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孝宏
牲口,是对牛、马、骡、驴等家畜的总称。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很少见到牲口了,但在我的少儿时代,河湟农村随时随地都可见到牲口。牲口是河湟农人亲密的伙伴,拉犁拖耱耕田,拖石磙碾场,秋后翻茬耙地,冬季运肥驮粪,走亲戚时人骑驮东西……样样活儿都离不开牲口。在山区里,牲口干的活儿则更多了。
我们川水地区农户家里一般都不饲养牲口,而由生产队集体饲养,所以每个队里都有一个饲养牲口的饲养院,饲养院里都有一两名专门负责饲养和看守牲口的饲养员。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家所在的队里有一匹儿马,一匹骒马,一匹小马驹;有两头驴骡子(由驴生的骡子)和一头马骡子(由马生的骡子),其中两头驴骡子根据年龄差别分别叫做大骡子、尕骡子;有四头驴,根据其年龄差别、性别等情况分别叫做老骟驴、老草驴、尕骟驴、尕草驴;有两头犏牛(均为犍牛)和六头黄牛,六头黄牛中有一头乳牛(母牛)年龄很大,叫做老乳牛,据说,另外五头黄牛都是它生的。
我自小就喜欢牲口,喜欢驾驭牲口,诸如牵着牲口辔绳碾场,牵着辔绳站在耱上耱地,吆着骡车运粪等,都是我非常喜欢干的活儿。这也许是役使牲口的某种快感所致吧。
每年碾场的时间主要在暑假。这是个湟水谷地东部热得要腾烟冒火的季节,在这样的季节里牵着拖石磙的牲口转圈碾场,又热又累,加上碾碎的飘浮起来的麦草齑粉很是呛人,颇不好受。在这种情况下,我替某个大人牵一头牲口转圈碾场,某个大人就会坐在场边的那棵大核桃树下乘凉歇缓,享受一会儿舒服,所以我常常很容易达到目的。拖石磙碾场的牲口是两匹马、三头骡子和一头老骟驴。石磙重量约150公斤。看着牲口们各自拖着一条石磙不停地转圈,常常把它们累得喷出响鼻,挣出响屁,有时还挣出几粒粪蛋。领头的是那头青色的儿马,这匹儿马身壮骠肥,既有马的暴发力,也颇有些骡子的耐力,它以正常的速度行走,最后的那头老骟驴就跟得费劲,倘若驾驭者扬起鞭子“呔、呔”地吆喝两声,或者将连在马叉子(马嚼铁)上的辔绳朝马头甩动两下,它就蹬蹬蹬地跑起来,这就让跟在最后的老骟驴吃尽了苦头,尽管老骟驴也很聪明地缩小自己转圈的半径,但还是跟得非常吃力。不论多乏多累,在人的役使下,老骟驴还是能默默无语地坚持到最后。老骟驴和所有的驴一样,吃得多半是粗草料,且个矮体小,而马和骡子吃得多半是豌豆之类的精饲料,且身高体壮,而人类却让它干和骡马一样的活,这公平吗?倘若老骟驴和所有的驴会说话,定会把不讲公平、不明事理的人类的老祖宗都骂得不得安然。
每年用骡车运粪的时间刚好在寒假里,这是我跟着大人们吆骡车的最好时机。队里的人们都住在一个叫卯寨沟的东岸之外端,队里的耕地则从此处沿卯寨沟之东岸向里端延伸着,愈往里地势愈高,运粪的路面自然就有很多上坡。运粪时走着吆骡车,返回时既是下坡又是空车,就可以坐着车。队里的三头骡子中属尕骡子最驯顺最通人性,所以我最喜欢跟着大人们吆尕骡子驾的运粪车。尕骡子不干活时,吃饲料总是细嚼慢咽不慌不忙,但在驾车之前我们早早地把拥脖(套在牲口脖子里以防轭具磨破牲口皮肉的用具)、轭具架在其脖子上,把鞍鞯搭在其腰身上,并把前绊(连着鞍鞯并套在牲口脖子里以防鞍鞯向后滑动的绳带)、后鞧都套好时,它便拼命地狼吞虎咽起来,它知道一旦拉起车来,就没有随便吃饲料的机会。