所以,你要为你爸爸着想,为你们一家着想。另外,你要是不回来读书,就要让你爸爸回到你们老家派出所报案,说你失踪了,然后派出所就要发协查通报,到处来找你。你知道现在要找人很容易的,随便就找到了,然后就把你带回老家来读书。

杨小娥说,你就别吓唬我了,我用我自己的劳动挣钱养活自己,一不偷二不抢,谁来找我我都不怕,国家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至于说我爸爸,你们爱怎么就怎么,要把他抓了关起来也行,反正跟我没关系,这是他的事。

杨小娥啪的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顾正实气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说,现在的孩子,真是的,哎,真是的。

5

那天幸福馨居要拿钥匙了。杨富贵从浙江坐飞机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女的,据说是他现在的老婆。据赵德芝说,三年前,杨富贵的老婆就跟别人跑了,杨富贵现在跟着的这一个女人,还带着一个十岁的儿子。社长也跟顾正实说过,这个杨富贵,人倒是长得好看,但是脑袋好像被屎糊住了,自己的三个娃娃,送给自己的老妈管,去养别人家的娃娃,你说他是不是脑袋瓜被屎糊了?

顾正实看见杨富贵,一头短发,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一条灰白的牛仔裤,一双雪白的旅游鞋,看上去还挺帅的,还显得很时尚,根本没有半点山里人的影子。特别是他脖子上那条金闪闪的金项链,小手指那么粗。顾正实在心里说,拿去拴狗狗都跑不掉。跟在他旁边的那个女的,高个子,微胖,脸色红润,披着长发,还很有几分姿色,一说话,面带笑容,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你感到这个女人一定是有文化的。

又过两天,顾正实接到区里的电话,说平山镇明天要庭审二十个没有履行义务教育法的家长。杨富贵的名单也在其中。

顾正实通知杨富贵,叫他一定要带着女儿,按时去参加庭审。杨富贵说,我从安置区赶到平山镇,有二百里,我又没有车,我没有办法去啊!

顾正实说,你一定要去,你认真想一想,如果不去,法院来叫你去,那就不太好了,你自己要权衡,而且一定要把你的女儿杨小娥带着去!

杨富贵说,我哪里去找我的女儿,她一点都不听话,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顾正实说,这个我不管,反正我相信你是找得到她的,到时候,在平山镇见,我先走了。

顾正实到了平山镇中学,已有成千的人聚集在那里了。离开庭还有二十分钟,杨富贵来了,他旁边还有一个胖胖的小女孩,头发染成黄色,脸上的粉,涂得很厚。看得出,涂粉的技术挺差,白一块花一块的,口红打得太红,是时下流行的樱桃状,但不规则,看上去就有一些小混混的模样了。

顾正实走过去,说,你就是杨小娥?那女孩睖着眼睛看着顾正实,说,你怎么知道我?

顾正实说,我跟你打过电话,你的口才挺好,现在你回来了,就太好了,好好的读书,一看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

杨小娥微微笑了笑,说,想要我读书,不可能。然后很蔑视地看了顾正实一眼,又睖起眼睛看了一眼杨富贵,就捧着手机,玩起游戏来了。

操场上坐着的学生和家长,至少上千。

法官威严的声音,在操场的上空回荡。二十多个被告的家长,只来了十五个。法官把平山镇起诉的材料念了一遍,问杨富贵是不是属实,杨富贵说属实。最后让杨富贵一定要把孩子找回来读书。

杨富贵说,我一定好好地劝她,下个学期一定来读书,法官说不是下个学期,而是现在。

杨富贵说行,我都已经把她带来了。

还有一个家长说,他的女儿虽然刚满十五岁,但是她在外面已经结婚了,都有一个娃儿了,这种再弄回来读书,不可能吧!

下面坐着的人,就发出了一阵笑声。

庭审完以后,杨富贵走下台来,一脸的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顾正实起初还有些难为情,有些对不起杨富贵。觉得这样会伤了杨富贵的脸面。顾正实还安慰杨富贵说,也不要有什么心理压力,其实这种做法,目的也就是让你把孩子送到学校来读书。

杨富贵微微一笑说,这有什么心理压力呀,我一不偷二不抢,我又没有犯法,孩子不读书,我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再逼她,她做出过激的行为来,我还要告政府。

顾正实感到震惊。杨富贵的这种行为,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们这些当官的,我以为你们把我的儿子拿去枪毙了,现在还不是好端端的。嘿嘿,我说你们有多大本事,我家跟你们一无冤二无仇,娃娃不读书,你们拿我的儿子这样收拾。现在娃娃也回来了,就站在你们面前,有本事,你们就把她捆去读书嘛!

顾正实回头一看,是赵德芝,还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摸到了庭审现场来的。

顾正实心里有些发火,但是他必须忍住,说,老人家,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政府之所以把您的儿子杨富贵弄到法庭上来,目的还是让您孙女好好读书。读书嘛,还是为你家好嘛!政府错在哪里了?你们要理解政府才对呀!

赵德芝吹了一下鼻子,说,为我们好,简直是猫哭老鼠!然后鼻子一吹,甩着出去了。她年龄大了,走路有些踉跄。

6

赵德芝一定要住在危房里,顾正实必须要把她从危房里弄出来,住到安全的房子里,这让顾正实煞费脑筋。

顾正实又去商量他的大儿子,大儿子说,她是我妈,我当然同意她跟我住,这也是我们儿女赡养老人的一种义务。儿媳妇说,她愿意来住,我也同意,只是她要住得习惯住得舒服,喜欢在这里住就行。后来跟赵德芝说,赵德芝要自己住。如果你们觉得不让我住在茅草房里,那么我大儿子家街上还有一间砖房,只是没有门,没有窗,没有装修过,你们去把它装修以后,我就搬到那个地方去住,那就安全了,行吗?

顾正实觉得这种要求太过分,赵德芝的大儿子是属于非卡户,要是答应赵德芝的要求,整个村、整个镇,这种情况多的是,开了这个头,别人也这样要求,咋个摆得平?即便是建档立卡户,涉及面依然很广,谁敢同意这样做?这肯定是不合法的,行不通的。

顾正实只得从杨富贵那里找突破口。正在为难的时候,杨富贵打电话来了,说他们在浙江打工,耽误时间长了会被厂方开除的,他们想现在就回去打工。

顾正实灵机一动,说,你们要去打工也可以,这是你们维持生存的一种方式,但是你的新房子里必须要有人。我想,你把你的老母亲接下去照看着你的三个儿女,你们两个就可以去打工,如果老人不下去,你们就不能到外面去打工,必须住在新房子里。

杨富贵说,为什么要这样?

顾正实说,为什么?你就不想一想,政府免费为你们修起了新房子,目的就是要让你们离开生存都难以维持的大山,你们不搬下来住,咋个说得过去?政府家随时要来检查的呢!

杨富贵说,这样吧,我们就把三个娃娃留在新房子里,我和我老婆出去打工,这样总行吧!

顾正实说,不行。你家三个娃娃都还在是未成年人,必须要有大人在他们身边作为监护人才行。我的意见是,要呢你们留下来,要呢把你母亲接下来。或者你家两口子留一个下来,由你选择。

杨富贵说,我一个人出去打工,肯定是不行的,我老婆也要出去跟我一起打工,才能养活这个家。我还是把我妈接来吧!

第二天,赵德芝就搬到了幸福馨居来了。

程绍武 书法

顾正实正为自己的聪明而高兴,但没过两天,却接到了杨富贵的电话,说赵德芝又不在了。这个赵德芝,真是不省油的灯啊!

7

顾正实赶到幸福馨居,就看见杨富贵和一大群人,正在焦急地等着他。有人说来了来了,领导来了,我们问他要人,是他要我们搬出来的,你看现在老人丢失了,如果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他必须负责。

顾正实说,情况咋个样?

杨富贵说,我们都找了三个多小时了,还是不见,所有的地方我们都找遍了,领导你说咋个整呢?

顾正实说,你们是怎么找的?详细跟我说一下,我们要先分析判断,究竟老人会不会还在这个地方?她会不会走出小区去?会不会朝老家的路上走?

