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宇 王梦颖 陈振宁
1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上海 200433 2江汉大学人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56
提要 许多汉语副词具有很强的主观性。但是很难说它们有多主观,主观副词和客观副词的界限在哪里?通过引入一种新的定量分析方法,可以为这一问题提供一个新的视角。首先选择我们需要研究的句法和语义特征。然后通过自动蕴涵计算,确定哪些特征是主、客观的表现。每一个副词都有其独特的分布。利用主观性指数公式,可以从副词的特征分布中对其进行评分,从而得出副词的主观性水平。最后,通过自动聚类计算,找出区分客观副词、中间副词和主观副词的阈值。研究结论是:汉语主观性副词不仅在数量上有很大的优势,而且主观性程度较高。但总的来说,汉语副词是一个高度弥散的连续统,没有绝对的界限。
1.1 主观性的多维度以及主客观的界限
从上世纪60、70年代开始,主观性(subjectivity)与主观化(subjectivisation)研究已经成为语法及语法化研究中的一个热门话题,有不同的理论学派,如历时主观化和共时主观化等等。如在Langacker的“概念化中的主观化”(subjectification in conceptualization)理论中,“主观的”和“客观的”指的是“概念主体和客体”:一个实体是“被客观地解释”,即它在“台上”,作为概念的明确的、焦点化的客体,而“被主观地解释”,即它在“台下”,作为概念的隐含的、非自觉的主体(参看Langacker 2000中有关主观化的专章)。不过,由于大多数句子都有台上台下的解释问题,所以一般的句子并不在本文的考察范围之内。
本文仅仅就主观化研究中的“语法化中的主观化”(subjectification in grammaticalisation)来进行考察,即Traugott(1995:48)等学者所研究的“语词所表达的主观性”问题,可以综合为下面几个方面。
1)所谓“主观化”,涉及多个语法化维度。如:
命题功能(Propositional function)——→话语功能(Discourse function)
客观意义(Objective meaning)——→主观意义(Subjective meaning)
非认识情态(Non-epistemic modality)——→认识情态(Epistemic modality)
非句法主语(Non-syntactic subject )——→句法主语(Syntactic subject)
句法主语(Syntactic subject)——→言者主语(Speaking subject)
完全的自由形式(Full, free form)——→粘附形式(Bonded form)
因此,主观和客观的定义,就不能像早期那样说得过于狭隘和绝对,而需要用一个较为宽泛、有一定程度差异的表述方式,按照Traugott(1995a)的观点,广义地说,主观化即说话者对他所说的东西的信念与态度的语法表达方面的发展(the development of a grammatically identifiable expression of speaker belief or speaker attitude to what is said)。有了“信念”,就可以避免早期研究者只考虑“态度与评价”的局限,从而注意到各种主观的认识和描写。
有时主客观的区分很容易看出来,如对说话者的评价、态度、情感的表达,肯定是主观的;对事物的直接陈述,对它的信息内容的具体化,则往往是较为客观的(但也不一定完全客观,因为还有视角问题)。但是有时主客观的区分却不那么明显,甚至还存在着不少语词,它们从原来的客观意义发展到主观意义,并没有显示出太大的区别,很容易混淆。
