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 长安远》中的“追梦”结构

2020-10-20 06:31伍宝娟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结构

伍宝娟

摘  要:周瑄璞《日近 长安远》塑造了中国城市化中的追梦人形象。作家一方面为其“追梦”之旅进行历史正名,另一方面赋予乡下人进城以意义之网,他们的奋斗群像是中国走向现代化全球化道路的缩微景观与经典表达。“追梦”既是文本中建构的意义结构,又是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结构或意识结构,两者同源同构。因此,文本成为“有意义的结构”,同时,作家本人不仅仅是个人主体,更以“超个人主体”身份,凭诗性想象抵达历史现实的广度与人性的深度。

关键词:“追梦”结构;《日近 长安远》;文学社会学

中图分类号:I0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135(2020)05-0099-09

吕西安·戈德曼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提出的文学社会学方法,也被称为“文学的辩证社会学”。这种方法强调文学作品的产生与特定时代、特定社会集体意识之间的紧密关系,“方法论要旨就是要在历史的视野内阐述结构”[1]5,以突显其方法的历史维度。戈德曼的文学社会学是从发生学的角度,以文本为中心,探讨文学文本的内在结构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复杂关系,故有时命名为“发生学结构主义”文学社会学。它的核心观点是:首先,认为文学作品是一个“有意义的结构”[1]83,这个“结构”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它和特定的社会结构以及特定社会集团的集团意识结构(或戈德曼所称的“世界观”)之间的同源关系或意指关系。其次,文本的真正作者不是个人主体,而是“超个人主体”[1]16(戈德曼有时名之为“集体主体”),即文学文本虽然是具体作家创作的,但它的真正主体却是群体,即社会集团,“社会历史和文化创造的主体不是个人而是社会……这主体也不是几个个体的凑合,而是一个特定的社会集团”[2]。质言之,作家是特定时代特定群体或社会集团的代言人。

城市化是1980年以来中国当代社会生活的最大现实,也是中国走向现代化全球化征程的历史現实,还是中华民族走向富强民主道路的社会现实。因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整个社会的意识结构是从封闭、保守、传统的农业社会向开放、竞争、现代的工业社会迈进,从农业文明向商业文明迈进。这也是当代文学创作最大的生活现场。当代作家们面对这样的历史生活现场,从不同视角不同层次表达出自己的思考与理解。周瑄璞的新作《日近 长安远》[3]形象化地展现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乡下人进城的追梦之旅,塑造了中国当代城市化进程中典型的追梦者形象:以罗锦衣这个女性形象来寓意通过体制程序进城的追梦模式,以尹秋生为代表的男性群像来喻指通过进城务工的追梦模式,这也是中国转型时期阶层分化的真实写照。两种模式异形并同构中国城市化进程中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的变迁对人的生存境遇、生活方式及心理意识的深刻影响。“追梦”既是文本中建构的内在结构,又表征着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历史的意识结构,两者同源同构。作家本人不仅是创作个人主体,且以“超个人主体”身份,凭诗性想象抵达历史现实的广度与人性的深度。

