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要说的是我母亲在乘公共汽车时的一些表现,但我首先须交代一下我母亲的职业。①
我母亲退休前是一名声乐教授。她对自己的职业是满意的,甚至可以说热爱。因此她一开始有点不知道怎样面对退休。她喜欢和她的学生在一起,喜欢听他们那“半生不熟”的声音是怎样在她日复一日的训练之中成熟、漂亮起来,喜欢那些经她培养考上国内最高音乐学府的学生假期里回来看望她,喜欢收到学生们的各种贺卡。
我记得退休之后的母亲曾经很郑重地对我说过,让我最好别告诉我的熟人和同事她退休了。我说:“退休了有什么不好?至少不用每天挤公共汽车了。你不是常说就怕挤车吗?又累又乏又耗时间。”我母亲冲我讪讪一笑,不否认她说过这话,可那神情又分明叫人觉出她对于挤车的某种留恋。②
我母亲的工作和公共汽车关系密切,她一辈子乘公共汽车上下班。公共汽车连接了她的声乐事业,连接了她和教室、学生之间的所有活动,她生命的很多时光是在公共汽车上度过的。当然,公共汽车也使她几十年间饱受奔波之苦。我母亲就在常年的盼车、赶车、等车的实践中摸索出了一套上车经验。③
有时候我和母亲一道乘公共汽车,不管人多么拥挤,她总是能比较靠前地登上车去。她上了车,一边抢占座位(如果车上有座位的话),一边告诉我,挤车时一定要溜边儿,尽可能贴近车身,这样你就能被堆在车门口的人们顺利“拥”上车去。试想,对于一个年过六十岁的妇女,这是一种多么危险的行为啊。我的确亲眼见过我母亲挤车时的危险动作:远远看见车来了,她定会迎着车头冲上去:这时车速虽慢但并无停下的意思,我母亲便会让过车头.贴车身极近地随车奔跑,当车终于停稳,她即能就近扒住车门一跃而上。她上去了,一边催促着仍在车下笨手笨脚的我——她替我着急,一边又有点居高临下的优越和得意——对于她在上车这件事上比我机灵。她这种情态让我在一瞬间觉得,抱怨挤车和对自己能巧妙挤上车去的得意相比,我母亲是更看重后者的。④
她这种心态也使我们母女乘公共汽车的时候总仿佛不是母女同道,而是我被母亲率领着上车。这种率领与被率领的关系使我母亲在汽车上总是显得比我忙乱而又主动。比方说,当她能够幸运地同时占住两个座位,而我又离她比较远时,她总是不顾近处站立的乘客的白眼,坚定不移地叫着我的小名要我去坐。比方说,当有一次我因高烧几天不退乘公共汽车去医院时,我母亲在车上竟然还动员乘客给我让座。但那次她的动员没有奏效,坐着的乘客并没有因我母亲声明我是个病人就给我让座。不错,我因发烧的确有点红头涨脸,但这也可能被人看成是红光满面。人们为什么要给一个年轻力壮而又红光满面的人让座呢?那时我站着,脸更红了,心中恼火着我母亲的“多事”,并由近而远地回忆着我母亲在汽车上的种种表现。当车子渐空,已有许多空位可供我坐时,我仍赌气似的站着,仿佛就因为我母亲太看重座位,我便愈要對空座位显出些不屑。⑤
近几年,我们城市的公共交通紧张的状况逐渐得到了缓解,可我母亲在乘公共汽车时仍是固执地使用她多年练就的上车法:即使车站只有我们两人,她也一定要先追随尚未停稳的车子跑上几步,然后贴门而上。她制造的这种惊险每每令我头晕,我不止一次地提醒她不必这样,万一她被车挂倒了呢?万一她在奔跑中扭了腿脚呢?我知道我这提醒无用,因为下一次我母亲照旧。每逢这时我便有意离我母亲远远的,在汽车上我故意不和她站在(或坐在)一起。我遥望着母亲,看她在找到一个座位之后是那么心满意足。我母亲也遥望着我,她张张嘴,显然又要提醒我眼观六路留神座位,但我那拒绝的表情又让她生出些许胆怯。我遥望着我的母亲,遥望着她面对我时的胆怯,忽然觉得我母亲练就的所有“惊险动作”,其实和我的童年、少年时代都有关联。在我童年、少年的印象里,我母亲就总是拥挤在各种各样的队伍里,盼望、等待、追赶……拥挤着别人也被别人拥挤着:年节时买猪肉、鸡蛋、粉条、豆腐的队伍,凭票证买月饼、火柴、洗衣粉的队伍,买定量食油和定量富强粉的队伍,买火车票、长途汽车票的队伍……每一样物品在那个年月都是极其珍贵的,每一支队伍都可能因那珍贵物品的突然售完而宣告解散。我母亲这一代人就在这样的队伍里和这样的等待里练就常人不解的“本领”,而且欲罢不能。⑥
我渐渐开始理解我母亲不再领受挤车之苦形成的那种失落心境,我知道等待公共汽车、挤上公共汽车其实早已是她声乐教学事业的一部分。她看重这个把家和事业连接在一起的环节,并且由此还乐意让她的孩子领受她在车上给予的“庇护”。那似乎成了她的一项“专利”,就像在从前的岁月里,她曾为她的孩子、她的家,无数次地排在长长的队伍里,拥挤在嘈杂的人群里等待各种食品、日用品一样。(7)