2)1992年剑桥大学举行了关于“主观性”和“主观化”的专题研讨会并在1995年出版了会议论文集SubjectivityandSubjectivisation,沈家煊(2001)对它进行了介绍。论文集的第一篇文章是对当时“主观性”和“主观化”研究现状予以综述,作者Edward Finegan认为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1)说话人的视角(perspective),2)说话人的情感(affect),3)说话人的认识(epistemic modality)。三方面中,“视角”是最深入的,甚至动词论元的选择也由视角决定,因此如果用“有无主观视角”作为主客观区别,则没有哪一个描写不是受制于视角选择,因此没有一个话语是客观的。所以从语法化的角度讲,我们无法用视角作为研究的落脚点。另一方面,“情感”是指特殊的、强烈的情感,这使得研究的范围会局限在感叹、祈使等特殊领域中。有情感表达的当然是主观的,但如果以此为标准,将会使研究对象大大缩小。
我们认为,认识的主观性才是划分(语法化中的)主客观界限的关键。历史上,对这一问题研究最多的是“情态”(modality)研究,包括义务情态(deontics)和认识情态(epistemic)。很多重要的主观性理论都是从情态研究开始的。如Traugott(1989:36)认为不清楚是否有真正的客观情态(truly objective modality)存在,尤其在认知领域更是如此,因此她提出“弱主观”(weakly subjective)与“强主观”(strongly subjective)概念,从而把Lyons(1982:109)所说的“You must be very careful”的四个意义重新表述为:
a. You are required to be very careful.(你得非常小心。) [义务情态—弱主观]
b. I require you to be very careful.(我要求你非常小心。) [义务情态—强主观]
c. It is obvious from evidence that you are very careful.(显然,你非常小心。)[认识情态—弱主观]
d. I conclude that you are very careful.(我得出结论,你非常小心。)[认识情态—强主观]
Traugott对must的划分是否合理需要进一步研究,不过这表明她与前人在理论上存在差异。她从英语的语气助词(modal auxiliaries,如“must、shall、will”)、断定言语行为动词(assertive speech act verbs,如“insist、suggest”)、语气副词(modal adverbs,如“apparently、probably、evidently”)三个方面来论证,提出如下情态主观性强弱演化次序(引自Traugott 1989:43):
趋向I 趋向Ⅱ 趋向III 趋向Ⅳ
主要动词 >前模态词>义务情态>弱认识情态 >强认识情态
惯常体(habitual)
预言的未来(prophetic/rel future)
Traugott建议在趋向I、II与趋向III之间划出界限,左边的I、II是非认识情态的区域,而右边的III是认识情态的区域。从金钱方面的债务到某种行为方面的债务可视为隐喻转化,从具体行为如“站在…上”到言语行为如“坚持…”也可视为隐喻转化,但向认识情态如结果、信念、据说(hear-say)、猜想等的转化,却不能如此看待,它们是会话含义的规约化(conventionalizing)的结果。请注意,在上述系列中,即使是弱认识情态也比强义务情态主观性更强,所以仍然保持了她所主张的语法化单向性原则(向主观性增强的方向演化)。
对规约化过程最好的解释,是“语用增强过程”(process of pragmatic strengthening)理论(Traugott & König 1991)。Traugott(1991)假定说话者总是允许听话者做出一个较强的解释,以推理出比他所说的更多的东西,随着时间流逝,说话者的这一反复允诺,使听者把一个附加的、富于表现力的目的赋予说话者,从而把原来的语用意义重新分析为语义意义,这就是“语义化”(semanticisation)。例如当说you must go意味“允许你去”(You are allowed to go)时,在一定的语境中,就可以表示“我要你去”(I want you to go),因此使“你”具有一定的义务要去;当说you must go意味“你应该去”(You ought to go)时,在一定的语境中,就可以表示“我认为你不得不去是事实”(one believes/concludes that it is true that you have to go),由此实现了由义务情态向弱认识情态的过渡。