是呀,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从外面找呢?有人这样说。

她怎么会从外面走呢?深更半夜的,外面黑灯瞎火的,她从外面走,能走到哪里?我想不会的,有人这样说。

即便从外面找,也不可能找得到,到处都是路,黑灯瞎火的,一个人要是跑到黑夜里,要找到,比大海捞针还难吧!

杨富贵说,我们分头在小区里面找,花园里,花台边,有沟沟坎坎的地方,凡是想得到的地方,我们都找了,还是找不见。我们就喊我妈的名字,大声的喊赵德芝,后来小区里的许多人都下来了,都跟着喊,跟着找,可还是不见踪影。

有个年轻人说,这样吧,把监控调出来,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顾正实说,监控还没调试好,还没使用呢。

就有人说,我就说现在的这些领导,脑壳就是被屎糊了,水电不通,电梯不通,就要叫我们搬进来,搬进来吃球啊!现在出事了,哪个来负责?

另一个说,逼着我们要买新家具,逼着我们要在新房子里做饭吃,那天我家买了,又是床,又是沙发,又是柜子,又是锅锅家什的,最气人的是电梯没有电,用不成,打电话给挂包我家的领导,人家说协调,协调半天,说今天电不会来了,线子出了问题,工人正在抢修,至少要明天才会有电。你说,那么多东西丢在楼下,咋个放心?随便丢失一样,都是红通通的血汗钱呀!我就带着婆娘抬上去,十六楼呀!我脑壳都整晕了,尿都挣出来,整到半夜才拿上去,我婆娘腰杆也扭伤了,几天了,走路屁股都还在甩的。你说这不是做缺德事吗?

顾正实让杨富贵详细说明她母亲失踪的情形。

杨富贵说,他母亲走出去的时候说,我要坐电梯下去,我从楼上看到,右前边有一片树林,太像我们老家的那片树林了,我要去那里看一看,坐一下。整天在这个楼上,闷死了。又不敢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太高了,晕乎乎的,生怕摔下去,脚都发软,无遮无拦的,好害怕,哎!还是老家坐着舒服,又有树,空气又好,脑壳又不会晕。

杨富贵说,当时他老婆得了重感冒,他正在给老婆熬药,就有些不耐烦地对母亲说,你就别出去了,天都黑了,那个树林有什么看场,你都看了一辈子了。你下去,要是找不回来,就麻烦了,人生地不熟的,你就别添乱了!

赵德芝说,我怎么找不回来,我们家就住在十三层,我能找得到的。

杨富贵说他熬完药回来的时候,母亲就不在了。

他心里想,她玩一会儿肯定会自己回来的。没有想到,老半天了,还不见回来。外面的风呜呜地刮着,好大,又冷。我就慌了,又过了一会儿,我妈还没回来,我就下去找。可是到哪里去找啊?怎么找都找不到。当时整个小区都在喊我妈的名字,可是就是不见我妈的影子。

汇集在一起的人,至少上百人了,都是沟子村搬来的。

顾正实就说,各位父老乡亲,赵德芝这个老人不识字,很可能找到别处去了,请大家一栋楼一栋楼的,从一楼找上去,我们每栋楼都找到,看一看有没有老人。

有人说这也有可能,要是老人找错了,找累了在什么地方睡着了也难说,所以不要放过一个楼道,慢慢找,只要她不跑出小区去,肯定是找得到的。

有人说有没有喇叭,用喇叭大声喊赵德芝的名字,即便赵德芝睡着了,也会把她喊醒的。

顾正实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他觉得用喇叭喊,不适合,那么多的人睡着的,一喊,必然会造成混乱。都是才搬来的人,对新的环境都很陌生。要是更多的人出门来,肯定好些都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岂不是乱了大事。

顾正实说,不能用喇叭喊,喊了有些老人一着急要下来找,下来后又找不回去,不是更乱套吗?大家都觉得对。于是就分头一栋一栋的上楼去找。找到凌晨五点了,还是没有找到。

顾正实都有些绝望了。因为安置区还在建设中,有些地方还有一些坑塘之类的,老人会不会摔到坑塘里去呢?于是大家又按照这个方向去找。

天快亮的时候,杨富贵打来电话,说他找到他妈了。在一个下水道里,幸亏下水道里还没有水,还在安管子,有两米多高,他母亲在下面都睡着了。他下去的时候,拍了好一会儿才把他的母亲拍醒。好在,他的母亲只是伤了一只腿。现在,他和母亲上不来了,让顾正实他们抬楼梯去,把他们救上来。

顾正实连忙组织人,抬着楼梯跑到那个地方,把杨富贵和赵德芝营救上来,赵德芝的头摔破了一点皮,脚上有伤,好像也没有大问题,后来及时送到医院,才发现她的左小腿骨折了。

顾正实松了一口气,立即派人和杨富贵一起,在医院里照顾赵德芝。只要还有生命,就是最好的啦,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好在只是轻微的骨折,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也就出院了。

顾正实一夜未眠。压在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赵德芝找不到家被摔伤的事,绝对不是一件小事,就像暴雨来临之前的一颗雨星,给人们一个小小的提醒。一个拥有五万人的易地搬迁安置区,像赵德芝这种不识字的老人至少也有几千人,今天赵德芝找不到家,以后很可能就有许许多多的赵德芝找不到家。单凭这一点,都要把管委会的人折腾个半死。就别说这么多人的就业、养老、娃娃的入学之类的一系列的棘手问题了。

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一个老人用自己的钥匙去开自己家的门,总是打不开。他就敲门,门开了以后,一看坐在家里面的人,都是他不认识的人,他想可能是儿子的朋友吧。坐在家里的人就有人问他,老人家你找谁呀?

老人不高兴地说,我才正要问你们,你们找谁呀?我儿子去哪里了呢?你们是不是找我儿子有事啊?

家里的人一个看一个,都懵了,说,我们没有找你儿子啊,是你来我们家,你是不是来找你儿子,你儿子是谁呀?

过了一会儿,那些人中有一个说,这个老人肯定是走错了路。就说,老人家,这是我们的家,不是你儿子的家,你肯定走错路了。

老人说,我怎么会走错路呢?肯定没有走错。我记得的,一上楼,左手边那一间,就是我儿子家。

一个年轻人说,你儿子家住的是哪一幢?哪一层?哪一间?

老人说,我记不起来了,但是我儿子家的门头挂着一块红的,刚才我就看见了,门头就挂着一块红,你不信你们出去看,就是这一间。这分明就是我儿子的家嘛!

后来老人说出了他儿子的名字,好在这家人还认识老人的儿子,并通过电话联系上了,才把老人送回去。老人一边走一边说,怪了,明明就是那里的嘛,咋个会错呢?

现在发生了安全事故,这是没有排除安全隐患的原因,五万人生活在里面,不知还会出现什么样的事,顾正实非常的焦虑和担心。他知道自己处在这个位置上,必须要通盘考虑,分步实行。可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尽快完善设施,尽快想法让那许许多多不识字的人们,能够出得门来,回得家去。不要再出现像赵德芝找不到回家的路这种事件。可怎样才能够让这些人记得住自己的家呢?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8

第二天,顾正实就召集三个社区主任,九十个楼栋长开会,专题研究怎样让不识字的人能够记住自己的家这件棘手的事。

顾正实要求,大家必须群策群力,必须在一天之内把整个幸福馨居不识字的人的名单拿出来。另外,大家认真思考,多想办法,借助网络媒体,找到最直接的办法,帮助不识字的人们记住自己的家。

结果让人震惊,整个幸福馨居,居然有一万余人不识字,这一万余人,从大山里搬到了城里,住进了长相几乎一致的高楼大厦,面对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可以说,出现任何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是合理的。眼下最直接最容易发生的事,就是找不到家。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要想方设法让这不识字的一万余人,能够认识自己的家。现在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要招大量的志愿者,要让这些志愿者撒落在整个小区里,至少要二百人吧,让他们帮助这些找不到家的人,为所有易地搬迁来的人们排忧解难。

顾正实找来王仁真科长,王科长办法多。王科长又找来丁小丽,丁小丽刚大学毕业,对网络非常熟悉。王科长吩咐丁小丽,从网络上招聘志愿者,另外拟定一条爱心征集启事,从网络上利用网红,向有识之士征集如何使易迁安置小区不识字的人们记住自己的家的金点子。

丁小丽就在网上发布了消息,又请了几个平时有来往的网红友情支持。仅仅三天,就招聘了二百名来自各条战线的志愿者。一时,网络上热闹异常,许许多多热心的网民都奉献出了自己的金点子。顾正实肯定了王科长和丁小丽的工作。然后就开会研究,最后大家一致同意,采纳了一条金点子。这条金点子就是,针对易迁人员都是农民,对动物、植物、果实非常熟悉的特点,建议把小区打造成动物植物果实庄园。搬迁下来的这一大批不识字的搬迁户,他们虽然大字不识,但是他们总认识动物、植物、果实吧!