运粪的那条沟汊路不宽,多半路面仅容一辆骡车行驶过去。但骡车走得很端很稳,偶尔走得稍微靠右了,只要举着鞭子“啦咿,啦咿”地吆喝两声,骡车就会向左面靠过来一些。倘若走得稍微偏左了,只要举着鞭子“啊噢,啊噢”吆喝两声,骡车就会向右面靠过去一些。返回时我们坐着空车,遇到下坡路时我们一般都会拉紧连在轫木上的皮绳,以使轫木和车辋外周产生摩擦,减缓下坡路造成的自然加速。有时我们忘了拉紧皮绳,尕骡子就会以右后蹄重重地在路面上踩两下来提醒我们,这时我们就赶紧拉紧连在轫木上的皮绳。
赶着牲口到山里走亲戚,更是我所渴盼的。那时队里的好些人家都跟北山里有亲戚关系,年头节下的就要赶一头牲口去北山里走亲戚。我的舅舅、姨娘、姑姥姥家都住在20公里远的北山里,去这些亲戚家,自然也会从队里要一头牲口。队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家使用牲口,谁家就要负责给牲口喂好饲料。在马、骡、驴、牛中,驴的料口小,且以喂粗草料为主,又温驯,不尥蹶子,人骑驮东西都好使唤,走崎岖凹凸狭窄曲拐的山路时显得轻巧灵便,所以各家都愿意要队里的一头驴去走亲戚。这大概是应了“要想驴儿好,还想驴儿不吃草”“人善被人欺,驴善被人骑”的俗语吧。我和父亲或者长大后我一个人去北山里走亲戚时,每次要的都是那头老骟驴。在约占三分之二的沟汊路上,虽然在老骟驴腰身上的鞍窝里驮着装满馍馍的褡裢,但毕竟驮的东西不重,路也好走,这时我就会骑在老骟驴的屁股上,在骑不到鞍窝或没有鞍鞯的情况下,骑在滚圆的驴屁股上是最舒服的,有道是“马骑前胛骡骑腰,尕驴儿骑在个尻蛋上实话好”。偶尔,在某个夏日去山里走亲戚时,在那段长长的沟汊路上,骑着毛驴儿悠悠地走在两峰夹着的清清的溪水边,走过一座小桥、几户人家,自己和周围的景物仿佛融成了一幅流动的水墨画,感到格外舒适惬意,格外悠闲自得,格外富有情调。当走上比较陡的山路时,我就和驴一前一后地步行,当驴走累了停下来时,我手握纣棍的两端在驴屁股上一上一下地磨滑几下,老骟驴受到刺激,就会踢踏踢踏地快步走起来。我第一次赶着老骟驴去舅舅家时,山岭上有几条岔道,显得扑朔迷离,辨不清哪条路是去舅舅家的,但老骟驴却坚定不移毫不犹豫地循着一条山道走去,无奈之际我也只好试探着跟着老骟驴走,结果它将我顺顺当当地领到了舅舅家里。读过书的人们受柳宗元《黔之驴》的影响太深,总认为驴很笨,甚至骂某人笨时就说“比驴还笨”。其实驴也是聪明的,老马能识途,老驴也会认路。
那时牲口不仅在农村的生产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而且在城镇的交通运输中也发挥着重要作用。据我所知,那时县委就有一辆马车经常往返于县城和东郊的火车站之间。家乡所在的高廟供销社也有一辆大骡车,几乎每天都从15公里远的县城往返一趟,往高庙供销社所属的三个商店里拉运货物。这辆骡车由三头骡子驾车,与古代的马车有些相似之处,但不完全相同于古代一马三驾的“骖”,即不是三头骡子并排驾车,而是一头骡子驾辕,另外两头骡子拉梢;它是拉运货物的,而不是专门供人乘坐的,所以车上没有供乘车人扶手用的“轼”,也没有遮阳的像伞一样的车盖。这三头“公家”的骡子有较高的伙食标准,个个身壮体强膘满肉肥屁股溜圆,清一色的黑褐色绒毛闪闪发亮熠熠生辉。由此也可看出,当时社会对牲口的重视程度。