一、城市化语境中乡下人“追梦”的历史合法性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从政治层面建构了“城乡二元体制”,即“城市”与“乡村”以“户籍”体系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城里人”与“乡下人”也被人为地区隔成两个不平等的世界。由此,社会逐渐形成一种城乡二元对立的思想,即现代与传统、文明与落后、富有与贫穷等价值观的对立。久而久之,“城市”对“乡村”自然地具有了等级上的优越感与自豪感。乡下人进城的通道被人为阻塞后,只剩下如招工、考学、当兵等有限之途,而对于绝大部分农村孩子来说,通过高考“进城”过好日子基本上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周瑄璞的近作《日近 长安远》凸显了罗锦衣与甄宝珠两个农村女孩的执着考学之路:她们无非是抱着一个离开农村的梦想。因为她们在县城读书,是乡村中最早接触现代城市文化的人,属于乡村知识分子,她们有着相异于祖辈、父辈的视野与思想。当她们以县城的城市文明来反观农村时,尤其容易发现传统乡村的落后、贫穷与闭塞,对无法走入城市的自己的未来感到无比惊恐:看到路边地里锄草的男人,感到他“手中的锄刃一下下落在自己心上,立即被切开一个大口子,有血涌出……农村女孩子,考不上学,唯一的出路就是回家,干两年农活,等人来提亲,嫁一个路边地里这样的男人”。然后,她们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村妇”:穿三元一件的花汗衫,被无尽的烦恼事纠缠着,脸上永远蒙了一层尘土,头发像个热气腾腾的鸟窝。因此,不甘于被命运所驱遣,努力超越自己,改变农民身份就成了她们追梦——“城市梦”的原动力,这种原动力给予她们在追梦过程中以义无反顾的决心与百折不挠的意志。她们的追梦,恰好处于中国改革开放后的历史进程中,完满地契合了中国走向现代化追梦征程的现实处境与精神追求;她们的身份焦虑,也与中国从封闭、保守、传统的农业社会,向开放、竞争、现代的工业社会迈进的身份转换同构。因此,以罗锦衣、甄宝珠及尹秋生们为代表的乡下人进城的追梦之旅,恰如戈德曼所说的“有意义的结构”,作家、文本与中国改革开放40年来现代化追梦征程的精神结构是同源的。可以说,他们就是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典型的怀抱希望与理想勇往直前的追梦人形象。

文本中老妇人手中的“苹果”,从文本内在的结构言之,是罗锦衣与甄宝珠眼里那诱人的幸福生活——“城市梦”,是隐喻命运的召唤:“那样一个大而红的苹果,很少出现在她们的生活中,它绝不是北舞渡街里摊位上所卖的苹果……分明来自更远的地方。”老妇人的话更是预设了罗锦衣的未来:“你看你的脸,就像这苹果。有福人能看出来。你将来,不会在家里,肯定要到外面去。”后来这个“苹果”成为罗锦衣人生路上的灯盏,指引她为改变农村户口身份,向着那个“城市梦”义无反顾地进发,以昂扬的斗志与不屈的精神次第撞开“城市”的大门——公社、县城、市里、省城;科层体制内的门也相继推开——科员、副科、正科、副处、正处,由此呈现出一幅努力拼搏而将命运紧紧攥在自己手中的人生图景,而文本中的“绿城”也是希望之城、梦想之城的象征。当她回望30年的人生经历时,常常同高中同学中借肥皂的“霞”、用普通话对“佳肴”想象的副班长及打工漂泊的甄宝珠进行对照,以“假如我没有从农村走出来”这个话题作为命运的注解,从而给自我生命注入绵绵不绝、不断进取的动力。甄宝珠虽未能得到那个“苹果”,但遭遇了“苹果”,“城市梦”依然是她的人生目标。当认识到无法从体制内突围,她希望借助婚姻来换取“城市梦”的实现,可不甘屈辱的她被无情阻隔在城镇之外。在被开除民办教师后,她不得不逃离乡村,结果反而实现了“进城”的梦想。当然,这是中国改革开放后农村人进城通道被打开后的自由选择。虽然相比罗锦衣的“城市梦”而言,甄宝珠显得更为艰辛、更不稳定,但凭着她丈夫尹秋生的精明能干与夫妇俩的勤劳努力,一步步实现了经济资本的积累,从贩卖服装,到起早贪黑地经营饭馆,至白天黑夜地停车收费,最终在尹张村建起第一栋小洋楼,在一定意义上实现了人生价值。

从社会意识结构言之,文本中老妇人手中的“苹果”意指中国改革开放后迈向现代化城市化追求富强之路的“苹果”。这个“苹果”不是来自于中国古老的农业社会与农业文明,而是来自于外在的工业社会与商业文明,与中国迈向现代化融入全球化的精神结构与价值追求是同源同构的。作家以底层乡民进城的维度,为他们的“追梦”之旅进行历史正名:积极肯定他们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与梦想,正面歌颂他们在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主动为追求梦想实现梦想而积极奋斗的生命精神与励志人生,深情再现他们在“追梦”过程中建构自我主体性的努力。他们的追梦形象与改革开放以来负重前行的现代化、城市化的中国形象是重叠的。或者说,作家是以诗性话语建构的罗锦衣与尹秋生们的追梦形象,隐喻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追梦形象,由此体现了作家把握现实、反映现实的历史责任感与使命感:“为沉默者歌,为负重前行者画像。”这是作家眼中在特定历史语境中一代追梦者的青春之歌,也是以小说修辞的方式铭刻下中华民族走向富强、走向复兴的奋斗之歌。