Traugott的这一研究,开启了主观与客观之间的连续统模型,也提出了主客观划分的基本界限,即“从非认识情态到认识情态”。不过,这一界限还太“刚性”了,实际上正如她自己的研究所示,在道义或更低的语法层次中,也有强弱不等的主观性。
汉语中存在“动词>助动词>副词>连接性成分”的语法化路径,这就意味着汉语中副词与助动词彼此界限模糊,很难严格区别。再加上助动词和副词的语义涉及情态,所以汉语副词的主客观区分也是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汉语学界的确已经在考虑副词语义主观性强弱连续统,一个典型的做法是通过共现语序来呈现其语义主观性的强弱差异。如张谊生(2014:222)列出的汉语副词层级:
评注性——关联——时间——频率——范围——程度——否定——协同——重复——描摹性
但在这一层级中,各个环节大致还是根据语义来区分的,而且究竟哪一个地方是主观性和客观性的分界并不清楚。例如“白白”与“没”(同属否定副词)、“一直”与“一向”(同属时间副词),每一组内部的成员其主观性也不相同。张谊生(2000)分出副词三大类:描摹性副词、限制性副词和评注性副词,把否定副词全部纳入限制性副词。但潘海峰(2017:66,78)则认为,应该将否定副词分为两类,一般否定副词属于限制性副词,而元语否定副词属于评注性副词;表量的副词也可以兼表情态,即所谓“主观量”。
让我们用一个例子来展示研究中的问题:有关认识的副词“几乎”。前人对“几乎”的属性觉得十分迷惑,根据赵春利和钱坤(2018)的综述,历史上有的把它归入范围副词(张谊生2000),有的归入程度副词(李泉1996:384),有的归入情态副词(太田辰夫2003:273),有的归入语气副词(宋玉柱1981)。把“几乎”归入不同词类的原因是对它的主观程度的认识不同。我们将杨德锋(2017)、赵春利和钱坤(2018)等的论述结合在一起,总结出“几乎”有如下这些语法性质:
1)后面多为肯定结构,但否定结构也不少,“几乎+不/没”都可以,但“几乎+别”没有。
2)可用于句首,只要后面有周遍性主语,如“几乎所有人都来了”。也可用于句中状语位置。
3)可用于陈述句和疑问句,但很少用于感叹句,一般不用于祈使句。
4)前面不能有否定副词,没有“不/没/别+几乎”的用法。(“不是”类外围副词很特殊,不算在内)
5)有“几乎差一点[范围]”(几乎差一点就翻船了)、“几乎已经[时间]”(几乎已经处于完成状态)、“几乎不可能[认识]”(几乎不可能被拦截)、“几乎应该[认识]”(这对于你来说是很复杂,几乎应该是没法完成的)、“几乎白白[否定]”(几乎白白流走了)、“几乎好像[评注]”(车子启动后怠速很低,几乎好像快要熄火了)、“几乎根本[评注]”(今日的局势之下,俄罗斯几乎根本就没有逃生的机会)、“几乎必须[评注]”(为了留住高学历人才,这个高新区几乎必须依靠大力度的人才补贴政策)、“几乎顿时[时间]”(我几乎顿时就已经辨认出来,这是威尼斯)等。(“[]”内的分类是根据张谊生2014的命名)
这些性质有的表现出相当强的主观性,如“几乎”可用于句首,可以在主观性很强的评注副词(当然只是部分评注副词,大多数评注副词前面不能加“几乎”)之前,不能在否定副词之后。但有的却显示出非主观性一面,如后面可以是肯定结构也可以是否定结构,不能用于感叹句和祈使句。显而易见的结论是,“几乎”并不表示真正的客观性,而是一种主观认识;但“几乎”虽有主观性,却未必是最强的那种主观性。
这正是我们研究中最大的困惑:
a)如何去衡量一个语词单位的主观性强弱,从而更好地呈现出主观性的梯度。
b)应该在哪里划出界限(哪怕界限存在一定的模糊性),从而使我们能较好地将主观副词与客观副词区分开来。
这两个问题实际上也是一个问题:使用哪些特征来检验语词,往往受制于研究者对主客观分界的理解。例如李俊玲(2007)用是否用于比较句或是否用于“比”字句,“副词+形容词”是否只能用于谓语等来检验程度副词的主观性,这是一个不错的方法,但比较句只适用于程度副词,对大多数副词来说无用。句法位置和所使用的句式有更大的适用性,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参数,但不同的句法位置是否就意味主观性的不同?这本身也是一个问题。
再如刘烨(2011)使用否定句、感叹句和疑问句来检验“白”和“瞎”的主观性,也是不错的方法。但问题是只要有其他可以让感叹句满足的因素存在,很多副词都可以用于感叹句中。因此只有对那些必须用于感叹句或根本不能用于感叹句的副词来说,才算是区别性的特征。最后,由于在具体语料中,一句话算不算感叹句,许多情况下很难断定,所以这一检验方法也不太好用。与感叹句比较,否定、疑问和祈使更容易判断,更适合作为检验标准。