牲口还曾一饱我的口福,也曾给我带来刻骨铭心的恐惧。那时队里在25公里远的脑山里有些山地,秋季的一天,大骡子在那里犁过地后在山坡里吃草时给摔死了,它的尸体自然运回饲养院里给大家分肉吃了。我们家分得的骡肉吃了三天。那时过年也不能天天吃肉,对肚肠里缺少油水的我来说,那三天简直不是过年,胜似过年。隔了一年,因那头老乳牛既不能拉犁,也不能生牛犊,于是也宰了给大家分肉吃了。然而這次吃牛肉给我幼小的心灵所带来的恐惧完全消解了吃牛肉所带来的身心愉悦。在老乳牛被宰的一两个月里,其它的牛们一到老乳牛被宰的饲养院东南角的那块地方,一闻到老乳牛的血腥味,就不停地悲嚎惨叫,尤其是那两头个大身粗犄角弯尖的犏牛悲声震天地嚎叫起来时,我虽然和许多大人们一起看着这一情景,但还是感到恐惧万分瘆乎其瘆……人类的做法是否有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之嫌?再者,即便宰老乳牛,何不带到偏僻些的地方去宰,而偏偏宰在饲养院里给它的同类造成如此深重的怆痛呢?
农村土地承包到户后,队里的牲口都分到了农户家里,我家人口少,没有分得任何牲口。没过多久,那些牲口一个也不见了,说是都被主人卖到山里去了。这样,那些牲口就在家乡永远地消失了。
獒犬的故事
这是母亲讲给我的一个故事。母亲今年86岁了。
母亲姓保,保氏家族是乐都北山的大户人家。母亲小时候,母亲的祖辈、父辈们都没有分家,家里有四五十口人,田畴、牲畜也多,仅羊就有几百只。为了看家护院,姥爷家里养了一只獒犬,白天这只獒犬被粗壮的绳链拴在大门口,有时家人到较远的山野牧羊时也带它去给人壮胆,给羊警卫,晚上家人睡觉时则撒它在羊圈里。
山里人的居住都比较分散,往往是这个洼里一家,那个湾里两户,所以狼光顾的机会就比较多。在一年当中,姥爷家所在的山村十天半月就会发生狼翻墙挖洞偷袭羊的事件。姥爷家里因有了这只獒犬,多年未发生过类似事件。然而就在母亲13岁那年,不知是其他人家防范的措施加强了,抑或那匹狼饿急了饿疯了,抑或它是一匹母狼,为了嗷嗷待哺的狼崽而铤而走险地在姥爷家的庄廓墙上挖了洞。不过在这次事件中,前来偷袭羊的狼不但没有吃上羊肉,而且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那是一个明月朗照的冬夜,伏卧在羊圈里的獒犬隐隐听到一丝响动,便赶紧跳起来机警地搜寻响动的方位。这时老羊们都站起来,竖起耳朵,紧接着所有的羊们也都站起来竖起耳朵,往墙旮旯里拥挤。渐渐地獒犬搞清了响动的方位,而且感觉到响动越来越明显。这时獒犬已经做出了明确的判断,狼正从外面的墙上往里打洞,准备偷吃圈里的羊。一般情况下,獒犬听到响动,尤其是在夜晚听到如此明显的响动就会狂吠不止,但这次非常例外,獒犬不但没有狂吠,而且表现得异常冷静。它蹑手蹑脚悄然无声地蹲坐在有明显响动的墙根,等待进攻的时机。终于那个部位的墙皮被震动得开始掉落,墙洞渐渐打开了。这时獒犬还是悄悄默默一动不动地窥伺着最佳时机,直到狼的半个头伸了进来,獒犬还是没有正式进攻。但不知是獒犬的内心太激动了,还是长时间的屏声静气使它太难受了,它粗重的一声呼吸竟使狼迅速缩头退身,逃之夭夭。这时獒犬才后悔没有沉住气,便疯狂地从狼打开的洞里拼命地钻出去追击狼了。