二、梦想带给追梦人以生命魔力

作家浓墨重彩地描摹了梦想带给追梦人的生命魔力——罗锦衣及尹秋生们追梦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生命强力与内在意志的无限性,凸显了他们反抗命运与超越自我的生命质感,呈现出当下中国城市化生活的现实感与真实感。正如洗脚店领班带领员工高喊“理想改变人生,行动改变命运”的口号一样,他们怀揣“城市梦”的理想,以奋发向上的进取精神与不顾一切的果敢气度改变着人生与命运。

由于农村家庭的贫穷与重男轻女的观念,罗锦衣与甄宝珠在两次高考失败后,没有勇气向父母开口再去复读。对于她们来说,乡村的未来是可预见的落后及贫穷,是自我无法接受的“村妇”角色。身怀改变农村户口身份的梦想,她们俩走上民办教师的岗位:“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机会。民办教师比起当农民,自然高级很多,每月有十五块钱工资,今后还有转正的希望。”沿着这条能转变身份的体制之路,罗锦衣带着野草般的生命力奋勇前行:首先是在县里的教学比赛上,主动笼络公社的教育专干孟建设。其次,为了她饥渴的“转正指标”,罗锦衣清醒地意识到:“我能将身份变成商品粮吗?啊,那需要我把自己的身体先变成商品。”此时的“商品粮”就如金光四射的“大灯泡”,罗锦衣一伸手就可以被它“照得通身透亮,金躯玉体一般”,那她以前“上学十几年的苦苦奋斗渴望,不就是为了脱离土地,不再当老冤(农民)吗?”因此从她身体里迸发出一种疯狂的冲动,一种代号为“商品粮”的欲望遮蔽了传统乡村人的道德感与羞耻感,她几乎是以决绝的姿态放下自我的尊严,用年轻的身体资源换来公办教师的身份。此后,凭着农村女孩的坚韧与对梦想的执著,以身体资源、无爱的婚姻、无子的后果为代价,孤注一掷地走向由公社至县城、市里、省城的追梦之旅,在体制内完成由科员、副科到正科、副处、正处的权力层级攀升,最后成为省城建筑设计院的院长。在这个过程中,虽然她也痛苦、无奈过,想“我还是个大闺女,要是怀孕,我就完蛋了”,为此而纠结、挣扎过,但她一直有着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精神,以至于她总是不能拒绝领导,因为“她觉得要是拒绝了,就有可怕的后果,……领导,总是领导,天下领导一家亲,都是不能得罪的”。因为在罗锦衣眼里,她的处境不仅仅关乎她一个人,而是她的身上背负着整个家庭,如蜗牛般负重前行,“而这一切,都需要她的身体来开疆拓土。一个家里,有一个人中用了,其他人也都能带起来”。因此她不敢轻易停下拼搏的脚步,拿出舍生忘死的勇气,将整个家庭幸福美好生活的使命与重责扛在自己的身上。

与罗锦衣通过体制内程序进入城市不同,尹秋生、甄宝珠夫妇则是通过到西安打工谋生的方式开启他们的追梦之旅。20世纪90年代初,“市场经济”让中国现代化内生出一种自我的驱动力:充溢活力与斗志的生命精神,生龙活虎、勇往直前的生命原动力,在中国大地上一天天地上演着经济增长的传奇。大城市西安对于初来乍到的尹秋生夫妇、老朱及乔光荣等人来说,虽然变得巨大而可怕、茫然而无措,但大城市也充满无限生机与希望:“钱是这么好挣,只要不怕出力,天天都能见钱。”尹秋生夫妇凭借着从乡村土地所培育出来的吃苦耐劳、坚强不屈的奋斗精神,硬是从康复路批发袜子、服装的小生意做起至初步脱贫,然后经营饭馆,最后承包路段停车收费。为了省钱,他们白天黑夜以身体抵挡冷热饥困甚至病痛,一刻不停地劳动,虽然这样日复一日的劳动严重损耗他们的身体,但换来了尹张村的第一楼:一座气派非凡的粉红二层小洋楼。他们俩以劳动身体实现了自己与乡村人眼中的“致富梦”。