除此之外,如果没有较为通用的检验标准,还会忽略一些细节,如徐以中和杨亦鸣(2005)令人信服地论证了汉语“都”的主观客观等级,认为就主观性而言,“都”(语气副词)>“都”(时间副词)>“都”(范围副词)。但是,“范围”实际上可以分出两种:左向关联的“我们都来了”和右向关联的“他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该文没有考虑的是,左向和右向的主观性是否有差异?如果有,谁更大?这是因为文中仍然缺乏一个标准化的检验标准,而对当前问题的讨论未必可以适用于新的问题。
2.1 调查工作
本研究一共调查了968个副词义项,我们使用北大CCL语料库进行调查,同时参考了百度网上的实时语料,作为重要的补充。
义项的选择始于2007年,当时从《现代汉语虚词词典》(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中抽取了全部751个常用副词义项,后来根据工作的需要,又在《现代汉语八百词》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增添了一些义项。已经发表了一些阶段性成果。陈振宇(2010a,2010b)介绍了副词用于或不用于疑问的种种情况,李红叶和陈振宇(2015)介绍了副词接受或不能接受否定的情况,刘林和陈振宇(2015)则介绍了副词与“已经…了2”搭配的情况。
在这些研究的基础上,参照其他学者的研究成果,我们进一步添加了若干语法特征,一共16种(X表示所调查的副词):别X、X别、要[义务需要]X、X要[义务需要]、没(有)X、X没(有)、已经X(个体事件)、已经X(状态变化)、X已经、不X、X不、X(疑问)、X(非疑问)、X(疑问/非疑问)、XnegX(正反问)、X可用于关系从句。
需要说明的是,这些特征的选择,对已有的研究依赖性很强。如果已有的研究错了,那么这一选择也就可能会有问题,但这是迄今为止,汉语学界可以看到的最全面的一个量化研究系列了,所以暂时以此作为基础。相信将来会有更多更好的研究。
本调查表主要是基于“认识/道义情态是主客观分界的主要模糊地带”的观念,采用三大句法操作来检验主客观的区别:否定、疑问和关系化。不过,否定中还包括一些祈使操作。
1)否定限制。(客观)命题性成分可以较为自由地被否定,而主观性成分在否定操作中很受限制(参看李红叶和陈振宇2015;张汶静2017)。所以首先调查两对肯定和否定的结构:①“别X”/“X别”——“要X”/“X要”(这就是所谓祈使式),②“没(有)X”/“X没(有)”——“已经X”/“X已经”。其次,由于“不”没有与之相反的肯定形式,所以只调查一对结构:“不X”/“X不”。
另外,“已经X”有两个不同的意义。一是表示某个特定事件的发生,这时副词实际上并不是“已经”的语义作用点,例如:
(1)a.他们已经重新开始了。(也即“已经开始”)
b.这事已经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也即“已经淡出”)
c.我们已经按期到达了指定地点。(也即“已经到达”)
d.已经美美地睡了一觉。(也即“已经睡了一觉”)
二是表示某个特定性状的达到,这时副词是该性状的一部分。例如:
(2)a.他现在已经十点才来上班了。 b.他三年前就已经不上班了。
c.这人已经有点风魔了。 d.你已经很不错了。
在考察之前,我们先把它们区分开来。不过考察后的数据表明这二者都是客观特征。
2)疑问限制。(客观)命题性成分可以较为自由地提问,而主观性成分在疑问操作中却很受限制。陈振宇(2010a,2010b,2010c:196-262)有详细论述。调查的“X(疑问)”,指副词的辖域中必须是疑问结构,“X(非疑问)”指该副词的辖域中排斥疑问结构,“X(疑问/非疑问)”指该副词的辖域中是自由的,可以是疑问结构,也可以是非疑问结构。这里的疑问只包括询问,而不包括反问等特殊用法。
“XnegX”构式则指该副词可否用于正反问。一般认为,副词不能用于正反问,而助动词可以。如赵元任(1979:331)就认为“没有”是助动词,理由是可以用“有没有VP”来提问。我们的调查表明,汉语副词的确大多不能这样用,但也的确存在所谓“反例”,而且还不少,例如:
(3)a.她问我经不经常坐公交车?
b.小坏蛋,看你以后还乱不乱说话!
c.我以后买东西尽不尽量索要发票呢?
