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平
在东晋、十六国及南北朝前期相互对立的状态下,青齐之地是一个颇为特殊的社会区域,南北政权都曾在此实施过统治。永嘉丧乱后,这一地域沦为北方异族统治的辖区,但自东晋末刘裕北伐灭慕容鲜卑南燕政权后(410),又归属东晋、刘宋,时间长达五六十年。466年,宋明帝与其侄儿刘子勋争夺统治权,青齐徐兖诸州镇的军政官员和地方豪族态度各异,相互对抗,北魏乘机而入,至469年青州沦陷,“于是青、冀之地尽入于魏矣”。《资治通鉴》卷132“宋明帝泰始五年正月”条,中华书局,2011年,第4218页。北魏征服青齐后,将参与抵抗的当地军政官员和豪族人物强行迁移至平城京畿地区,对北魏汉化与社会变革具有深远影响。对此,以往多有论述。然细究青齐入魏之人群,其中包括一些医术人士。《魏书》卷九一《术艺传》“史臣曰”有论云:“周澹、李修、徐謇、王显、崔彧方药特妙,各一时之美也”。这几位北魏最具代表性之医家,除周澹外,其活动集中于北魏中后期,皆来自青齐地域。具有“平齐民”身份背景的诸医术人士,入魏后相关活动、境遇、影响如何?本文就此略作专题考论,以期从一个侧面深化对“平齐民”群体的理解与认识。
作为“平齐民”中的一个特殊群体,自青齐入魏的医术人士主要包括李修、徐謇、王显、崔彧等人,这里对诸人家世、行迹略作介绍,并考察其门第身份等相关背景情况。
李修及其家族人物。《魏书》卷九一《术艺·李修传》载:“李修,字思祖,本阳平馆陶人。父亮,少好医术,未能精究。世祖时,奔刘义隆于彭城,又就沙门僧坦习众方,略尽其术,针灸授药,莫不有效。徐兖之间,多所救恤,四方疾苦,不远千里,竟往从之。亮大为厅事以舍病人,停车舆于下,时有死者,则就而棺殡,亲往吊视。其仁厚若此。累迁府参军,督护本郡,士门宿官,咸相交昵,车马金帛,酬赉无赀。”李修兄李元孙“随毕众敬赴平城,亦遵父业而不及”。李修入魏,“略与兄同”,被征至平城,以医术入内廷,“太和中,常在禁内”,冯太后、孝文帝常命其诊疗。李修子李天授也习医,然“医术又不逮父”。李修为“平齐民”之医术世家人物,自李亮以来,三代传业。李亮于刘宋文帝时南徙徐州彭城,长期活动于徐、兖一带,属于刘宋晚渡人群。李亮“少好醫术,未能精究”,后于彭城随僧坦等“习众方,略尽其术”,长于“针灸授药”,“徐兖之间,多所救恤,四方疾苦,不远千里,竟往从之”,可谓徐兖名医。李修承家业,太和年间“常在禁中”,为太医令。
王显。《魏书·术艺·王显传》载:“王显,字世荣,阳平乐平人,自言本东海郯人,王朗之后也。祖父延和中南奔,居于鲁郊,又居彭城。……显父安道,少与李亮同师,俱学医药,粗究其术,而不及亮也。”可见王显家族自其祖父于北魏太武帝延和(432-434)中南徙,先“居于鲁郊,又居彭城”,这与李修家族基本一致,也属于南朝晚渡人群。王显父王安道始习医术,王显承其父业,医术精进,入魏后侍奉内廷,曾为冯太后所赏,为侍御师,宣武帝尤为信重,以之掌管医药诸事,并任以朝臣要职,成为宣武帝时期最受宠任之佞幸。
崔彧、崔景哲父子。《魏书·术艺·崔彧传》载:“崔彧,字文若,清河东武城人。父勋之,字宁国,位大司马外兵郎,赠通直郎。彧与兄相如俱自南入国。相如以才学知名,早卒。彧少尝诣青州,逢隐逸沙门,教以《素问》九卷及《甲乙》,遂善医术”。崔彧出自清河,为河北豪族,其南徙时间所载不详,由其“少尝诣青州”,“与兄自南入国”,可推知其家族及本人一度流寓青齐,其医术亦习自青州之隐逸沙门。崔彧善针灸之术,曾为北魏王公诊疗疾患,医德高尚,本传称其“性仁恕,见疾苦,好与治之”。