顾正实就召开会议研究决定,把幸福馨居A 区定为动物庄园,B 区定为植物庄园,C 区定为果实庄园。

每个区的大门口都有相应的文字和图像。譬如动物庄园,每一栋用一个动物代替,在楼房正面最醒目的地方,画上一只人们最熟悉的动物,比如马牛羊猪狗猫之类的,每一栋楼有两个单元,每个单元依然用动物命名,进了单元楼以后进电梯,电梯一共十七层,每一层依然由一个动物代替。总之,就是尽可能让人容易记住。比如说猫栋,里面两个单元就设为猫单元、鼠单元,进了电梯,每一层都是一个小动物。这样,一个不识字的人,很快就会记住自己的家。

植物庄园、果实庄园的楼栋、单元、楼层的设置,跟动物庄园的设置模式完全一样。

王仁真科长和丁小丽主动请缨,三个庄园的标记设置由她们俩统筹实施,保证三天完成任务。顾正实很欣赏这两个干起事来风风火火的女人,立即同意了。

王仁真和丁小丽立即跟教体局和住建局的领导联系,选了二十个美术老师,十个电脑设计专业人才,十个搭架子的专业人士,早上开了半个小时的会,把施工方案拿出来,把目的意义要求讲清楚,然后立即行动,准备就绪。第二天,一天就把三个庄园九十栋房子及单元电梯楼层的所有标记全部完成。接下来的事,就是组织实施培训不识字的人们了。

顾正实立即召开社区主任楼栋长工作会议。把任务分解细化,要求各楼栋长,把任务分解到各家各户。让每个家庭识字的或者中小学的学生,教会不识字的老人们,让他们记住自己家住什么庄园,住哪一栋楼,哪一个单元,哪一层楼。对应的是什么动物,什么植物,什么果实。

一层楼上有三间房子,一上楼的,左边一间,正对门的一间,右边一间。许多老人分不清左和右。王仁真早已经想好了,跟区上的摄影家协会的主席联系,请摄影家协会的会员为扶贫攻坚作贡献,为幸福馨居的每一户人家义务照一张全家福,由楼栋长牵头负责,每一家门边贴一张全家福。并配上每一个人的名字。这些工程完毕以后,顾正实就让楼栋长组织实施演练。每一栋楼,分别有三个志愿者,随时解答老百姓遇到的问题。

这样全民动员起来,不到半个月,一万余个不识字的人,就能够熟练地找到自己家的房子,能够轻易地回到家里。不管他们走到什么地方,只要他们抬头去找,都能够找到自己的家。

那天顾正实在小区里,测试性地问过几个老人。

他问一个老人说,老人家你识字吗?

老人说我不识字。

顾正实说,你能找到自己的家吗?

老人说能,现在能了。

你家住在哪一幢楼啊?

老人呵呵笑着说,我家住在有猫的那栋。

住哪个单元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家住耗子那道门。我都记清楚了,一抬头就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大耗子呢!

你会坐电梯吗?

会坐啊。他们都教过我了。

哪个教过你啊?

我大孙子教过,还有外面穿红衣服的那些人也教过。

哦,那就好。你说的那些穿红衣服的,是我们的志愿者。

志愿者?什么是志愿者啊?

就是心甘情愿帮我们老百姓做事情的人。

哦,还有这样的人啊!好得很呢!

老人家,你家住哪一层?哪一间你知道吗?

咋个不知道?我家住在有狗那一层。你问住哪一间么,就更好找了嘛!我家一家人的照片都贴在门口的嘛!

顾正实又问了许多人,那些人都说,现在么,根本不可能丢失了。都画得有图的,照着图就直接回家去了。

其中一个老人说,也有找不着的呢!

顾正实一惊,说,咋的呢?不是说照着图就直接找得着回家去的吗?

老人说,像老羊鞭就找不着回去嘛!

咋个的呢?

他孙子教了他一百遍了,那些穿红衣服的也教了好多遍,他就是记不得他家住狗栋鸡单元羊层。你说给怪了?老羊鞭年轻的时候,记性好的很,队上的几百只羊子,哪一只叫什么名字他都一清二楚,才七十多岁,脑壳就不管用了,有人说他得老年痴呆了。咋个会呢?我还比他大三岁呢,我都教两遍就记得了,他就是记不得。

另一个老人说,得病了,脑壳不管用了,记不得也正常嘛!记不得么就好好呆在家里不要出来干乱麻!不出来么,就不会丢失掉了嘛!

顾正实呵呵笑着说,说的对呀!只要大部分人都不会再丢失,就好了嘛!

几个人笑呵呵说,这样还要丢失呢?也就是变成老羊鞭了,脑壳出问题了嘛!

几个老人呵呵直笑,一副开心的样子。

顾正实还是有些不放心,就说,几个老人家,你们中哪个演练一遍给我看下嘛!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找得到自己的家?

看上去年纪最大,手里拿着一支二尺长的老烟锅的老人说,我来演练。

另外几个也争着说,我来演练。

年纪最大的那个老人把老烟锅往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斜着眼睛看着那几个人说,争,争什么?哪个先说的?你们的耳朵聋啦?我好歹还是你们的老队长嘛!

几个人便不吭气。

顾正实说,就是你老人家了,谢谢您!

老人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其他几个老人七嘴八舌说着话跟在后面。小声但激动地说,我也不费什么力就找得回去的。走,闲着也是闲着的,跟着去,看看人家老队长咋个找回家去的?

老队长忽然转过身,斜了几个老人一眼,鼻子吹了一下,说,什么?你们还敢怀疑我?笑话!

老队长一边走一边对顾正实说,你是这里的领导吧?我一看貌相,就知道你是这里的领导。不过,政府家也倒是挺聪明的,山头来的人,大都不识字,想出这画一些猫啊狗啊猪啊的,倒真管用,我其实也大字不识一个,但这些图,我看一眼就知道我家在哪里了。

老队长昂着头,在七弯八拐的水泥道上穿梭。边走边说,要是没有这个办法,倒是真难找,不识字还真他妈是个大问题。你看恁个多房子,都长成一个模样,就像一个妈生的一样。要不是没有那些图,不识字的人肯定找不到。连我都是大问题,别的就更不用说了。

后面的几个老头点了点头,然后挤了挤眼睛,又瘪了瘪嘴。

老队长熟练地走到猫栋的楼下,走进老鼠单元,按了电梯键,电梯开了,大家走进电梯,老队长对着狗的旁边按了一下,电梯就往上走了,电梯一开,老队长走出门,往右一转,再往左一转,指着门边的全家福说,这就是我家,你们看,左边这个是我大儿子,右边这个是我大儿子媳妇,前面这三个是我孙子孙女,中间那个就是我。哎,当时照相太急了,我应该穿前不久政府送我的那件毛领大衣,照下相来才好看。

老队长要让大家进去坐哈。顾正实说有事,就不进去了。然后向老队长翘大拇指,几个老人也学着顾正实翘大拇指。

顾正实的心很温暖。心里不由佩服王仁真和丁小丽。她们办事,干净利落,有主意,有办法,跟时代接轨。短短几天,有如此效果,难得!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女人,人又漂亮,做事又雷厉风行,他为自己能有这两个得力干将而庆幸。

9

顾正实打电话给老婆杨菊。

杨菊说,明天是周末她休息。顾正实说,老婆,实在对不起,明天是周末,无论如何,我都要请一天假,回来好好陪陪你,好好做些好吃的,犒劳犒劳你,我再把我们的儿子接回来,我们一家人晚上好好团聚一下,吃完饭再把孩子送到学校去。

电话好一会没有声音。顾正实说,老婆,是不是信号不太好,怎么没有声音呢?