d.产品研发投入过大,公司财务捉襟见肘,“工资照不照常发”成了当时公司的头等难题。
这使我们推测,汉语副词是“助动词型副词”(auxiliary adverb),与英语等语言的“附加语型副词”(adjunct adverb)不同。附加语型副词与助动词区别极大,不但处于不同的句法位置上,而且不具有相互演化的历史关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系统。而汉语副词与助动词通常都处于谓语前这一位置上,有的副词是从助动词演化而来,在句法位置上既有“副词+助动词”语序(他的确能够完成任务),也有“助动词+副词”语序(这样的话他也能够常来看您)。汉语副词与助动词是一个系统,因此能否否定、能否用于正反问,就只是一个语义与习惯的问题。总的趋势是,越来越多的副词会具有助动词的语法操作,这可能是助动词用法的保留,也可能是副词受助动词用法的影响而逐步感染获得的。我们的语料调查表明,副词用于正反问的情况是在逐步扩大之中(将另文详细讨论)。不过,这的确与主客观性有关,因为不能否定的副词就不能用于正反问,而用于正反问的副词(多是方式、时间等副词)仅仅是能够否定的副词中的一部分。
3)内嵌限制。(客观)命题性成分可以担任小句甚至短语层面的概念功能,因此可以较自由地内嵌于从句之中,而情态成分由于是句子层面的言语活动功能,所以在内嵌操作中很受限制。陈振宇和马宝玲等(2015)提出从句有内嵌深度:从句内嵌越浅,与独立小句的区别越小;内嵌越深,区别越大。还认为内嵌最深的是定语从句,它分为同位语从句(自指)和关系从句(转指)。其中关系小句是句法考察中关心的重点,我们也用它作为标准,认为能自由进入关系小句的副词,其主观性是较弱的。
我们使用Excel表进行调查,横轴为所调查的特征,纵轴为所调查的副词,如果一个副词有某一特征,标记为1;如果没有标记为0。特征分布相同的副词放在同一框中。表1是整个数据表中的一部分。
表1 调查数据表(1)调查数据使用“永新语言学”网站的开放程序进行自动蕴涵分析和自动聚类计算(方法详见陈振宇和陈振宁2015;陈振宁和陈振宇2015,2017)。
根据计算,各个特征自然汇聚为两簇,如下页图1所示。
我们把它们归类一下,得到以下两簇特征,且两簇特征存在相当好的对应关系:
1)主观性特征:X(非疑问)/X(疑问)、X别、X要[义务需要]、X没(有)、X已经、X不。即主观副词尽量用于道义、时间及否定词的前面(外围),不能被否定、被要求、被加以时间性质,不用于关系从句,不能有正反问。简单一句话,即一般只用于独立小句或嵌入较浅的从句(如宾语从句),不能进行各种基本句法操作,辖域内或者必须是疑问或者必须不是疑问,等等。
2)客观性特征:X(疑问/非疑问)、别X、要[义务需要]X、没(有)X、已经X(个体事件)/已经X(状态变化)、不X、XnegX、关系从句。即客观副词尽量用于道义、时间及否定词的后面(内部),可以被否定、被要求、被赋予时间性质、可用于关系从句、可构成正反问、可自由地管辖疑问非疑问结构等等。
图1 汉语副词主观性考察诸特征之间的关系(2)图中连线上的数字为连线的权重,数字越大说明关联度越高。图中权重最大的是中间连线,达507,即有507个副词义项同时具有连线两端的功能:可用于关系从句,也可表达”X(非疑问)“,这说明副词中绝大多数是中间性的,会形成连续统。
3.1 副词主观性分布
968个副词义项,调查共得到基础类型279个。显然,对一个具体的副词义项而言,主观性特征越多,主观性越强;客观性特征越多,客观性越弱。副词义项有如图2所示的主观性等级(图2中每个点代表一个副词基础类,共279个,但由于不少点相互重叠在一起,因此图2中看不到这么多)。
图2 汉语副词主观性等级的分布
可以看到,图中副词义项的分布没有集中的区域,大体上还是较为均匀的,也就是说,相当地“弥散”(dispersive)。向右上角的方向是主观性增强方向;左下角方向是减弱方向。
1)横轴为不具有的特征的总数量,能使用的特征越少,说明该副词越是受到限制,不能参与各种句法操作,主观性越强;能使用的特征越多,说明该副词各种句法操作越为自由,主观性越弱。我们有:不自由指数=1-[(主观特征数+客观特征数)÷特征总数]。不自由指数用来衡量一个副词不能运用的特征的多少,其中“特征总数”就是本文表1所调查的那些特征的数量。当不自由指数为0时,表1所有的特征都可用于该副词,当不自由指数为1时,所有特征都不可用于该副词。显然不自由指数越大,则能够运用的特征越少,该副词主观性越强。