徐謇。《魏书·术艺·徐謇传》载:“徐謇,字成伯,丹阳人。家本东莞,与兄文伯等皆善医药。謇因至青州,慕容白曜平东阳,获之,表送京师”。关于徐氏郡望,史籍所载,多有不一。《南齐书·褚渊传附徐嗣传》载“东阳徐嗣”;《南史·张邵传附徐文伯传》则称“东海徐文伯兄弟”;《北齐书·徐之才传》称其“丹阳人”;《魏书》《北史》所载徐謇、徐之才籍贯,称其“丹阳人也,家本东莞”;《太平广记》卷二四七引《谈薮》称“齐西阳王高平徐之才”。《元和姓纂》卷二叙徐氏东阳支系之家世与郡望变迁略云:“偃王之后。汉徐衡徙高平,孙饶又徙东阳,七代至融。融五代孙之才、之范,并《北齐》有传,继封西阳王。”综上可见,有关徐氏郡望,出现了东阳、东海、丹阳、东莞、高平等说法。然出土徐氏人物墓志,皆追述其家族郡望为东莞,如《徐之才墓志》载其“东莞姑幕人。……十二世祖饶,汉郁林太守。属陈圣陵迟,黄车受命,紫盖程符,自他有耀,故世居江表”(罗新、叶炜:《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诞》,中华书局,2015年,第335页)。《徐之范墓志》亦载其“东莞姑幕人。汉太尉防之后,十二世祖饶,汉郁林太守。属汉魏纠纷,避地江表,居东阳之太末”(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55~456页)。可见徐氏祖籍本为东莞姑幕,汉魏之际始徙居东阳太末。因此,就其郡望而言,徐氏族人皆溯源祖籍,以东莞为望;而南朝史家则以其定居东阳已历数代,故称东阳徐氏;至于北朝人称其为“丹阳人”,或以南朝时期徐氏家族代表人物迁居建康,或以丹阳指代江南,故称其为“丹阳人”,或称其“丹阳人也,家本东莞”,以兼顾其旧贯。至于“东海”之说,则当有误。可见徐謇出自南朝江左医术世家东莞徐氏,刘宋时仕于青州,北魏平定青齐后,随“平齐民”被俘至平城,以医术为北魏献文帝、冯太后赏识,孝文帝迁洛之后,为侍御师,专掌相关医疗事务。
以上所述诸医术之士,皆由北魏征服青齐地域而入北,可归入“平齐民”群体。然细加分析,诸人之地域背景、门户身份与社会地位等方面尚有微妙差异。就诸人之地域分别而言,大致可分为两种情况。首先,李修、王显、崔彧三人之家族皆自河北南迁徐兖青齐,这是其共同点,这也是“平齐民”上层的基本特征之一。不过,诸家族南迁与入魏时间并非一致。其中李修、王显之前辈是在刘宋前期南迁的,属南朝晚渡人群,李修、李元孙兄弟是在献文帝时随毕众敬降附北魏而至平城,北魏对主动归降的青齐人物待遇较优,李修兄弟入魏后皆因此获得官爵。王显入魏时间可能稍早,《魏书》本传载其“伯父安上,刘义隆时板行馆陶县。世祖南讨,安上弃县归命,与父母俱徙平城,例叙阳都子,除广宁太守”。王显伯父王安上“与父母俱徙平城”,王显是否也随之入魏,史无明载,难以判定。至于崔彧家族南迁时间,所载不明,前引本传称“彧与兄相如俱自南入国”,其家族可能随慕容德自河北南迁青齐,后其兄弟一度“自南入国”,其时或在献文帝定青齐之前,而崔彧本人又一度流寓青州。其次,与上述诸人在地域上有所不同的是,徐謇及其家族郡望东莞,其先辈自东汉末流寓会稽东阳,为东晋南朝江左侨姓人士,自晋宋以来,东莞徐氏世传医术,徐謇因任职青齐而被俘入魏,虽与“平齐民”相类,但与那些出自河北或青齐本土之豪族人物相比,则有所分别。
就诸人之门第身份及其社会地位而言,上述入魏青齐医术人士,他们原本之门第身份及社会地位也不尽相同。其中三位来自河北之人物,崔彧有士族背景,《魏书》本传载其出自河北大族清河崔氏,其父“位大司马外兵郎,赠通直郎”,其兄“以才学知名”,应为南迁青齐的河北豪族成员。王显,《魏书》本传载其出自阳平乐平,“自言本东海郯人,王朗之后也”,东海王氏自为汉魏旧门,但史称其“自言”,显然是暗示王显后来因地位上升而伪冒郡望;又载其伯父王安上入魏获得封爵官职,“例叙阳都子,除广宁太守”,后“还家乐平,颇参士流”,这也暗示其原本门望较低,故返归乡里“颇参士流”以经营门户。