杨菊说,如果实在没有时间,也不要紧的,你忙你的工作,我随便吃点就行,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顾正实说,不行不行,这么长时间了,我实在对不起你和儿子。我今天晚上处理完事情就回来。

杨菊说,你自己心中要有数,要根据情况,现在脱贫攻坚是大事呢!千万不能出问题。再说,都老夫老妻的了,何必在乎形式,我一个人都习惯了,习以为常了。

顾正实听出了老婆话里的无奈和埋怨。是的,他也知道自己的确对不起老婆和孩子,但他又没有办法改变这个现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家好好地做一顿好吃的,然后再找点时间跟老婆和儿子交流交流,沟通思想。因为一家三口人,平时都是东奔西忙的,根本没有时间在一起,都显得有些生分了。

顾正实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跟老婆和儿子好好商量一下,让老婆和儿子到幸福馨居走一走,看一看,更多地了解易地搬迁下来的这几万人的生存状态,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想让老婆和儿子,亲身感受一下他肩上的担子和工作的难度究竟有多大?然后达到老婆和儿子更好地理解他支持他的目的。相信老婆和儿子都没有见过如此壮观如此艰巨的扶贫工作的。这不仅仅是几万人生存环境的改变,更重要的是精神的改变。特别是对上了高中的儿子来说,非常有必要让他走出书斋,投身到火热的现实生活中,切身感受一下飞速发展的社会变革和人心人性的巨大变化。这对儿子未来的生活,有很大的帮助。当然,最好是能够劝他们母子,到王大毛家去吃一顿饭,让他们感受一下什么是山里人,什么是山里人的生活。但愿能成功吧。如果成功了,他相信老婆和儿子是一定能够受到触动的,那样,老婆就能更好地支持他的工作了,儿子也就会更懂事,更能体谅他老爸的不容易了。这必然对增进一家人的和谐相处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的。

顾正实本来打算六点回家,老婆六点也下班回来了。然后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晚上再进行深层次的交流。

是的,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那种深层次的交流了。想想,还有些小激动。

这时,又有人打来电话,说动物庄园的羊栋狗单元的电梯出了点问题,客人进去,被锁在里面出不来了。

顾正实立即打电话给羊栋的楼栋长,让他联系电梯管理员尽快抢修,尽快把人弄出来。

弄完事,已经七点了。顾正实准备回家,刚上车又接到李太平的电话,说果实庄园桃子栋李子单元杏子楼层的马友宽老人,从马桶上摔下来,摔伤了股骨。老人的儿子正在跟楼栋长李太平吵架。说一切后果都要由政府家负责,本来他的老人是不愿意搬下来的,现在搬下来了摔伤了,肯定是政府家的责任。

顾正实又赶到现场,派人尽快把老人送到医院,然后再做老人儿子的思想工作。先看病要紧,以后怎么样又再说。安抚好以后已经九点了,顾正实才开着车,往家赶。

快要到家了。忽然接到王大毛的老婆马三妹的电话。马三妹一边哭一边说,王大毛的左脚断了,流了好多血,顾领导,你在哪里?你快来瞧呀!咋个整呀?

顾正实问,怎么断的?

马三妹说,他要把菩萨抱在供桌上,没放稳,菩萨掉下来砸在脚上的。

顾正实来不及问多的,立即调转车头,说,马三妹,你想办法止住血,我很快就到。他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给楼栋长,让他尽快赶到王大毛家,及时处理,他马上就到。可楼栋长在县城里,他老婆生病了。

顾正实开着车飞奔,好在晚上车不多,他都开到一百二十码了。还闯了几个红灯,顾不上那么多了,救人要紧。

王大毛躺在屋子里嗷嗷叫,马三妹哭,四个娃仔也哭。菩萨也躺在地上,头在一边,身子在一边。

顾正实来不及说什么了,一把抓起王大毛,背在背上,说,马三妹,你跟我走,进医院。你们几个娃娃好好呆在家里!

到了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医生一检查,王大毛伤得不轻,脚踝脚背粉碎性骨折,必须立即手术。

好在医院对建档立卡户一切优先,很快王大毛便进了手术室。

程绍武 书法

看来,不可能回家了。他这会儿才有空给老婆打个电话解释一下。电话只响了两声,老婆就接电话了。老婆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除了在手术台上或者其他特殊情况,老婆接电话都是最快捷的。

老婆说,顾正实,你不是说要回来做饭吃的吗?怎么还不回来?你看都十一点了,你还要回来不回来?老婆一生气,语言总是这样直截了当。

顾正实连忙道歉,连忙解释。老婆语气温婉了一些,说,别解释了,我就知道肯定又遇到麻烦事了,我也懒得打电话。你忙你的吧!我要睡了,明早八点,还有一台手术呢!

电话挂了,顾正实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个王大毛啊,老是不让人省心。

10

关于王大毛,顾正实心里一直都很憋屈。王大毛家六口人,四个娃娃,住在一间四壁通风、房顶漏雨的毛草房里,属于典型的危房。

王大毛性格直爽,脾气暴躁,很固执,他认定的事,九条牛都难以拉回来。顾正实挂包王大毛家,去他家的次数至少也有五十次。

最初去王大毛家的时候,顾正实经常给他讲国家的扶贫政策。告诉他要勤劳致富,打扫好家里的卫生,种好庄稼,放好牲口,要把孩子送到学校去读书。只有读书才有前途,才能改变一家人的命运。这些,王大毛都能听进去。可后来,顾正实就告诉他,按照国家的扶贫政策,像他这样的人家,要求搬迁到城边的幸福馨居去住,说国家已经修好了房屋,这房屋就属于你们自己的。下去住挺宽敞的,按照你们家庭人口,应该有一百五十个平方米。以后四个孩子,就在下面读书,下面办得有中学小学幼儿园,还有医院,还有菜市场和操场。总之,什么都有。顾正实对王大毛说,你不是喜欢打篮球吗?那里还有篮球场,那里的篮球场,比山里的这个木板做的好得多。说还有多漂亮的花园文化广场,可以在上面休息乘凉,环境非常非常的美,像电视剧里面的那种美。

王大毛一下生气了,大声说,没门!我就是不搬,你要叫我搬,你就出去出去!我不欢迎你到我家。说着比唱着好听,我搬到下面去,喝西北风吗?离开了我的土地离开了我的庄稼,离开了我的牲口,我靠什么来养活这个家?你们是要把我们饿死掉吗?以后不准任何人再对我说搬家的事。再说,我就不客气了。

顾正实把内心的委屈吞到肚里,耐心地说,老王,不要激动,你听我说吧,听完以后再做决定。我来你家这么多次了,都是老朋友了,都是亲戚了,我们相处得这么好,你怎么这样激动呢?你怎么就要把我从你家屋里赶出来呢?这样不好嘛!你老王也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嘛!我给你说,搬到下面,你一定能够养家糊口的,而且比现在过得更好。你想,在这么贫困落后的地方,你都能够生活下去,到了下面,就更能生活下去了。下面有许多打工的地方,一个月至少可以挣二千元以上嘛,你算一算,一年下来,你就能挣多少钱啊?还有你老婆,你老婆一个月也能挣二千元左右啊,你算一算,你家两口子一年能挣多少钱?至少可以挣四五万嘛!你在上面虽然有粮食,有牲口,除了垫本,还有多少啊?最多也就是两三万块钱。下面有蔬菜基地,苹果基地,扶贫车间,公益性岗位,许许多多的扶贫政策,多得很,要搬迁下去的不只是你一家,四五万人呢,人家都搬下去了,你在这里耗着干什么?找个时间,我带你下去看一看,看了以后你再决定要不要搬。老王,我这话听得嘛?

王大毛低着头,好半天说了一句,你说的倒是好得很,空口说空话,哪个信?

顾正实说,你实在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明天我就带你下去考察嘛!

