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的哲学外一篇

2020-10-21 12:05寒石
散文诗世界 2020年1期
关键词:茭白菱角

寒石

菱头角峥嵘。它长水里,在陌路人眼里,只是一株不起眼的草。

江南多水。菱是别具江南意味的植物之一。多水的江南就该有菱。就像莲,藕迹遍布南北东西,天涯海角,可怎么看怎么是江南水泽里尤物。菱也一样。北国的水太寒彻,西域的水太苦憋,南方的水又太狂放。江南的水清浅温驯,正适合低调内敛的菱。

菱是一种安分的植物。江南的河湾沟汊,池塘湖淖,都适合菱。不像莲,有藕在水下狂飙突进。菱属于小家碧玉,并不需要太深阔的水面,不喜好跟人争尺长寸短。一株菱在一个池塘旯旮安逸自在,或者一条沟汊缺口自给自足,没人会感到意外。但如果造化弄人,让它遇着一片宽阔的湖淖,一样长得热热闹闹、坦坦荡荡。

李时珍《本草纲目》曰:“芰菱有湖泺处则有之。菱落泥中,最易生发。有野菱、家菱,皆三月生蔓延引。”菱是通过子实繁殖的。一枚头年老实脱蒂的菱角沉入湖底淤泥层,第二年就会长成一株悠然的菱,安安静静在水面上划着圈。菱的叶是碎杂的稍具弧度的小三角,表面油绿光亮,通过叶柄呈弧状一圈圈向外幅射,每一株菱自成一个弧形体系。菱的叶柄自带气囊,使得一个个绿色生机的圆弧能够完整地浮在水上而不沉陷。暮春时节的菱塘菱苗刚开始繁荣,菱们各自经营着自己的领地,彼此秋毫无犯。圆与三角的共生融合关系,在菱身上得到完美呈现。或许正是看准了菱的这一特征,菱农们在栽苗时适当留有余地,让菱们和谐相处,避免相互侵轧、掠夺地盘的情形出现。

菱白花,白里透点粉,粉到让人忽略不见;拇指肚大,也是一副细碎安妥的样子,让人见了如同没见。白居易诗云:“菱池如镜净无波,白点花稀青角多”,说的就是菱花的小而无瑕,将一幅幅菱塘水彩呈现于人前。老家非菱产区,认识菱角比菱早得多。有时候,父母上街,偶尔带回一捧墨绿色怪异的果实回来,说是“老菱”,这是我最早认识的菱角。老菱头角峥嵘,两个角蛮横地张开,硬极,像极一具带角的牛头,煮熟了通体漆黑,越发像水牛首了。吃老菱不易,得用刀切或锤子砸方可以。生老菱生脆鲜甜,熟后面粉回甘,可闲食,也可入菜,多食不腻。当时就感觉,老菱应长在某种古怪的树上,或是某种难看的藤的果实。当大哥告诉我老菱长水里,是一种水草的果实时,那种惊讶无异于鱼上树!

“大池头,大池头就有好多野老菱!”大哥信誓旦旦地道。

大池头是村后田畈里的一口人工河塘,用于周围数十亩田地的灌溉。次年,我应该是最早看到大池头冒出菱零碎新叶,最早看到菱开出零碎白花的那个人。大约九月,大哥真给我捞了一把刺楞楞的野菱角上来。那菱角只有手指头大,粽子形,紫褐色,棱角锐利。但味道是一样的清甜生津,面粉回甘。

“荷叶团团团似镜,菱角尖尖尖似锥”。总难免要拿莲作比对:菱叶菱花的锁碎与荷叶的满圆、荷花的美妍高贵,简直没有可比性。在一池水草混生的池塘里,莲是当仁不让的明星。菱的颜值甚至不及蒲、茭白和水葫芦。蒲、茭白以高挑的身段、柔软的身姿取胜。水葫芦马蹄状大气的叶和紫色幽靜的花,也远甩菱几条街。但是,在果实的比拼中,菱角以出乎想象的奇特造型赢得先机,那份飞镖状的坚硬与锐利,让人印象深刻。菱本身又那么柔弱,菱角又如此甘美,没有强悍的武装怎么在险恶江湖立足?一枚武装到牙齿的菱角在莫测水世界让人觉得安妥。馋嘴的鱼对它毫无办法。即便人,在水下或餐桌上,也得对它多几份敬畏。造物赋予菱角的形状以深意。