特别是王显本传又载“始显以布衣为诸生,有沙门相显后当富贵,诫其勿为吏官,吏官必败”。王显早年“以布衣为诸生”,当出自寒庶,以致王显后来得宠居高位,上层社会依然以之为贱。《魏书》卷15《昭成子孙·元寿兴传》载:“初,寿兴为中庶子时,王显在东宫,贱,因公事寿兴杖之三十。”(中华书局,1974年,第337页)这里,元寿兴以为王显“贱”,当不仅以其权位低,恐主要在于蔑视其佞幸身份,也当涉及门户,故王显深为耻恨,后来挟私报复,置之死地而后快。 李修,《魏书》本传载其父李亮以医术而“迁府参军,督护本郡,士门宿官,咸相交昵”,这是在刘宋的任职,其先辈仕宦则无载,表明原本门第不显,当非士族。正因为如此,李亮入仕后“士门宿官,咸相交昵”,积极主动地交结地方上层以经营门户。概而言之,以上几位河北籍由青齐入魏的医术人士,无优越的门第凭藉,王、李二人及其家族原本当为寒庶,即便如崔彧有士族背景,但从其父之任职等情况看,并非清河崔氏显赫房支,可归为次等士族,诸人及其家族在青齐地域特别是入魏后的相关活动情况,集中显现出职业术士的特征。至于作为江左侨姓的东莞徐氏,自汉末至东晋百余年间未见闻达之人物,据《南史》卷三二《张邵传附徐文伯传》,徐熙以医术显名后,其子徐秋夫为射阳令,其时约在东晋后期。由此可见,汉魏以降流寓东阳太末之东莞徐氏家族门第寒微,晋宋以后逐渐有所提升,成为南朝士族社会的“新出门户”。中古时代,与选举制度密切相关的门第等级规范极为严格,由此导致当时社会门阀意识与观念的盛行。这影响并决定着当时人们的社会文化观念及其职业选择。以上诸青齐入魏医术人士既多出自寒门或次等士族,其家族则必无仕宦之捷径与特权;在文化方面,各家族也多缺乏经史学术之家学传统,这也就决定了他们的术业取向。因缘巧合,大约在南北朝之初,上述诸家族皆习医术而有所成,有的还世代相袭,形成“家业”。
特别需要指出,诸家族及其代表人物医药术业之形成、发展,与徐兖青齐地域社会文化环境的影响当有所关联。如所周知,青齐地域长期处于南北军事对抗之过渡与缓冲地带,十六国后期南燕立国于此,其统治集团之中坚与核心势力是随迁之诸河北豪族;东晋末年刘裕攻灭南燕,这一地域长时间隶属南朝,其地方州郡官属皆为刘宋朝廷委任,其中多有来自江左核心区域之人士,以致青齐地域学术文化与社会风尚等皆具有明显的南北混杂融通的特征。以往论者早已论及这一地域经学风尚,在经学方面,南北学风差异明显,而青齐地域则具有南学风貌。对此,皮锡瑞论北朝经学指出,“案史言北学极明晰;而北学之折入于南者,亦间见焉。青、齐之间,多讲王辅嗣《易》、杜元凯《左传》;盖青、齐居南北之中,故魏、晋经师之书,先自南传于北”。皮锡瑞著,周予同注释:《经学历史》,中华书局,2004年,第133页。与青齐地域经学风尚相应,该地域社会文化诸领域也当不同程度地体现出这一特征。就医术文化而言,作为晋宋以来江左最具社会声望的医术世家的东莞徐氏,其代表人物徐謇任职于此,《北史》卷九○《艺术下·徐謇传》载其“与兄文伯等皆善医药”,“文伯仕南齐,位东莞、太山、兰陵三郡太守。子雄,员外散骑常侍,医术为江左所称,事并见《南史》”。可見徐謇兄徐文伯也曾历任东莞、太山、兰陵三郡太守,这里载其“仕南齐”,恐有误,与其弟徐謇在刘宋孝武帝、明帝之际出仕青齐相参,其亦当为刘宋时任职上述诸地。徐氏兄弟作为江左医术世家代表人物相继出仕青齐,应当在这一地域有相关医术活动。而来自河北的李亮、王安道在这一地区“俱学医药”,师出同门,后李亮又至彭城随沙门僧坦“研习众方,略尽其术”;崔彧则在青州受学隐逸沙门而“遂善医术”。由此可见,这一地域复杂的人口迁徙流动及其文化南北融通等相关背景,在医术文化方面确有所表现。故诸入魏之青齐医术人士,不仅在医药术伎方面各有专擅,而且受青齐地域社会风尚之熏染,其相关医术融通南北,从而在其医术实践与理论上都达到了较高的水平。正因为如此,诸人入魏,以其医术履职内廷,深得北魏统治者信重,历献文帝、孝文帝、宣武帝诸朝,成为北魏中后期最具影响力的地域性医术人士群体。