王大毛冷着脸说,考什么察?我忙得很,要放羊子。

顾正实再次去找王大毛,王大毛一看见他,扛着锄头转身就往山上跑。顾正实大喊,王大毛,王大毛,老王,老王,你等着吧!我跟你说几句。

王大毛不耐烦地说,没得说的,你不要再来我家,我不想见你,你要说的就是要让我搬家,你不安好心,你不让我们好好的活,你再也不要来找我。我家不欢迎你!

顾正实就去找王大毛的老婆马三妹。马三妹人长得漂亮,慈眉善目的,就是看上去胆子很小,也不爱说话。每次顾正实到他们家问这问那,都是王大毛在说话。有时顾正实故意问一下马三妹,马三妹就把眼睛睖起来看王大毛。看王大毛没有什么反应,就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微微笑着,低着头坐在旁边。看样子,她是非常怕王大毛的。

马三妹正在生火煮猪食。顾正实说,马三妹,你家怎么就不签搬迁协议呢?你看你们村子里二十多家人,就只有你家没签了。到时候人家都搬下去了,你家一家人在这里,怎么过呀?即便杀个猪都找不到人来帮忙。你还是劝一劝你家王大毛,还是搬下去好了,你家六口人,就有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大房子,多宽多气派,干干净净的,五个房间,还有厨房,两个厕所,还有客厅,就像电视里面的那种人过的日子。到时候你亲自下去看一看,真的太好了,不搬,你们家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

马三妹说,你要去问他,我做不得主。

顾正实说,你要多劝劝他!你想一下,你家四个娃娃,大的在读六年级,小的才读幼儿园,要到村完小读书,十多里山路,天阴下雨,稀泥烂路的,随时都是雾茫茫的,连路都看不见。娃娃去读书真的很辛苦,又危险,你看你这几个娃娃,长得怪好看的,可是脸都冻坏了。如果搬下去,学校就在楼底下,他们上完课就回家来,跟你在一起,多幸福啊!

马三妹只顾把柴放进锅洞里,不说话,蓝色的烟雾升腾起来,摇摇摆摆融入天空,都分不清是烟还是云了。马三妹被烟子熏得直咳嗽,她用手去抹眼睛,把脸都抹花了一片。

按照要求,王大毛家是必须搬迁出去的。但是顾正实做了许许多多的工作都不起作用。王大毛总是躲避他。而且对他充满了敌意。他跟王大毛讲话的机会都没有。有一次,顾正实到了王大毛家。王大毛刚要出门,顾正实就在门口堵住他,说,老王,你一定要坐着,我好好的跟你谈一谈,谈完以后你要做什么再去做什么。首先,你要认真想一想,今天必须要把这份搬迁协议签了。

王大毛愤怒地说,从今以后,我不让你到我家来。王大毛转身,就抓了一把菜刀,在空中挥舞着说,出去出去,谁再劝我搬迁,我就砍了他,要不活大家都不活了。顾正实感到非常的为难。他实在想不出办法,咋个才能够让王大毛签了搬迁协议。

这个村住在危房里的人,只有他们一家。这是政策绝不允许的,危房不住人,住人不危房,这是最基本的规定。如果放之任之,因为他们一家影响全村脱贫攻坚的脱贫计划,这就是天大的事。顾正实就把这个事情向镇上的书记反映。书记说一定要努力地争取,让他搬迁。如果通过努力他都不搬,那就想办法让他搬到镇上的周转房去住。总之,就是不能够让他们住在危房里。

镇上和村上组织了十个人的小分队,去王大毛家劝说。王大毛一看来了那么多人,就跑到屋里,提起一把砍柴的斧子,站在门口说,谁要是进我家的门,老子就把它砍掉。然后就用非常难听的话,辱骂小分队。

大家都不敢上前,顾正实走到前面说,老王,老王,王大毛,王大毛,你听我说,我都来你家,几十次了,都挂包你家一年多了,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吗?

王大毛挥着斧子,不让顾正实进他家的门。

他的斧子挥得越来越快,那样子几乎失去了理智。一边挥舞一边大骂,姓顾的,你不是人!你约了这么多人来,老子也不怕,老子跟你们同归于尽。哪个牛日马下的敢进来,老子就把他劈成两半。小分队的,有两个女同志,实在听不下去他骂的脏话,都用手捂着耳朵。

顾正实走上前去一步,说,老王,你要砍就向着我砍。我们一切都是为你好,为了你的孩子好,让你们一家搬到城里去,你还这样对待我们,你说你还是人吗?

王大毛的斧子寒光闪闪的,很锋利,很吓人,小分队的一个同志一把抓住顾正实,说,顾书记,没必要,我们就站在这里跟他说。

有人说,王大毛,政府为你修了一百五十个平方米的房子,在城里至少要卖七八十万,你还不领政府的情,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有人说,你听不进去,直接告诉你,你住在这个危房里是不行的,一定要搬迁的,今天无论如何,要把搬迁的协议签了。

有人说,王大毛,听说你实在不想搬迁,那么你就住到镇上的周转房里去,那里的房子是政府修的,也挺好的。总之,就是不能住在这个茅草房里,这是危房,出了人命,谁负责?

王大毛一边挥舞斧子,一边大吼,老子不搬,老子就是不搬。老子就要住在这里!老子住哪里,关你们球事?你们要是再敢进一步,老子就死给你们看,他忽然把斧子迎向了自己的脖子。这一招,把顾正实和小分队的人都吓住了。

顾正实就大声地喊,王大毛,你把斧子拿开,我们就走!

你好好想一想,你不搬迁,今后真的会后悔的。

大家都怕出事,就打道回府,再商量对策。

镇上的党委书记就把派出所的所长叫来,说根据他们所说的情况,你仔细的去核实,拿起一些资料来,看看像王大毛这种,算不算妨碍公务?可不可以把他抓起来?像他这样放纵下去,起到了很坏的反作用,别人就会照着来,全镇要搬迁的上千户,那可怎么办?

派出所所长通过了解调研,跟镇党委书记说,他这种完全属于妨碍公务,可以把它拘起来。但是,这家人有个特殊情况,怕出问题。也就说这家人,他的大哥原来跟他的嫂子吵架,大哥说了几句,嫂子就上吊了。王大毛的大哥的舅子就找到了王大毛的大哥说,好了,我姐姐被你逼死了,你看怎么办?最后王大毛的大哥提着一根绳子到后山上,又吊在树上死了。像他这种人,受不得气,又受不住惊吓,稍不小心,容易出问题,我看还是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镇党委书记觉得有道理,于是就把这事暂时放一放。但是,上面检查组很快就要来了,如果有人住在危房里,一票否决,这显然是不行的。镇党委书记就找到了顾正实,说,你再好好想想办法,总之,一定要让他搬迁,如果不能,也要让他家搬到周转房里去住,到时候把他的危房拆掉,斩断后路。但是,一定要千万小心,不能出任何问题,尤其是不能出生命问题。

机会说来就来了。

这天晚上,顾正实接到王大毛的媳妇马三妹的电话,说王大毛喝了几口酒,忽然就喊肚子痛,痛得翻秋打滚的,晕过去了。顾正实立即开着车赶到王大毛家,二话不说就让马三妹帮着,把王大毛抬到车上,立即送医院。

山道弯度很大,又有雾,最多看十米远,顾正实开着车,尽最大的努力,把速度放快。生怕遇到对头车,就拼命地摁着喇叭。顾正实让马三妹坐在后座上,抱着王大毛。王大毛一会儿晕过去,一会儿又醒来,醒来时就像杀猪一样嚎叫,叫着叫着又没有声音晕过去了。终于到了医院,送进了急救室,医生一检查说胰腺炎。然后立即抢救。通过两个多小时的抢救,王大毛终于醒了过来。马三妹拉着王大毛的手,一个劲地哭,边哭边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把我吓死了。

是顾领导把你送到城里来看病的,要不是顾领导,可能你早就没命了。顾正实拉着王大毛的手,说,大毛,没事了,你这病是喝酒喝出来的胰腺炎,很疼,会疼死人的。现在好了,住个把星期的院,就可出院了,以后不能再喝酒了,听到没有?王大毛瞪了顾正实一眼,那眼神挺复杂,但还是看到一丝柔和。他低下头去,用手臂抹眼泪。