老朱来到西安后,從老乡那里转手来一辆卖辣子蒜羊血的三轮车,开始了他的追梦之旅:“挣钱回去盖房,五十岁前结婚。”三轮车被市容所收走后,以贩卖各种小零碎东西求生。当他50岁与邻村寡妇孙腊梅一起生活时,“老朱想起一个词:幸福生活”。尽管他们住在窄小的出租屋里,常因随处摆地摊而被市容工商所撵,尽管酷热严寒难耐,但他们依然觉得生活是快活的,觉得“这城市里,来钱的法儿就是多,叫在家里种庄稼的人听听,亏死了”,“城市里的日子,每一天都是赚来的,吃饱喝足,还落几十块钱”。

总之,作家将目光专注在改革开放后乡下人因梦想而散发出的生命之光。这既点燃了他们自我的生命激情,也照亮了有梦想的身边人,展现出个体生命内在的一种努力拼搏、昂扬奋斗的精神文化特征,由此赋予乡下人进城努力“追梦”以意义之网:将个体的“追梦”融入“中国梦”的建构过程中,从而用乡下人进城的个体叙事来象征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宏大历史叙事,也是以底层小人物的生命叙事敞开中华民族迈向现代化全球化征程的民族叙事。因此文本中的“追梦”激情蕴含着宏大历史现实的“追梦”激情,正如金春平所论,小说“构建起一种底层叙事、个体叙事、宏大叙事和生命叙事兼备的总体典型化的小说范式”[4]

三、“追梦”的真实与虚无

文本中底层人物在追梦过程中,虽然都热烈地拥抱城市生活,也在一定意义上实现着他们的“城市梦”:罗锦衣以身份政治的逐渐攀升而实现权力资本的积累,最后成为正处——省城设计院院长;尹秋生夫妇、老朱及乔光荣们从金钱上不同程度实现财富资本的积累及梦想的部分达成,但最后却以不同的方式凸显出这个“追梦”结果以一定程度的虚幻性。

罗锦衣不满足于正处之职而追逐副局之位时,因身体衰老、激情潮退而幻化出疯狂的嫉妒与假想敌——年轻的下属卢双丽,从而无法遏制内心冲动,在办公室殴打了她,导致自己被免去设计院院长之职,权力之路终止于此。这样,她的人生追求似梦如幻一般虚无。当回到家乡北舞渡时,她不禁感叹,“城市里那些莺歌燕舞,人事纠纷,真的在她身上发生过吗?或许那一切,都是个梦”,仿佛只有北舞渡才是她生命里的真实,“炉边半小时,人间数十载,在罗锦衣心里,是做了一场长梦”。

尹秋生甄宝珠夫妇、老朱、毛小环男朋友、乔光荣等人在西安这座大城市里艰苦打拼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地几块钱几毛钱地积攒,终因金钱欲望而卷入民办学校的集资诈骗案,奋斗几十年的积蓄被一扫而光,财富梦想由此破灭。“十几亿的大窟窿,突然出现在这个城市,毁了无数人的梦想与生活。”尹秋生因此事身心交瘁而倒下,身患绝症最后殒命。“城市梦”在此刻暴露出其狰狞、残酷的面孔,瞬间吞没了他们多年的奋斗、梦想与希望,裸露出虚无之相。尹秋生认为自己“出去跑二十年,落个一场空”。埋葬了她们夫妇青春、梦想、期待与健壮身体的西安,终究不是他们的“家”,甄宝珠在回到北舞渡后,仅留下损毁的身体、孤寂的生活与对人生的茫然,她不断地反问自己,也反思她丈夫的人生,这样的“追梦”算是成功呢?还是失败呢?