在北魏献文帝征服青齐地域后所强行迁移之“平齐民”上层人群中,上述诸伎艺精湛之医药术士构成了一个特殊团体。“平齐民”或随刘宋之徐兖青齐地域州郡被迫归依,或失守降附,入魏后其身份地位与待遇虽有所区别,但本质上都属战俘,处境艰难。与之相较,诸青齐医术人士凭藉其伎能之长,深得北魏统治者信重,长期侍奉诸朝之内廷。那么,诸人入魏后具体处境如何?这里就此略作考论。
诸青齐医术人士入北后,北魏统治者将其揽入内廷,侍奉左右。关于北魏统治者对诸人医术伎能之钦重,徐謇的相关经历颇为典型。徐謇时有“当世之上医”《魏书》卷21《献文六王·彭城王勰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574页。之美誉,《魏书》本传载其入魏之初,“显祖欲验其所能,乃置诸病人于幕中,使謇隔而脉之,深得病形,兼知色候。遂被宠遇”。魏献文帝通过高难度的方式,专门考察徐謇的疾病诊疗水平,深表钦佩,于是“遂被宠遇”。当时掌控北魏大局的是文明冯太后,她对徐謇医术也颇钦重,“时问治方”。孝文帝亲政后,对徐謇尤为信重,“高祖后知其能,及迁洛,稍加眷幸。体小不平,及所宠之冯昭仪有疾,皆令处治”。特别是太和二十二年孝文帝南征途中病危,“乃驰驿召謇,令水陆赴行所,一日一夜行数百里。至,诊省下治,果有大验。……九月,车驾发豫州,次于汝滨。乃大为謇设太官珍膳,因集百官,特坐謇于上席,遍陈肴觞于前,命左右宣謇救摄危笃振济之功,宜加酬赉”。孝文帝特下诏称其医术及疗效曰:“侍御师、右将军徐成伯,驰轮太室,进疗汝蕃,方穷丹英,药尽芝石,诚术两输,忠妙俱至,乃令沉劳胜愈,笃瘵克痊,论勤语效,实宜褒录”。此后,直到孝文帝去世,徐謇始终“日夕左右”。相关事实表明,孝文帝迁洛后,徐謇成为当时最受钦重之御医,孝文帝曾称“卿定名医”。《魏书》卷19(上)《景穆十二王·阳平王新成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442页。李修,《魏书》本传载其“太和中,常在禁内。高祖、文明太后时有不豫,修侍针药,治多有效”。由同书《徐謇传》所载,冯太后虽重徐謇,然“不及李修之见任用也”,可推测在孝文帝迁洛前即冯太后主政时期,李修在诸人中最得宠信,冯太后相关诊断治疗当皆以李修为主。孝文帝迁洛后,以李修领太医令,这是内廷医官之显职。不过,在具体诊疗方面,孝文帝更依重徐謇。王显,《魏书》本传载其入魏后为冯太后赏识,召补侍御师。王显最受宣武帝钦重,“世宗自幼有微疾,久未差愈,显摄疗有效,因是稍蒙眄识”。由于宣武帝自幼由王显诊治疾病,“摄疗有效”,故特受青徕。宣武帝亲政后,王显虽屡任朝官要职,但始终以医术相侍,如为廷卫少卿,“仍在侍御,出入禁内”,为相州刺史,“寻诏驰驿还京,复掌药”;为太子詹事,“世宗每幸东宫,显常迎侍。出入禁中,仍奉医药”。王显无疑是宣武帝时期最受宠信的医术之士。崔彧,《魏书》本传载“中山王英子略曾病,王显等不能疗,彧针之,抽针即愈”。可见崔彧之医术在北魏上层也颇具影响。
当时朝廷重臣或王公贵族有疑难疾患,北魏统治者常遣诸人出诊治疗。如李修,《魏书》本传载:“咸阳公高允虽年且百岁,而气力尚康,高祖、文明太后时令修诊视之。”又,孝文帝、冯太后一再遣徐謇为王公大臣诊疗,《魏书》卷一九(上)《景穆十二王·阳平王新成传》载阳平王新成子元衍“转徐州刺史,至州病重,帝敕徐成伯乘传疗。病差,成伯还,帝曰:‘卿定名医,……其为帝所重如此。”又,《魏书》卷六○《程骏传》载程骏“太和九年正月,病笃,……遂卒,年七十二。初,骏病甚,高祖、文明太后遣使者更问其疾,敕御师徐謇诊视,赐以汤药”。这类出诊事例当多有,见载者少。