住了八天的院,顾正实每天都来看望王大毛。住院的手续,出院的手续,都是顾正实帮着办的。因为马三妹不识字,王大毛也不识字,他们真的是东南西北都摸不到。

出院那天,顾正实用车拉着王大毛和马三妹到幸福馨居安置点,让他们看一看,感受一下安置点的环境。顾正实心里想,我要让他们亲自看看下面有多好,然后再让他们搬。

走进安置点,一栋栋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水泥道路宽敞明亮,花园里绿树成荫。顾正实想,王大毛马三妹可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气势。王大毛和马三妹眼睛睁得老大,一脸的惊喜。

顾正实说,这就是我要你们搬来的地方,以后你们就住在这里了。顾正实又拉着他们看了中学小学幼儿园和医院,还有篮球场、健身场。顾正实把他俩带到一楼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去参观。这家人已经搬进来了,屋里配有沙发茶几电视。顾正实扶着王大毛四周看一看,为他介绍,说这是大卧室小卧室书房,你看一共五间,卧室一个,客厅一个,两个卫生间,还有一个厨房。

顾正实对王大毛家两口子说,你们家搬下来,住的就是跟这个一模一样的房子,是政府给你们家的,你们不出半分钱,就住在这里。旁边还有工业园区职教中心。孩子们大了,可以在职教园区读书,你们下来以后,也可以在工业园区找工作。也可以栽花栽树种庄稼,什么工作都有,等你身体好一点,我带你去看,总之,不愁找不到工作的,无论是哪项工作,最低工资都是一两千元一个月的。

王大毛说,你要我们搬下来的房子就是这个?是真的?你说找工作的事也是真的。我们家的娃娃,就在这个学校里读书,也是真的?

顾正实说,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我都跟你们宣传过百遍千遍了,你们就是不信。

顾正实又拉着他们去蔬菜基地、红萝卜基地、苹果基地、扶贫车间、工业园区去转了一转,说,以后我们搬下来的许多的人的工作,就是在这些地方,有得是的事情给大家做的,而且工资也不低。千万不要怕养不活一家人。

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顾正实带王大毛和马三妹到再回首馆子里吃饭。顾正实多点了几个菜,黄焖鸡、蒸火腿、清蒸桂鱼、麻婆豆腐,还有一个大白菜。顾正实一直为王大毛和马三妹夹菜。马三妹吃着吃着就流眼泪。王大毛瞪了一眼马三妹,说,哭,哭个球,吃饭就好好吃!马三妹赶紧用手抹掉眼泪。

王大毛吃得很爽的样子,他非常喜欢吃这种菜。顾正实说,大毛,你刚做过手术,医生说不能吃的太多,我们打包走吧。王大毛看着顾正实,说,好的。王大毛的眼睛有一些湿,说,顾领导,以前是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

顾正实心里想,看样子搬迁的事,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了。

从公路到沟子村的路实在难走。平时开车都是把车子停放在公路边,走路下去。虽然只有二公里路,但至少也要走半个小时以上。因为那路坑塘很大,弯弯扭扭的,而且坡也比较陡。这一次,由于王大毛刚做过手术,走路肯定吃不消。顾正实决定开车把他们送到家里。顾正实的车是越野车,只要选着路面走,慢慢走还是行的。

远远的,就看到了王大毛家孤零零的茅草房,显得又寒碜,又可怜。可王大毛为什么就一定要住在这寒碜可怜的茅屋里呢?想来想去,顾正实就觉得,人要解决的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脑壳问题,也就是思想问题。他感受到了扶贫道路的艰辛和漫长。人们平时认识的扶贫,一般意义上来说,就是给对方物质和生存条件。但更重要的是要改变他们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也就是改变他们的思想,但这谈何容易。你看这个王大毛,让他从危房里搬到洋房里去住,他就是死活不搬。给他做了那么多思想工作,结果百搭。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顾正实百思不得其解。

车子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摇来摇去,终于快要到王大毛家了。

顾正实说,老王,你跟我说,为什么那天我们去动员你家搬迁,你要用斧子砍我们?恁个好的条件,你为什么不愿意搬迁啊?

王大毛说,实在对不住你们,我知道你们也是对我好,可是我就是不想搬。世世代代住在这里,习惯了。还有,我最怕的是搬下去,怎么养活这一家人,我只会放牲口种庄稼,要在下面去打工,我没有那个本事。

顾正实说,怎么没有那种本事呢?许多东西,一学就会了,更何况你那么聪明。你一定要相信搬下去的生活,一定会更好,现在住的这个地方,穷山恶水的,真的很难养活人呢!政府为了让我们老百姓过得更好,花了多大的代价啊!你怎么就不理解呢?今天你也看见了,恁个好的环境,孩子读书挺方便。要看个病啊,买点菜啊,锻炼身体啊,什么都方便。你好好的考虑一下,还是搬下去为好。

王大毛说,顾领导,你对我们好,这个没得说的,又救了我的命。你说别的我都听,只是搬家的事,我做不了主,要问我的祖先才行,我会好好的想一想的。

要问你的祖先才行,祖先在哪里啊?顾正实感到惊奇,你怎么会这样说呢?

王大毛指了指天,说,在天上,他随时都看着我的。

终于到了王大毛的家,顾正实扶着王大毛慢慢往茅屋里走。马三妹提着打包回来的黄焖鸡,还有一半的清汤桂鱼,对迎上来的四个娃娃说,等一会儿你们热了吃,好吃得很,是顾领导给你们吃的。大的娃娃,要懂事一些,就问王大毛,爹,你身体好些了吗?王大毛点头说,没事,没事。其余的几个娃娃就忙着去接马三妹手里的东西,小的那一个高声喊,我要吃我要吃。

王大毛忽然盯着马三妹的眼睛,说,那天你有没有跟娃娃们说,要每天都给菩萨烧香?马三妹一脸的惊奇,害怕地说,当时你晕过去了,我急了,就忘记说了。现在我就去烧,我就去烧。王大毛把目光移向四个娃娃,恶狠狠地说,你们这些只会吃闲饭的畜生,就不会动脑筋,难道你们没看见每天我都要跟菩萨烧香的吗?我们不在家你们就不会替我做吗?四个娃娃坐在火塘边,不敢说话。

王大毛忽然站起来,就往堂屋扑去,右手抓了一把香,左手抓起一个一次性的塑料打火机,勾着腰往外走。出门左手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就有一座小庙,那庙挺小,占地不足两平方米。王大毛奔到庙前,扑通一声跪下,用打火机点燃香,一边磕头一边说,大慈大悲的菩萨,求您原谅我的祖先,原谅我。那天我生重病晕过去了,马三妹也被我的病吓糊涂了。四个娃娃,还在小,不懂事,一个多星期没有给你烧香了,大慈大悲的菩萨,一定请您原谅,以后我会加倍的敬奉您的,给您早烧香晚磕头的。王大毛做完这些回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顾正实感到奇怪了,说,大毛,你在庙前喋喋不休的说些什么啊?

王大毛说,领导,你对我们的好,我记在心上,我也就不遮掩了,跟你说实话,我不搬迁。一个原因是这个地方,我在了几代人了,习惯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在惯的山坡不嫌陡,习惯了,不想走。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搬下去,我怕养不活这一大家人,我没有本事变成城里人。再一个原因是下面不可能有庙,有菩萨。而我家这里庙子就在旁边,每天都能给菩萨烧香、磕头。我儿子都四岁了,在我儿子出生之前,我就向菩萨许过愿了,请菩萨保佑我家生个儿子,后来,我家果然就生了儿子。从此以后,我就心甘情愿每天敬奉菩萨了。你知道吗?我是敬奉菩萨以后,菩萨才给我有儿子的,前面三个都是姑娘。我许下心愿,每天要为大慈大悲的菩萨烧香磕头。如果食言,要遭五雷轰的。

顾正实说,菩萨既然是大慈大悲的,他就一定能够原谅你们一家,你们不是对菩萨不敬,是遇到了灾难,遇到了特殊情况,菩萨不仅原谅你们,而且还会保佑你们。你看,你都差点死过去了,现在又活过来了,不是很好吗?

王大毛说,是的,你说的很对,就是菩萨对我太好了,要是我搬下去,我怎样对菩萨好呢?我咋个能够让大慈大悲的菩萨孤零零地在荒山野岭呢?

