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班的时候,要经过一座铁路桥,只要我准时,总有一列火车,“哐啷哐啷”从车站开出来,可以看见卧铺车厢里稀疏的旅客,在向外张望。
下班的时候,经过这座铁路桥,如果我准时,总有一列火车,缓缓地开进车站,可以看见车厢里灯火通明,旅客正做着下车的准备。
这时,我总感到很亲切。思绪会回到小的时候,回到那个小镇,镇西我家住的小楼,小楼近处的树林,小楼远处的火车站。
我是铁路職工子弟。上初中时,每天乘火车上学,是我记忆中最清晰的事。那年我刚十岁,还在读小学,父亲从长春市调到六十公里外的范家屯镇火车站。这是一个小镇,当时可能只有两三万人口。但因为这个小镇地处东北粮仓吉林省怀德县中心,南来北往,周转粮食,所以一个三等小站却总是很繁忙。因为是小镇,没有完整的中学,小学念完了,我们只能去长春市读中学。铁路局照顾职工子弟,允许这些学生每天免费乘火车上下学。大家叫我们“通车生”。可是,乘火车上学可不像乘汽车那样方便,如果这班火车赶不上,下一班火车说不定就要几个小时之后了。那样,等你到了学校,同学们恐怕要吃午饭了。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误车。当然,火车有时也会晚点,那就糟了,我们就会赶不上第一节课。迟到多了,当然会影响功课。乘火车上学,旱出晚归,常常需要在火车上做作业、温习功课。如果抓得不紧,功课自然会受影响。再加上起早贪黑地赶车,小小年纪总是很疲劳,上课打盹儿是常事。所以,老师认为“通车生”功课不行。
记得一次上植物课,老师姓校,人很幽默,常和学生开玩笑,有时很尖刻。车晚点了,我们几个“通车生”下了火车,小跑着进了学校,小心翼翼地走到教室门前。听到校老师讲课的声音,我们谁也不敢敲门。大概校老师听到了门外嘁嘁喳喳的声音,大声说:“进来!”别的同学已经进去了,我在最后,突然想到要面对几十名同学,又不知校老师会说出什么话来,扭头就跑。校老师出来,高声说:“回来!”我只好乖乖地走进教室。校老师看到我往座位上去,说:“站住!”我便站在教室前面,面向着讲台。校老师说:“不要只对着我。”说完他喊了一声口令:“向后转!”这样我就正对着全班同学了。
校老师发话了:“我一出教室门,看到杨牧之同学正以奥林匹克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外飞跑……”全班同学哈哈大笑。校老师又说:“别人都进来了,他为什么跑呢?我认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没有温习功课,怕我提问。现在,让我们试一试,看我说的对不对。”说罢,他就提了一个问题,让我回答。我侥幸答了出来。校老师说:“看来他是不愿意上我的课。回到座位上去,好好听课。”
那时“通车生”每天起早贪黑,跟着火车上下学,很是辛苦。到了冬天,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火车经常晚点,我们也就经常迟到。从早晨乘上早班车离家,到晚上乘上晚班车回家,在外面耍待十二三个小时。每天乘火车上下学,对于一个刚上初中的孩子来说的确是不容易的,家里人也跟着受累。
冬天,天亮得晚,离开家时天还没有大亮。那时,我只有十二三岁,正是贪玩贪睡的年龄。母亲去世了,大姐每天早晨起来给我做饭、装饭盒,然后叫醒我。我经常是不吃早饭,迷迷糊糊地向火车站走去。放学时,在火车上,车厢里很热。如果有座位,坐在那里就开始打瞌睡。一次,睡过了站,醒来时已经到了二十公里外的陶家屯站。望着陌生的火车站,远方一片漆黑,我急出一身汗。回家的火车已经没有了,走回去吧,半夜三更又不敢,只好投奔同学家。同学是住校生,没有在家,同学的父亲安慰我,让我放心睡,第二天早晨他会准时叫醒我。但我哪里睡得着,既怕再睡过点,又惦记家里不知道我在哪儿着急,整整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坐上火车,到了范家屯站后,我急忙下车,托车站上的熟人带话给家里,心里才踏实下来。
后来,大姐工作了,家里经济条件好一点了。父亲担心我带的盒饭经常无法加热,总是吃凉饭,又怕火车里热,饭馊了,就每天给我一角五分钱,让我去学校对面的铁路招待所吃一顿午饭。一饭一菜正好一角五分钱。那时候,除了交书本费,我几乎见不到一分钱。这一角五分钱归我所有、由我支配,我是多么珍惜呀!我第一个愿望是省下钱买向往已久的书。要省下这一角五分钱,我只有不吃午饭。我至今还用着的商务印书馆的《四角号码新词典》,就是省下饭钱买的第一本书。这本词典当时定价一块六毛钱,这就说明我十顿午饭没有吃。上、中、下三大本的《一千零一夜》,也是省下午饭钱买的。中午不吃饭,饿一会儿就能过去,但在教室里看别人吃饭,便觉得饿得不能忍受,这时,那一角五分钱就省不下来了。时间长了,终于想出好办法。学校阅览室中午开放。上午最后一节的下课铃一响,我就去阅览室看书看报。当时曾十分得意,认为自己不但省下了钱,还利用中午时间看了许多有趣的书报。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北京大学,又开始了每年寒暑假乘火车的经历。那时火车速度慢,从长春到北京要走二十几个小时。从北京回长春时还好,归心似箭,充满兴奋和期待。车一进站,我透过车窗总能看到父亲在站台上焦急寻觅的面容。等我站到父亲面前,他那欣慰的微笑,让我感到无比温暖。当我回校读书时,甚至在我走上了工作岗位之后,想起这微笑总让我振奋。从长春回北京,心情就大不一样了。汽笛一响,看到父亲在站台上向我招手,看到他一年比一年苍老的面容,心里十分难过,总想下车回去,再和父亲待几天。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往事大多淡忘,但每天上下班的路上,看到进站出站的火车,看到车厢里通明的灯光,听着“哐啷哐啷”远去的火车声,总能引起我无限的回忆。
(选自2019年11月20日《中华读书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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