表面看来,罗锦衣与尹秋生、老朱们所追逐的“城市梦”好像只是短暂地拥有了城市生活,并没有能真正实现他们的美梦——成为城市居民,过上他们想过的好日子。作家在此没有回避他们梦想的某些狭隘性: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梦想的方向是关注其个体及其家庭的利益,而没有更高的精神向度追求。因而,他们在获得所谓的世俗成功后,因陷入欲壑难填的人性困境而走向人生的滑铁卢,由此敞开了这一梦想追求在个体人生结果上以某种程度的虚幻性。但罗锦衣与尹秋生这两个典型人物却因此显得更真实而复杂、灵动而丰富,由此增添了新世纪以来“乡下人进城”的文学新形象,并于典型形象中包含着改革开放后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形象、中国故事与中国境遇。

戈德曼认为:“一种思想,一部作品只有被纳入生命和行为的整体中才能得到它的真正含义。”[5]戈德曼所谓的“生命或行为的整体”,是指某个社会集团或社会阶级在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中的全部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情感的生活,即一种思想或一部作品只有纳入社会历史生活的总情境中才能理解其真正内涵。因此,从戈德曼的文学整体观而言,罗锦衣与尹秋生、老朱们的追梦之旅并不等于虚无。

首先,他们追梦的生命过程是真实而具体的,他们曾为了梦想的实现而燃烧自我、坚持不懈、恣意奋斗的生活状态是本真地存在过的。这样的生命过程与生活状态本身就是有价值的,是值得尊重的。人生本就是一个生命不断展开的过程,就个体的终极结果而言,终究是会走向空无的。罗锦衣与甄宝珠在追梦的过程中,与大部分“乡下人进城”女孩的懵懂无知不同,她们俩属于农村中的知识分子,是农村中的精英。她们有着渴望改变命运的强烈意志,有着清醒独立的意识、主动进取的精神,就是尹秋生、老朱们也乐观地看待生活,幸福地期待着未来,并有着不断调整自己以适应社会历史环境的自觉性。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追梦”具有个体主体性自我成长与自我实现的意义,是个体走向现代性的一种文学隐喻。

其次,他们“追梦”的结果就个体而言虽具有一定的虚无性,但从社会历史发展的总体上看,是极具意义的。因为他们的“追梦”除了激情满怀的奋斗历程外,还有着先行者的模范带头作用,即带领他们身后的乡民逐步迈入城市化道路的价值。罗锦衣首先帮助她弟弟拿到自己的录取通知书,而不至于被别人顶替上大学;利用祝新生在民政局的职位给家乡人申请轮椅、棉裤、担架、床等回报家乡,使家乡人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因此,“罗锦衣成为三百里外那两个家族的灵魂人物……两个家族里,不断有人在她的提携下,以各种方式离开土地,来到县城、市里、省城,考上学的,找到工作的,置办门面房的,斑鸠筑巢,蚂蚁搬家,最后除了四位老人分别留守罗湾和祝庄,老家基本没有人了”。况且作家以悲悯情怀对罗锦衣的命运给予了温情安排,她的权力追逐之路并没有砰然倒塌至一无所有。罗锦衣并没有一无所有地从高高在上的正处之位回到农村的原点,而只是被免去院长之职,并保留其处级工资待遇。换言之,虽然没有了权力资本,终结了其权力政治的攀爬之途,但还是保留了其经济资本。而且,这样的人生挫折与生命伤痛同样具有价值,它能让她沉静下来,反思自己过往的拼搏与得失,拯救自我于无尽的权力欲望,理解人生总会有无奈有缺憾,深悟乡土伦理中知足常乐的生命力量。而尹秋生、甄宝珠夫妇除了帮尹秋云一家到西安谋生外,他们的儿子祥印最终定居西安而成为真正的“城里人”。同时尹秋生还帮助初来西安的老乡办各种手续,拉各种托儿,介绍各种贵人,“有段时间,他宛若北舞渡周边村庄派驻西安市的代表和精神领袖”。老朱也帮助孙腊梅的女儿毛小环在西安找到了工作。因此,就中国“城市化”的整体发展而言,他们通过自我奋斗实现了农村人进城的原始积累,是背负着家庭、家族重担乃至于其身后的农村走向“城市梦”的第一代拓荒者,从而为下一代最终完成“城市梦”的征程而奠定坚实的基础。