顾领导,你说,如果我搬下去,可以在那些地方建一个庙子吗?如果可以,我搬下去,就没有什么牵挂了,如果不可以建庙,我就不搬下去了。我是对菩萨许过愿的,要一辈子对他好,对他敬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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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正实惊奇地看着王大毛,他被王大毛提出的问题吓愣了。在安置小区建庙宇,这也太奇葩了吧。

顾正实坚定地说,建庙宇是绝对不可能的。王大毛,我告诉你,敬奉菩萨,不一定要建庙宇,菩萨就在你心中,你默默地敬奉就可以了。

这当然是不可以的,菩萨就应该在庙宇里,如果你们同意,我就把菩萨搬下去,给他建一小个庙宇,只要容得下菩萨就可以了。你想一想,我想要儿子,菩萨就给我儿子。我生病差点死掉了,菩萨又保佑我活过来。菩萨对我的这种大恩大德,我咋个能抛下他就走掉了,这绝对不可能的。

顾正实无法说服王大毛,他的心里很沉重。他想,一个拥有五万贫困人口的安置小区,要让他们搬得来、稳得住、能发展、能致富,谈何容易啊!在扶贫扶志扶智的道路上,究竟要付出多少心血才能够实现啊?

王大毛必须要搬出危房,这是不争的事实。顾正实以为通过这一次对王大毛的帮助,王大毛感动了,会搬迁了。没想到王大毛的思想如此的封建,提出了非分的要求,要在安置小区建庙子,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事。顾正实想来想去,无论如何还得让他搬下去。最后悄悄跟王大毛商量,同意他在新房子里供一尊菩萨,但是这种菩萨可以用一个石膏做的。顾正实说,大毛你看你家旁边的这个菩萨是土地菩萨,很粗糙,样子也不那么好看,我帮你买一个石膏制作的菩萨,看上去也挺美观漂亮的,行吗?但王大毛坚决不同意,他要带下去供着的就是老家旁边这个庙子里的土地菩萨。

王大毛家的新房,有一间书房。他家除了娃儿的几本教科书之外,就没有什么书,顾正实建议王大毛把菩萨供到书房里,每天烧香磕头,敬奉菩萨也方便。但告诉王大毛,坚决不允许向外面的任何人说,只能他一家人知道。顾正实严肃地说,王大毛,这事你如果说出去,这事就泡汤,你听清楚了吗?

王大毛同意搬迁了,顾正实把这消息告诉镇上,镇党委书记镇长以及挂包队员们都非常高兴。毕竟这最关键的、最难啃的骨头,都被顾正实啃下来了。整个沟子村就实现了危房不住人、住人不危房的目标了。

顾正实帮着王大毛拿到了新房的钥匙,然后又领着王大毛和马三妹到新房附近的商场,选好了新的家具。沙发、茶几、床、床垫、电磁炉、电饭煲、电炒锅、碗、瓢、盆、筷子等家居生活的用品应有尽有。政府补助了三千元的搬家费,目的就是让贫困户购买必需的生活用品。这一买就买了六千元。多出来的三千元,王大毛家显然是拿不出来的。顾正实暗想,就算是我对王大毛家的帮扶吧。王大毛家能搬出危房,已经谢天谢地了。他要是实在不搬,还真拿他没有办法。这对上级要求的全面脱贫,就是天大的问题了。现在事情解决得如此顺利,有如神助,出点钱算什么,心里开心啊,压在心里的那块沉重的石头,终于掉下来了。

搬家前,顾正实就让王大毛家把要搬的东西收拾好,把不要的东西丢下。搬家那天,顾正实找来了一辆货车,帮着把王大毛家的粮食,还有一些必要的锅碗瓢盆搬上车。有一些东西实在太破、太脏了,比如说那些棉絮床垫破沙发破凳子之类的东西。顾正实说这些东西就不要了,拿下去实在与新房子不匹配,你看那些要用的新的东西,我都帮着你们买来了,所以该丢的还丢,搬下去,是新家,就要有新景象才对嘛。

王大毛把那些东西拿起来,又放下,再拿起来,再放下,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顾正实语气强硬地说,这些东西一定不能拿下去,拿下去了,无论如何是要不得的。那个用石头雕琢成的菩萨,王大毛到街上专门买了一张床单。用清水把菩萨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慢慢地抱着在火塘边烘干。用崭新的床单包了一层又一层。他不愿意把菩萨放在其他的杂物中间,而是自己换上了一套新衣服,紧紧地抱着,生怕菩萨碰到哪里。好在那菩萨不重,最多只有五六十斤,要不,王大毛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抱着的。

马三妹说,王大毛在庙子里要搬菩萨之前,跪在菩萨面前磕了九十九个头。还哭了,哭得鼻子一把眼泪一把的。边哭边说,菩萨,实在对不起您,本来我也是不想搬的,现在只得把您搬走了。上面要求我家一定要搬下去,帮扶我们家的那个挂包领导,对我们家太好了,如果不搬下去,他要受牵连,要担责任,我实在不忍心连累他。再说,下面的房子还真的很好,比我们现在住的好得太多了。我还是要搬下去,无可奈何,只能委屈您了,我会尽量的小心的,如果把您哪儿弄疼了,痛了,请您不要计较,您对我们家这一辈子关心得太多太多了,要儿子你就给我儿子,我差点病死了,你又把我救回来,您的大恩大德,我这一辈子是报不完的。菩萨,一定请您保佑我,理解我,不要怪我。

到了幸福馨居那天刚好没有电,那么多的东西,要搬到十三楼,从楼梯上走,肯定是搬不动的,只有等电来了的时候从电梯里搬。

顾正实立即联系,看什么时候来电。回答说至少要晚上八点电才会来。现在是三点,还要等五个小时。

王大毛说,就等着吧,我们等着。王大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床单包裹着的菩萨,他就坐在旁边,用一只手轻轻地扶着,生怕他长了翅膀会飞掉似的。

八点钟,电终于来了,顾正实帮着王大毛,想把那个菩萨抱到电梯里,但王大毛不允许,他说不准别人动,他抱得动的。顾正实说,你的伤口还没有完全好,还是我来帮你吧!王大毛说,不用不用,我能行,这是不能让别人帮忙的,要我亲自来办才行,我是跟菩萨说好了的,不能够让你来插手。

顾正实怕伤到王大毛的伤口,但王大毛又不让他插手,就只得帮王大毛搬一些粮食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王大毛把菩萨搬到了一间房子里。顾正实对王大毛说,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也不能对外人说,你平时要在这里烧香磕头,就把门关上。王大毛连忙点头说,我知道的,我绝对不会让别人知道我家供着菩萨的。

为了增进感情,顾正实说,王大毛,我挂包你家已经快两年了,现在你家搬进新房里来了,你欢不欢迎我带我的老婆和儿子来你们家做客。马三妹连忙说,肯定欢迎,好得很,只是我们家太穷,怕你们来了,看不惯。

顾正实说,你说我看不惯吗?我经常到你家来多少次了,连在原来的危房里都看得惯,现在搬进新房里了,更看得惯了,如果你同意,我就去做我老婆和儿子的工作。找个时间我带他们来你家做客,我们就是亲人了。我老婆是个外科医生,二十多年的工龄了,给成千上万的人都做过手术,人挺随和的,很好的,既然是亲戚,就要认识一下。我儿子读高二,对人也挺好的,只是平时我管他管得太少了,脾气有一点怪怪的。你看你们家四个娃娃,我们家就只一个,让他们变成兄弟姊妹,经常来往,好不好啊?

王大毛睁着一双惊奇的眼睛,看着顾正实说,他们看得起我们家吗?

顾正实说,那当然啦。

11

顾正实联系了老婆杨菊,请老婆为王大毛做手术。王大毛的手术很成功。

顾正实把杨菊带到王大毛的病房。对王大毛说,王大毛,你知道是谁给你做的手术吗?

王大毛说,是医生。

顾正实说,你知道是哪个医生吗?

王大毛说,不知道。

我告诉你,为你做手术的医生就在这里,就是她,她叫杨菊,这里的外科主任,我的老婆。顾正实用手轻轻拍着穿着白大褂的杨菊的肩膀说。

王大毛睁大眼睛,一下欠起身,激动地说,谢谢你,谢谢你!我给你磕头,你就是顾领导家的啊?!