不久之后,我母亲同时受聘于两所大学继续教授声乐。她显得很兴奋,因为她又可以和学生们在一起了,又可以继续她的挤车运动了。我不想再指责我母亲自造的这种惊险,我知道有句老话叫作“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可是,对于挤公共汽车的“爱好”,难道真能说是我母亲的秉性吗?⑧
(选自《为什么要把时光留住》,人民日报出版社2018年8月版,有删改。点评/王剑)
①“我”写母亲,只就母亲乘公共汽车时的表现展开笔墨.内容紧凑而集中,选材独特。第一段既点明了要写的内容,又留下了悬念。
②交代母亲的职业。一方面让读者对母亲有基本的了解,表现出母亲对工作的热爱:另一方面引出母亲的职业与乘公共汽车的关系,为写母亲乘公共汽车做铺垫。“郑重”“讪讪一笑”,形象地描绘出母亲的神态。
③点明母亲的工作与公共汽车之间的密切关系。公共汽车见证了母亲几十年间的奔波与辛苦。此段末句有过渡的作用。
④写母亲如何挤公共汽车,动作描写生动。“迎”“冲”“让”“贴”“奔跑”“扒”“一跃而上”,一连串动作呈现出母亲挤公共汽车的过程和场面,表现了母亲挤公共汽车经验丰富、动作敏捷,也表现出母亲的辛苦。把“我”和母亲一起乘公共汽车的经历写进来,是作者选材的匠心所在。“我”亲眼看到了母亲不顾危险巧妙挤车的全过程,亲自领受了她的催促和得意。“我”的在场,使文章的情节真实可信,也使“我”和母亲形成对比,突出了母亲的形象,并为后文写母亲在车上为“我”占座、“我”劝说母亲做了铺垫。以“我”的视角行文,也便于直接评述母亲的行为,表达自己的“观感”,深化文意。写母亲的“得意”,意味深长,她是为有能力照料“我”而得意。
⑤上一段写母亲挤车的表现,这一段写母亲在车上的表现,把母女共同乘车的经历往深处写。重点写母亲在车上护佑“我”:为“我”占位,动员别人给生病的“我”让座。母亲表达母爱的方式是自私的、张扬的,并不顾及自己的身份。“我”的“恼火”和“赌气”,体现了“我”自尊、矛盾的心态,也反衬出母亲慈爱的形象。安排这样的冲突,是作者有意在打一个“结”。而解开它,需要一个过程。
⑥在公共交通紧张的状况得到缓解、没有其他人等车的情况下,母亲依然抢着上车,突出母亲这个习惯性的动作。“我”终于明白:母亲练就的“惊险动作”,是岁月留给她的印记,是艰难的生活留给母亲那一代人的生存本能——庇护孩子和家庭的本能.反映出母亲对孩子、家庭深入骨髓的本能的爱。
⑦水到渠成,揭示母亲失落的原因:等待公共汽车、挤上公共汽车,已是母亲生活的一部分,她看重这个把家和事业连接在一起的环节。这个环节,从侧面体现出她的人生价值,体现出她对孩子和家的庇护。
⑧结尾的反问句,引人深思。母亲挤公共汽车的“爱好”,不是母亲的秉性:一方面,这是她在艰难生活中形成的庇护孩子和家的本能:另一方面,这是特殊的时代赋予母亲的特殊习惯,是历史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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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印象(节选)
汪曾祺
第四次作代会期间,有一位较铁凝年长的作家问铁凝:“铁凝,你是姓铁吗?”她正儿八经地回答:“是呀。”这是一点狡狯。她不姓铁,姓屈,屈原的屈。她父亲作画署名“铁扬”,她们姊妹就跟着一起姓起铁来。铁扬是个“不凡”的画家——铁凝拿了我在石家庄写的大字对联给铁扬看,铁扬说了两个字:“不凡。”我很喜欢这个高度概括、无可再简的评语。这两个字我可以回赠铁扬,也同样可以回赠给他的女儿。铁凝的母亲是教音乐的。铁扬夫妇是叫人羡慕的,因他们生了铁凝这样的女儿。“生子当如孙仲谋”,生女当如屈铁凝。且不说别的,铁凝每天要供应父亲一瓶啤酒。一瓶啤酒,能值几何?但是倒在啤酒杯里的是女儿的爱!
铁凝胆子很大。我没想到她爱玩枪,而且槍打得不错。她大概也敢骑马!她还会开汽车。她挂职到涞水期间,有一次乘车回涞水,从驾驶员手里接过方向盘,呼呼就开起来。后排坐着两个干部,一个歪着脑袋睡着了,另一个推醒了他,说:“快醒醒!你知道谁在开车吗?——铁凝!”睡着了的干部两眼一睁,睡意全消。把性命交到这么个姑奶奶手上,那可太悬乎了!她什么都敢干。她写东西也是这样:什么都敢写。
(节选自《汪曾祺集:独坐小品》,河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6月版,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