菱角有“水中栗”之称,其口感、材质皆与栗子近,既可生食,也可熟吃。以菱角入馔,煎炒烹炸,红烧酱烤清蒸,无不适合。“安中补五脏,不饥轻身”(李时珍《别录》),居然还可以减肥。

世道江湖,貌似愚拙的老实人、老好人,必有独属自己的生存之道。不然,菱何以安放自己?

茭白的生活美学

茭白以肥、白为美:白而肥、肥而白为上品,白而不肥、肥而不白次之,不白不肥者,则可以如敝履弃之了。

上好的茭白白得丰腴、水润、肥美,富有光泽,犹如雪夜月色,不带一丝瑕疵。有个桥段,一村妇绾裤脚下田掰茭白,一乡间泼二路经,觍着脸讨小便宜:“茭白白否?”“白!”“有你大腿白否?”村妇随口怼曰:“——那是啊。比你老娘那瘦鸡腿可白多了!”这话里,“老娘”“瘦鸡腿”为双关语,村妇怼得妙!绝!狠!风轻云淡!泼二落荒而逃。

茭白是那种生性贱贱的植物:适应性强,喜温润气候与水域,凡是有水有泥的地儿,皆是其扎根、安身处。在江南水乡,几乎家家户户都要栽几株茭白,随处可见其郁葱葱、蓬勃勃的身影。谁见到零碎的水岸田头、闲塘野漕、烂湿泥沼,谁都手痒痒,忍不住想去插几株茭白苗。哪家有片茭白田,哪家的餐桌上就有份可口保障。秋后栽的苗,转年春后,那地儿就能被茭白宽而长、齐胸高的叶秆儿发满,风过处泛起层层绿波。待到暑伏天,一拨拨的时令嫩茭就可以上桌上市了,一直让人吃到秋风起。

说来,茭白的白,大有来头。茭白古称菰。最早的菰并不长“白”,而是结米,称“菰米”。古人最初把它视作谷物来栽培。《周礼》中将“菰米”与“黍”、“麦”、“稻”、“菽”并列为“六谷”。《礼记》有“食蜗醢而菰羹”的记载,这里的“菰”即指菰米饭。后来“菰”受到黑粉菌的寄生,植株便不能再抽穗开花,转而于根茎处形成畸形肥嫩的菌瘿,古称“茭郁”。西周时期,人们发现这种菌瘿细嫩可食,菰于是由粮向“菜”转化。菰的地下茎呈竹节状,交叉横生在水下土壤里,古人于是名菰为“茭”。《尔雅》记载:“邃蔬似土菌生菰草中。今江东啖之甜滑。”这是说菜了。《尔雅》成书于秦汉间,可见当时人们已以茭白为菜了。南宋罗愿《尔雅翼》云:“今又菰中生菌如小儿臂,尔雅谓之遽蔬者。”又道:“大者谓之茭首,本草所谓菰根者也,可蒸煮,亦可生食。其或有黑缕如黑点者,名‘乌郁。”