作家在回望乡下人进城三十年的追梦之旅时,以严肃的现实精神进行观照,并没有否定他们这一努力奋斗本身及其由这种个人奋斗所企及的生命状态的价值,而是肯定他们那种负重前行的使命意识与担当精神。并且,這种通过积极奋斗突破自我设限,意气风发地追求更好生活的“追梦”意识,与中国当代社会发展的精神结构与价值追求是一致的,属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现代化开拓奋进、朝气蓬勃的精神价值体系。因此,他们的奋斗群像无疑成为中国走向现代化进程中的缩微景观与经典表达。

四、对“追梦”根植于现实生活本身及人性的价值判断

令狐兆鹏认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乡下人进城小说的四大母题是追寻、苦难、异化、悲悼。“追寻—苦难—异化—悲悼”的进程隐喻性地传达了一个信念:卑微的农民是城市化进程的牺牲者[6]。而周瑄璞却以不同于其他作家写作“乡下人进城”的视域,没有把“城市”当作吞没“乡村”的黑洞,而是将“城市”作为“乡下人”青春奋斗的场所、自我实现的高地,以及带领家人或村里人奔向现代化幸福生活的历史空间。因此,她聚焦于“城市”带给他们实现物质财富与政治地位时的骄傲与自豪,惊讶于他们身体里所爆发出的野蛮生命力,倾心于他们一腔孤勇的战斗姿态。虽然他们在追逐“城市梦”的过程中遭遇了种种困境与挫折,遭受了权力资本的围堵与压榨,难以摆脱人性欲望的枷锁,备感失落与痛苦,乃至于尹秋生的丧命,整个人生从表面上看来有镜花水月之感,但作家完全没有简单地站在传统乡村立场来呵斥“城市梦”之恶,苛责“追梦”之罪,视“城市”为乡下人的苦难渊薮,而是将之归罪于自身人性中欲望的无止境渴求所带来的人生不圆满,隐去了俯视人间的道德化价值评判。这是作家基于更深广的历史发展趋势中超越于一般“乡下人进城”叙事的苦难书写与城乡二元对立的价值立场。将“追梦”的价值判断根植于现实生活本身及其人性欲望之囚,“人确实是自己所处时代和地域的囚徒”[7],更深广地表达了人类生存的一种普遍性境遇,由此凸显了作家本人不仅是个人主体,更是以“超个人主体”身份突入历史现实的深处探求时代情绪与社会本相的结果。正如作家在后记中所说:“小说的魅力就是写出有时代符号的人。”[3]349

首先,中国的改革开放,给予了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希冀与梦想。因此,罗锦衣、甄宝珠、尹秋生、老朱以及乔光荣们逃离农村向往城市的愿望,过上美好生活的渴望,具有人性与时代的“合法性”。当罗锦衣与甄宝珠高考落榜后,乡村的贫穷困顿与无望未来成为压抑她们实现个体独立、个性自由的现实空间,北舞渡路边举镰劳动的男人与邋遢的村妇则是农村未来生活的一种象征性形象,使她们充满恐惧。因此当罗锦衣面对能成为公办教师的那一束金光时,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抵挡的,哪怕让她抛弃传统的乡村道德,哪怕明知自己要成为拥有政治权力的男性领导消费的“商品”,也要用尽一切力量与勇气来推开那扇通往“城市”“商品粮”(身份)的门。而甄宝珠在无法通过转正一途实现“城市梦”的时候,曾想通过“婚姻”方式进城,在遭遇了无数屈辱与不甘后,才选择了尹张村的尹秋生,并慢慢地安于这样的生活。但在经历挪用学生款买化肥而被开除民办教师的身份后,不得不逃离农村而进城。老朱因为家穷而盖不了房,也娶不上媳妇,因此他进城的最大梦想是盖房和50岁娶媳妇。这样的生活愿望是人性中的本真欲望,而老朱在西安实现了这样的愿望,过上他自己认为的“幸福生活”。他们都不是所谓的“寒人”(“闲人”),而是怀抱改变生活理想与奋斗热情的追梦者。