这个时间段适逢姥爷和小姥爷(姥爷的弟弟)去羊圈小便,借着从高高的眼窗斜射进来的月光目睹了以上全过程。
过了三天三夜,也就是在第四天下午,多处带伤的獒犬咬着遍体麟伤的狼的耳朵,将狼驱赶到了姥爷家里,家里人一拥而上,用绳绑了狼,勒死狼,剥了狼皮。獒犬将狼一交给主人,便瘫在了地上,卧着吃饱喝足后还是未能站起来,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站起来。家里人给它敷药治疗了十几天,身上的伤痊愈后才彻底恢复了元气。
十年前母亲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我听后颇有些疑惑。我一直纳闷,狼从外面的墙上往羊圈里打洞时,獒犬就那么能沉住气吗?它不蹦跳,不狂吠,不将狼吓走了事,而等待着狼进圈后关门打狼,一决雌雄,它真有这样的睿智和勇气吗?后来我向小姥爷(五年前尚在世)、舅舅寻问其事,他们都说真有其事,确凿无疑。当时姥爷和小姥爷在现场,而且每人手握一根木棒,和獒犬一起守候在狼打洞的墙根,准备狼的腰身进入后,往其腰身上猛砸下去。如是看来,獒犬能沉住气,并能想到将狼放进来后关门打狼,这确实表现了它的聪明和睿智,但它的勇气和胆量则有狗仗人势之嫌了。
我还想,在那三天三夜里,獒犬和狼经过了怎样的搏斗和厮杀。它用什么办法彻底征服了那匹狼,最后迫使狼乖乖地束手待毙的呢?了解生物学知识的人大概都知道,狗是狼和狐狸的后代,是狼和狐狸的混血儿,在它身上虽有狼父的血统,但不及狼的凶猛;虽有狐狸的基因,但不及狐狸的灵巧,加上人类长期的驯化以及狭小的庭院生活环境的局限,一般情况下它的搏斗能力是不及狼的。那么它凭什么斗过了那匹狼呢?显然靠的是智慧和勇气。由此可知,它不是一般的狗,它有超凡的智慧和勇气。这也证明了我对它在羊圈里表现的聪明的疑惑,对狗仗人势的猜疑和判断都是没有根据的。从它将狼一交给主人就瘫在地上的情形看,和狼搏斗、厮杀了三天三夜后,它的体力很有可能已经不及狼了,但它在狼面前肯定没表现出疲惫和放弃,而表现出我有足够的力量制服你,我不制服你就誓不罢休的架势。这进一步证明了獒犬的聪明、勇气和坚忍不拔的毅力。那么这种聪明、勇气和毅力来自何处呢?无疑来自对主人的忠诚,来自尽职尽责的职业精神。据说这只獒犬平时跟家人一起去牧羊时远远发现狼就狂吠一阵,至多将狼追赶到远处也就了事,而这次为何非要将那匹狼活生生地带到家里来交给主人不可呢?无疑这是为了表现它忠心和敬业的程度。平时獒犬和家人去牧羊时远远发现的狼只是有觊觎之嫌,并无偷袭羊的实质性举动,它大吠数声,乱蹦几下,将狼吓走就行了,而这匹狼既有贼心又有贼胆,而且有了挖墙洞准备偷袭羊的实质性举动,在这种情况下,它一开始就很冷静,谋划得也很周密,它非要逮住、制服这匹狼不可。好像非如此,主人就会认为它是混饭吃的庸才和孬种。
当然,在獒犬与狼三天三夜的搏斗厮杀中,獒犬能够大获全胜,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铤而走险的那匹狼很有可能好几天没有吃到食物,体力极其有限,才使獒犬取得了胜利。
我只是听说了獒犬的故事,并没见过这只獒犬,但我时常怀念这只獒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