可见,茭白的白,竟始于一场美丽的“事故”。古人菰米饭吃得好好的,吃着吃着,发觉菰什么时候不开花结穗了,竟在茎节部鼓起了白白的大肚子,像个足月的孕妇。面对如此变故,想必古人有过很长一段适应过程。《西京杂记》说:“菰之有米者,长安人谓之雕胡。”郁闷啊!菰怎么就不产谷了呢?据说用菰米煮饭,香味扑鼻又软糯可口。东汉刘梁《七举》中就有记载,“菰梁之饭,入口丛流,送以熊蹢,咽以豹胎”,意思是菰米饭与熊掌豹胎才更配,可见菰米之珍贵。历代诗人很多写过菰米饭的诗,如李白的“跪进雕胡饭,月光照素盘”,杜甫的“滑忆雕胡饭,香闻锦带羹”;王维的“郧国稻苗秀,楚人菰米肥”;陆游的“雕胡幸可炊,亦有社酒浑”等等,说的都是菰米饭。晋代葛洪所撰《西京杂记》中记述西汉皇宫太液池内生长着茭白,并指出,“菰之有米者,长安人谓之‘雕胡,有首者谓之‘绿节。”这里显然指原始的茭白了。宋代苏颂的《图经本草》云,“菰菜也,又谓之茭白,生熟皆可啖,甜滑。”可见茭白并非一夜间长成,而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事实上,现在依然有野生菰植株在不为人知的野外开花结“米”,只是极少见罢了。后来我们还知道,菰原来是入了黑粉菌的“蛊”,才长出肥美的“白”。如同冬虫夏草,因真菌寄生,最终生生从虫变成了“草”。

具有戏剧意味的是,入侵菰、让菰变“白”的菌竟是黑的黑粉菌。我们偶尔在菜场会买到内含黑筋或黑点的灰茭,便是黑粉菌“不作为”的残留。其实,茭白的白并非因黑粉菌黑的缘故,而是菌丝体入侵茭白地下茎芽体形成的植株,促进茎薄壁细胞分裂增多并高度液泡化,最终膨大成餐桌上白腴美味的茭白。当然,也有的茭还停留在菰状态,不长“白”,照常开化结穗。这就是说它没让黑粉菌入侵。这是菰、抑或人类之幸,还是不幸?还真难说。

自被当作蔬菜后,菰的别名也多起来,如菰芛、菰瓜、茭瓜、茭笋、水笋、高笋等。茭白確实有点像笋。剥去外壳后的茭白莹润如玉,玲珑可人。难怪上文那乡间泼二作美女“大腿”想。茭白收割时节,茭农们绾着裤腿,手握锋利的镰刀,在茭田里逡巡。那些成熟饱满的茭白,就像健美的村姑羞涩地藏茭的软壳之中,只有一层层剥去外衣,才能一睹其芳容──通体玉白,圆润光泽。直接生食,既有萝卜之脆嫩,又有莲子、菱角之微甘,自然本味,是蔬中上品。清代李渔说,蔬食之美,一在清,二在洁。茭白形质,堪当其美。

茭白还是与莼菜、鲈鱼齐名的江南时蔬,成为许多人的乡愁。鲁迅曾在《朝花夕拾》中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岂止鲁迅,晋朝的张翰在京城洛阳做官,秋天来了,忽然想起家乡的菰菜、莼羹和鲈脍,便滋生缕缕乡愁,当即辞官弃职,回到苏州老家。

我年少时,家里田头田脑、补丁似的也栽了几片茭白,每当母亲在灶间嚷没菜下锅时,父亲就赤了脚、甩着双手去几处茭白田转转,不多会儿就拎了一揳茭白回来,有时还顺带逮上几尾黄鳝、泥鳅(茭白田里多黄鳝、泥鳅)。母亲不一会就变戏法似地烧出几只大受欢迎的茭白家常菜:一个清蒸茭白、一个红烧茭白,一个茭白鳝丝羹,一碗茭白毛豆子儿汤。

茭白有品,其质白嫩,色白晳,味清淡,既可以我为主,清炒、油焖、红烧、白焯,清雅脱俗,口味纯真;又可与别的食材配伍,煎炒烹炸,无往而不胜,是公认的“百搭”。其另一可贵处是善于吸收其他配菜与调料的味道,兼收并蓄,融汇调合,使菜品的口感提升一个高度。我珍惜每一支茭白。生活当中,有些美高冷闪烁、捉摸不定,是许多人所不可企及;有的美朴实低调,平易近人,只要你愿意,是可以牢牢抓在手心里。这是一支茭白给予我的生活启示。

最后教几个茭白的家常吃法:茭白炒青椒、油焖茭白、蚝汁茭白、茭白烧肉……咳咳,还用得上我教?吃茭白,怎么做怎么好吃,谁不会?再蹩脚的厨子,在茭白面前也能得瑟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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