其次,作家将他们“城市梦”破灭的缘由,并不归结于“城市”本身的罪恶,而是人性中欲望的难以满足。作家没有站在道德高地上对罗锦衣与尹秋生的奋斗人生做道德上的批判,而是直面乡下人进城的残酷现实,在身份资本与经济资本双重缺乏的情况下,他们只能孤注一掷!罗锦衣作为一个女性,所能依凭的是身体资源。虽然作家不赞同,但不能忽视现实生活对于女性的逼仄天空,以及握有体制中权力的男人对女性身体觊觎与消费的现实,这两者其实是互为主客体关系的。因此作者将笔墨集聚于罗锦衣为改变身份政治的渴望所爆发出来的强悍的生命力量,以及执着、孤勇的生命品性,就如邻家院子里的那一树凌霄花,经历风雨依然呐喊着向上,“全都斗志昂扬的样子,伸着不屈的小脑袋”,风雨过后,第二天又是一片艳丽。而她的失败则源于自己内心永远攀升权力的贪求,永不知足的欲望。虽然她每每在成功地晋升一级时是知足而幸福的,可她的知足往往只能维持一时,不久后又生发出向上攀爬的欲望,瞄向下一个目标。她自述:“当年井底之蛙,竟然觉得,只要当个公办教师,吃上商品粮,就是人生最大的成功。如今,多少台阶上来,世界越来越宽,内心的窟窿却越来越大。”她在跌倒后自省:“人在各种要与怯中,纠缠一生,对于那些往前奔着抓取的人,你告诉他前面有个坑,前面是个祸,也没用的,他无论如何要奔过去的,直到他亲自跌足摔疼,才会信了。信了的时候,是晚了的时候。”

尹秋生與甄宝珠在西安经营餐馆时,放弃诚信经营而偷工减料,“为了不在夜深人静时过于自责,他最后给自己定出一个底线,不能害人,不能给锅里放人不能吃的东西”。在初尝民办学校集资所带来的高额利息时,“快钱”诱惑了人性,对致富的渴盼迷糊了理性。作家在此也并没有对尹秋生、老朱与乔光荣们偏离、断裂了传统“勤劳致富”的劳动观念与道德观念予以嘲讽和批判,而是根植于乡下人对富裕生活的热望和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生命体验与生活感悟:“成天说勤劳致富,可见谁勤劳能致富呢,天下人,再没有咱俩这么勤劳了吧,来城里二十年,一天都没偷过懒,只是混了个温饱,离致富,还几百里地哩。”作者对他们铤而走险的集资与不断膨胀的自我欲望,给予了真实人性的阐释:“为什么金钱只给人带来短暂的喜悦,然后就牵出更强的饥饿感,涌出想要大口吞咽的欲望,欣喜短暂,只是引线,点燃一个爆炸体,炸出一个坑,要用更多的钱,去填满它。”作家甚至在此穿越人物与故事,倾注自己对于当代社会生活的情感体悟,跳出文本,站在中国现代化历史进程中以发展的眼光做出注解:“有一种叫生活的化学物质,从天到地笼罩下来,囊袋一般将所有人收纳。人们臣服于她,为她耗尽了青春,耗完了生命……生活那丰硕的果实,密密挂在枝头,每个人都想摘取,有人凭着力气,有人靠着运气,有的跳起来够一个,有的搭梯子摘一筐……反正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将果实装到自己兜里算事。”在“生活”之网里,每个人都努力奋斗着,各尽其能各显其相。而市场经济中无处不在的竞争性与选择性是现代性商业文化的内在肌理,遍布城市生活的每个角落。同时,欲望是与人相伴而生的。传统农业社会强调自给自足、知足常乐的价值理念,在现代资本社会里被欲壑难填的都市文化所颠覆,如鲍德里亚认为,在现代社会,“作为社会存在(也就是说,能产生感觉,在价值上相对于其他人),人的‘需求是没有限制的”[8]。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城市化过程本身恰恰是人类无止尽的欲望的象征”[9]。究其实质,就是市场经济内在地具备将一切东西都物化成商品的属性,而这种物化品性却给人带来了无止境的压迫感,导致人只能以无止境地占有商品来对此进行无力的抵抗,这是人在商品社会中的一种生存性悖论。