2)纵轴为主客观特征数量的比率,比率越大,主观性越强;比率越小,主观性越弱。我们有:主客观比例=主观特征数÷(主观特征数+客观特征数)。主客观比例用于衡量一个副词的主观特征的相对频率。当它为0时,没有主观特征,当它为1时,所有可运用于该副词的特征都是主观特征。显然它的数值越大,主观性越强。两个指数的取值范围都在0至1之间。
由于两个维度都很重要,故在最终的主观性判断上需要综合考虑。下面是主观性指数的计算方法:
主观性指数=(不自由指数+主客观比例)÷2
表2 汉语副词主观性指数等级表(按从小到大排列)
续表2
续表2
续表2
调查结果说明:
1)汉语副词在主观性方面很难完全分出不同的类型,因为数据呈现出几乎完美的连续统分布,也就是说,找不到可以用于划断的决定性的“缺口”。
2)但是的确各个副词的主观性差异很大,有主观性极弱的,也有主观性极强的,两端差异明显。
3)没有主观性指数为0或为1的副词,最小的也在0.2以上。因此,即使是最客观的副词也多多少少有一点主观性。确有副词主观性极大,达到0.965,这几乎已经快到顶了。从这一点看,汉语副词是偏向主观性的。
4)主观性等级与副词的语义类有关联,评注性副词的主观性指数都很高,方式副词中很多副词指数很低;但同一语义类型的副词,在主观性上有时也会相差很大,如同样是张谊生(2014:22)所归纳的程度副词和否定副词,却分布在一个较大的区域之中,这为潘海峰(2017:66,78)的观点提供了证据:
程度副词序列:很/稍微0.41 < 十分/非常0.465 < 稍许/极/最为0.565 < 特别/相当/有点儿0.615 < 何其0.735
否定副词序列:不0.335 < 没(有)0.535 < 别/莫[祈使]0.935 < 莫[没有]0.965
为了找到划分主客观副词的界限,我们仍然需要在上表划出具体的阈值。阈值的划分,并不是根据区间的大小来决定的,区间为0到1,并不是就一定按照0.5或者0.4~0.6来进行划分。需要根据调查项目也就是这些副词的指数取值分布来划分。如果这些副词都分布在主观性指数很大的一段,或者都分布在主观性指数很小的一段,则其内部很难有主观性的区分;现在我们发现副词的主观性分布有大有小,这才有区分的必要,而如果大多数副词都偏向主观的一端,则在分类时也会向主观一端偏移。这一技术的优点是:如果研究者在最初选择调查的项目时,因为某种原因使得主观性指数的数值整体地发生偏向,如使数值都比较大,则采用我们的技术方法后,在阈值划分时会对此进行补偿,使得这种偏向得到纠正。
我们采用自动聚类的技术来进行划分,步骤如下:
1)先使用本文的数据对279个基础类型进行自动聚类计算,经过四层聚类后。共得到10个类,其主观性分布如下页图3所示:
可以看到,副词的确是按主观性强弱分布,其中1、3、4、5、6、7类是主观性弱的副词;而10、2、8、9类是主观性较强的副词。但是由于聚类是基于相似性的,所以这两大集团之间会有交错的情况。
2)根据图3的分布,我们主张,将主观性副词的大致阈值设为0.7以上,而客观性副词的大致阈值是0.46以下,0.46到0.7的区间为中间的模糊地带,也就是既不那么主观,也不那么客观的,或者既主观又客观的副词,其中靠近0.7的,如0.6以上的可以称为“弱主观性副词”。另外请注意,0.46和0.7的数值是个大概的数值,并不是绝对的界限,而仅仅是反映图2中的大致分布而已。
从数量分布看,见图4。我们这次所考察的全部汉语副词义项中,客观性副词的数量略小于主观性副词,从这一点看,汉语副词是偏向主观性的。三者的比例是:客观副词(0.768)——中性副词(0.895)——主观副词(1)
图3 汉语副词主观性指数分布
图4 副词义项主观性指数图
本文提出了新的量化分析方法,先确定考察的特征,再通过自动蕴涵计算,分析了各个特征之间的关系,从而提取出两簇特征作为依据。在此基础上,设计了“主观性指数”衡量指标,为每个汉语副词义项打分,从而排出它们的主观性等级。最后又根据自动聚类计算,找出主客观的大致划分阈值。
我们发现,汉语的副词,在主观性方面是一个几乎无缺口的连续统,十分地弥散,不过可以划分出大致的区域。主观性等级与副词语义类型有关但也有相当多错位的情况。不过从总的情况来看,主观性副词不但在数量上占优势,而且有不少副词达到了极高的主观性;相反,客观性副词却多多少少带有一定的主观性,很难达到高度的客观。