杨菊平静地说,磕啥子头?医生的职责嘛!不要动,踏踏实实躺在病床上个把星期就行。

马三妹的嘴微微张着,定定地看着顾正实和杨菊,那眼神,像看菩萨一样的虔诚。

这天傍晚,顾正实和杨菊终于能够双双回到自己的家。顾正实使出十八般武艺,做了一桌杨菊最喜欢吃的菜,还喝了两杯一直舍不得喝的红酒。唯一遗憾的,就是儿子因为学校封闭式管理,不能出来一家三口人团聚。顾正实一边喝酒,一边叨念,说自己因为工作,照顾不着老婆和儿子,心里很愧疚。杨菊说,老顾,你根本不必要这样愧疚,你其实很好的,心地善良,有责任心,做事踏实能干,你知道我当初为啥会嫁你?就是因为我喜欢你这一点。

顾正实很感动,借助酒,又变得很激动。心里压了好多话要说,他一股脑儿说出来了。说了对不住妻子儿子,说了扶贫攻坚工作中的酸甜苦辣,说了这些年来肩上担子的沉重,以及生在这个时代不可抗拒的责任。他说得掏心掏肝,声情并茂,眼里都盈满了泪水。

杨菊站起身,泡了两杯茉莉花茶,茶多的那一杯递给顾正实,茶少的那一杯留给自己。杨菊说,老顾,喝点儿茶,慢慢说。真是的啊,虽然是一家人,都好长时间没有在一起好好说话了啊。杨菊说,我在医院工作二十年了,好像从来就没有轻松过。特别是最近这些年,不知为什么呀,病人特别多。前不久吴晓春被杀这件事,给整个医院的医护人员带来的影响都很大,或多或少心里都留下一些阴影和创伤。我们这职业呀,真的是行走在刀锋上的职业呀!吴晓春,多好的一个人,一眨眼就走了。多可惜。好在,作为一名医生,见过的生死也太多了,不管怎样,还得面对现实,还得摸爬滚打。我现在,都好多了。刚刚那几天,脚老是发软,打不起精神来,拿手术刀的手都是抖的,根本做不了手术。

杨菊说,自从我俩结婚,我都是一直支持你的工作的,你也是支持我的工作的,我是医生,由于职业的特殊性,我对家里的事管得实在太少,不是懒,主要是累,心理压力大,实在没有时间。这些年,家里家外的,几乎都是你顶着的。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抓扶贫,我们这里的脱贫攻坚任务又特别重,领导又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上,你实在没有退路,这一点我心知肚明的。我知道你很苦很累,一个五万人的安置点,完全就是一个新兴城市呢,更何况那些人一直生活在大山里,现在忽然搬下来,一下子要变成城里人,他们文化水平低,好多人还不识字,除了种地、放牲口,他们啥都不会,一切要从头学,这么多人要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好好生活下去,谈何容易啊!简直比登天还难。可是老顾啊,你摊上的,又恰恰是这种难事。

顾正实内心激动,说,老婆,我的好老婆,谢谢你对我的理解。

杨菊说,我不理解你,谁还能理解你啊?

顾正实说,老婆,还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就是你跟他做手术的那个王大毛,他家搬新家了,邀请我们一家人去他的新家吃一顿饭,他担心我们嫌他家穷,看不起他家。我没征得你的同意,就一口同意了。因为他家是我的挂包户,他家以后怎么脱贫就是我的责任。我是想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把儿子小强接回来,跟小强商量好,带着你们一起去参观一下一个拥有五万人的幸福馨居究竟有多壮观?另外呢也让你们感受一下我们这些贫困户的生活状况,我想对小强也是一种思想教育。再一点呢,也让王大毛一家高兴,以后在脱贫致富中多给我省点心。我跟你说过的,这个人在我挂包的人家中,是让我最不省心的人。

杨菊说,哎呀!别说那么多了,那么客气,就像对外人一样。你我都是农村人嘛,又不是没见过穷人。我们去就是了。亲自去看看我们家老顾的领土嘛!小强呢,估计也没问题,他在学校里关得太久了,带他出去散散心,他肯定会高兴的。

杨菊又说,老顾,儿子那里你就别担心了,因为你担心了也没用,你就根本没有时间来管。那天,我请他们的班主任徐老师吃了顿便饭,徐老师说,小强现在学习进步很快,人也很听话,不淘气了。可能是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懂事了。现在又是封闭式管理,家长即便有时间管,也管不了的。总之,我会多拜托徐老师,请他们多辛苦哈了,应该没问题的,小强很聪明的。

顾正实说,那当然,你看他老爸老妈,都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嘛!智商都很高的嘛!顾正实轻轻把杨菊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这个年轻时时时操练的动作,都好些年没有复习了。都显得有些生分了。杨菊欠了欠身子,说,老了,白头发都好多了,枯焦焦的没有水色了。年轻那哈,你是最喜欢我那一头长发的,睡觉都舍不得放手。现在,哎,老了。

顾正实把脸贴着杨菊的脖颈,轻声说,神仙都会老的,别说人了,自然规律嘛!更何况,我的小菊菊一点都不显老,还腰是腰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的,只是有点疲倦罢了。小菊菊,我们去洗个澡,睡早点,都好长时间没有深入交流了呢!

杨菊拍了一下顾正实,说,还想深入交流,恐怕你早就记不得怎样交流了呢!

顾正实亲了一下杨菊的额头,说,咋会记不得?轻车熟路的,就是闭着眼睛都可以交流得让你神魂颠倒的。

看你得意的!杨菊的脸有些发烫。

小菊菊,你先去洗吧!

浴室那么宽,我们一起洗不是很好吗?就像以前一样嘛!

呀,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呢!

那更好,知道不好意思就更有感觉啊!

两人就像年轻时候那样洗了澡。然后上了床准备深入交流。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飞翔……手机铃声突兀、激昂。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激情瞬间没了。顾正实一把抓过手机,是马三妹打的。马三妹在电话里说,顾领导,我家老王死活要让我给你打电话,说那天书房里的菩萨从供桌上掉下来砸断了他的腿,菩萨的头也从脖子处断了,头在一边身子在一边的。他说他估计还要在医院里好多天的,无论如何明天一大早请你拉着我回家去,想办法把菩萨的头接起,要不,他咋个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菩萨就在骂他没良心。顾领导,我家老王说,就算是求你了,无论如何都请你答应他。他说你答应了他,以后他会向你磕头感谢的。

顾正实心里很鬼火,但又不能发作,真是不可思议,咋个就恁个封建呢?他说,好的,明早八点我来接你,你告诉他我答应他了。啪的一声把手机挂了。

杨菊睁着眼睛盯着顾正实,刚才的电话她也听明白了。杨菊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神了,神了,这些人还真是神了!

两人躺在床上,本想继续深入交流,可深入交流的氛围和激情早已荡然无存了。

两人都不说话,也没有睡意。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

顾正实说,老婆,睡吧!你明天不是还有两台手术吗?

杨菊嗯了一声。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飞翔……手机铃声突兀、激昂。电话又响了。

顾正实火冒三丈,一把抓过电话。电话是区委办公室打来的,通知明天早上八点半,在视频会议室召开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防控工作会,不准请假,必须按时参加。原来以为这种病毒离自己还在远,现在终于来到身边了,顾正实感受到了形势的严峻。他预感到,随之而来的各种问题,会多如牛毛,这一点,他心里是明白的。顾正实摇了摇头,目光冷峻地看着墙壁,在心里说,来就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该扛起的,还得扛起。

杨菊曾建议顾正实,把铃声换了,换个温柔点的,这个《月亮之上》一响起,惊咋咋的,总会把人吓一跳。顾正实笑着说,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我特别喜欢这个名字呢,月亮之上有什么呢?总给人带来无限的神秘和遐想。

顾正实把电话铃声调在震动上,他怕铃声在深更半夜突然响起,影响杨菊的睡眠,她明天还有两台手术呢!过了一会儿,他又把电话调在铃声上,他怕自己睡得太死,有重要的电话打进来接不到,误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