因此,作家在文本叙事的背面,彰显出传统乡土文明与商业文明、伦理道德与资本逻辑的抵牾和冲突,也显明了乡下人在进城后所面临的都市欲望对他们心理意识、生活形态所形成的巨大影响:不管是底层的小摊小贩甄宝珠夫妇、老朱他们,还是政治新贵如罗锦衣,都同样被资本被欲望所攫取,自身的日常生活沦陷为一种无止境的欲望符号。这是对传统乡土文化中安贫乐道、自给自足价值观念的撕裂,乡民们在建构现代性主体时,个体所不得不面对的迷惘困惑与焦虑痛苦。这也是现代性那金灿灿的面孔之下所隐藏的冷酷面目,即人逐渐成为物质欲望的奴仆,人性遭到现代资本的异化:“那看似挣钱的天堂,其实是虎穴和炼狱,有胆有识的人,拼了体力、健康、青春,深入其中,与虎谋皮。”这样追逐的结局往往是“皮”没能谋到,却已被“虎”给吞噬。在此,作家营造了“现代化是一个功过并存的过程”[10]的文学诗性现场,给人以震撼与深刻。

五、结语

《日近 长安远》在文本内构造了一个“有意义的结构”——“追梦”结构,即以底层视角刻录下,遭遇中国城市化语境后被时代裹挟着向前走的乡下人,追梦时勇往直前、坚韧顽强的生命历程与艺术形象,虽然“每个人都活得不易,但都在兴致勃勃地活着”。同时,这个“追梦”结构与中国融入现代化全球化过程中的意识结构或精神结构是同源同构的。具体而言,小说以细描一代人勇于进取、昂扬奋斗的立体群像,以文学寓言化与个体化的方式呈现了在全球化视域下走向现代性过程中的中国形象,凸显其在改革开放后奔赴现代化过程中所勃发出渴望改变自身的无穷力量与坚毅顽强的精神品质,探索了在这个进程中传统道德、制度及文化等层面所面临的新问题,诸如怎样在汹涌的现代化、城市化进程中形塑具有人性温情的伦理关系,弥合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断裂,安置具有完整意义上的人的灵魂与精神,建构有效的权力约束机制等。当然,作家在文本内建构的“追梦”结构,不仅仅是以作家个人主体的身份,也是在以“超个人主体”身份为中国当下城市化、全球化的时代进程立言,希求从文化心理上增强人们对中国现代化道路的认同感与使命感,凝聚精神力量在新的历史征程上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恰如本书编辑在后记中所言,这书“格局更大,不是一个人的史诗,两条主线是两条河流,承载着时代的波光流进大海”[3]350

參考文献:

[1] 吕西安·戈德曼.文学社会学方法论[M].段毅,牛宏宝,译.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89.

[2] 吕西安·戈德曼.马克思主义和人文科学[M].罗国祥,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9:20.

[3] 周瑄璞.日近 长安远[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4] 金春平.欲望囚禁、逃离悖论与命运宰制:评周瑄璞长篇小说《日近长安远》[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4):

138-152.

[5] 吕西安·戈德曼.隐蔽的上帝[M].蔡鸿滨,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8.

[6] 令狐兆鹏.九十年代以来“乡下人进城”小说的修辞与意识形态[D].苏州:苏州大学,2000:1.

[7] 阿诺德·汤因比.为何我不喜欢西方文明?[G]//周宪,译.激进的美学锋芒.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282.

[8] 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45.

[9] 王兴文.城市化的文学表征[D].兰州:兰州大学,2013:77.

[10] 谢立中.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J].学习与探索,2018(10):1-12.

(责任编辑:郑宗荣)

The Structure of “Pursuing Dreams” in Near the Sun and Far away from Changan

A Literary Soci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n the Image of Luo Jinyi and Yin Qiusheng

WU Baojuan

(College of Arts Chongqing Three Gorges University, Chongqing 404020 China)

Abstract Zhou Xuanpus Near the Sun and Far away from Changan shapes the image of dreamers in Chinas urbanization. On the one hand, the writer weaves the country side people a meaningful net to go to the city. This group portrait of striving is the miniature landscape and classic expression of Chinas road to modernization and globalization. “Pursuing dreams” is not only the meaning structure constructed in the text, but also the social structure or consciousness structure since the reform and opening up, both of which are homologous and isomorphic. Therefore, the text has become a “meaningful structure”. Meanwhile, the writer himself is both the individual subject and “super individual subject” which reaches the breadth of historical reality and the depth of human nature with his poetic imagination.

Keywords structure of “pursuing dreams”; Near the Sun and Far away from Changan; literary socio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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