现在回到前面所说的“几乎”难题,我们尝试来加以回答。从图2中可以查到与“几乎”相似的几个副词的主观性排序,可以看到“几乎”比表示约数的“差不多2”大得多,比“简直”小得多,而“差不多1、几乎、险些”则处于大致相同的等级上,这和赵春利和钱坤(2018)的结论大体一致,唯一的区别是赵和钱认为“险些”比“几乎”更客观,但我们觉得二者的指数相差十分微弱,所以可以看成是同一等级:
差不多2(大约)0.49 < 差不多1(判断)0.615 < 几乎0.635 < 险些 0.74< 简直0.935
我们的结论是:“几乎”是弱主观性的副词,或者是中性副词中主观性较强的一种。再看主客观界限与情态的关系,数据如下所示:
该1[应该做什么]/须/得1[必须]0.435 <必须0.465 <要4[祈使]/必[道义,必须]0.49 <务必/许[允许]0.615 < 好像/可能1[认识]0.62 < 必定/必然0.635 < 明明0.715 <快2[祈使]/最好/必[认识,必定]/根本1[认识]0.735 < 该2[推测估计]/好似/一准0.74 < 也许/似乎/大半[可能性]/大概1[推测可能/或[猜测估计]/或许/或者[猜测估计]0.835 < 定然/许是0.865 < 定2[必然,认识]0.9 <莫1[祈使]/务/休[祈使]/别/断断/管[一定必定]0.935 <何妨/何须/断乎[认识]/盖2[认识]0.965
应该说,的确,道义情态(有下划线的)一般都比认识情态(无下划线的)主观性低。但也有例外,这例外说明“客观道义情态”(下划直线)和“主观道义情态”(下划曲线)的区分,在汉语中是完全成立的,二者的指数差异较大:前者小于0.5,后者大于0.7。认识情态一般都是主观性较强的副词(都大于0.6),呈现一种连续统的分布,但内部也有较大的差异,即两端相差很大,因此把它分成“弱主观认识情态”和“强主观认识情态”没有问题,只是究竟在哪儿断开不太明确,我们主张划分在0.7处;另外,表确定和可能的认识情态副词都分布在较宽的区域,不过主观性最强的那部分一般都是表示确定意义的。
再看副词“都”的几个义项:都1(总括)0.295 < 都2(列举)/都3(时间)0.735 <都4(语气)0.835。
这完全证实了徐以中和杨亦鸣(2005)的等级序列,其中“都1(总括)”就是左向关联的范围副词,它几乎是完全客观的;而“都4”是语气副词,它是高度主观的;“都3”是时间副词,居于其中,但也具有很强的主观性。与徐和杨不同的是,我们还认为“都2(列举)”作为右向关联的范围副词,它的主观性也比较强,与时间副词“都3”的指数取值相同,而与左向的“都1”很不同,例如右向时不能否定“*你不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能内嵌在关系小句中,等等。
本研究也留下了一些需要进一步考察的问题:
第一,按生成语言学制图理论,越是主观性强的项目句法位置应该越高,但我们的研究发现,同一个汉语副词在状语位置上有多个位置,这是一种常态,因此,就有可能在语序上倒过来,如前面所说的“几乎根本”“几乎顿时”等例子,“几乎”的指数是0.635,但评注性副词“根本1”是0.735,而“顿时”虽为时间副词,但指数高达0.965(因为它的用法极为受限)。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所以共现时的语序与主观性强弱之间可能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关系,而不是简单的正比关系。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确定共现语序的制约因素?
第二,一个副词如果处于不同的句法位置,是否会导致它的主观性发生改变?如果能发生改变,则是否意味着它的主观性等级也会不同?这时的主观性强弱又如何确定?它与该副词默认的主观性强弱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些重大的问题都需要进一步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