特别需要指出,北魏统治者钦重青齐医术人士,在具体诊疗实践之外,还借重诸人以转输南朝医术,推动医药文化的汇集与整合,开展医学教育。上文论及青齐地域南北混杂融通之文化现象及其相关医术特征,入魏诸青齐医术人士各有所长,有的长于把脉诊断,有的精于针灸治疗,有的则善于“和合药剂”。如所周知,地域环境与人类疾患存在密切的联系,这就造成了医术文化的某些地域特点及其差异。就入魏青齐医者而言,最能体现南方医术文化特点的是徐謇,《魏书》本传载其擅长养生术,“常有药饵及吞服道符,年垂八十,鬓发不白,力未多衰”;他又长于制药,即所谓“和合药物”,曾为孝文帝研制益寿丹药,“謇欲为高祖合金丹,致延年之法。乃入居崧高,采营其物,历年无所成,遂罢”。徐謇常服药饵,又为孝文帝“合金丹”,目的在于养生延年。人们素将中古炼丹服饵之术归入道教之“丹鼎派”,而其创立之代表人物是葛洪。参见任继愈主编《中国道教史》第三章《葛洪与魏晋丹鼎道派》的相关论述(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因此,这一道派在早期道教史上自然属于南学系统。东莞徐氏家族与道教关系密切,关于东莞徐氏之信奉道教,范家伟在《东晋南北朝医术世家东海徐氏之研究》中设有“东海徐氏与道教”一节进行专题考论(见氏著:《中古时期的医者与病者》,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0~83页)。其家族医术也可循此追溯其渊源。因此,徐謇为北魏孝文帝“合金丹,致延年之法”,当有助于江左道教丹鼎派及其相关的金丹、服饵之类养生医疗观念的北传。一般说来,当时南朝的医药水平要高于北朝,江左一流名医入北,通过大量的具体医术实践,自然促动了南方医药文化之北输与南北医术的融通。
在医药经验总结及其文献汇集方面,《魏书》本传载李修孝文帝太和年间,“集诸学士及工书者百余人,在东宫撰诸药方百余卷,皆行于世”。《隋书》卷34《经籍志三》载:“《药方》五十七卷,后魏李思祖撰。本百一十卷”(中华书局,1973年,第1045页)。李修字思祖,所主持编撰的药方,原本规模甚大,为一时集成之作。李修受命孝文帝“撰诸药方百余卷”,这是对包括青齐地域乃至南方在内的全国性药方的一次集成。又,《魏书·术艺·王显传》载“后世宗诏显撰药方三十五卷,班布天下,以疗诸疾”。显然,这是根据社会所需,精选部分实用药方,“班布天下,以疗诸疾”。宣武帝元恪重视社会医疗救助,《魏书》卷八《世宗纪》载永平三年诏曰:“朕乘乾御历,年周一纪,而道谢击壤,教惭刑厝。至于下民之茕鳏疾苦,心常愍之,此而不恤,岂为民父母之意也。可敕太常于闲敞之处,别立一馆,使京畿内外疾病之徒,咸令居处。严敕医署,分师疗治,考其能否,而行赏罚。虽龄数有期,修短分定,然三疾不同,或赖针石,庶秦扁之言,理验之日。又经方浩博,流传处广,应病投药,卒难穷究。更令有司,集诸医工,寻篇推简,务存精要,取三十余卷,以班九服,郡县備写,布下乡邑,使知救患之术耳。”王显遵循“务存精要”的原则,撰著“药方三十五卷”,显然正是配合宣武帝的社会医疗救助活动,进而将这些针对各类疾患的经典药方通过北魏朝廷有组织地进行保存与传播,以造福百姓。此举在中古社会救济,特别是医疗救助史上具有重大意义,对当时医药文化发展也有重要影响。此外,入魏青齐医术之士还致力医术传授,《魏书》本传载崔彧“广教门生,多所救疗。其弟子清河赵约、勃海郝文法之徒咸亦有名”。崔彧之医术得自青齐,其入魏后“广教门生”,不仅为北魏社会培养了众多医药人才,而且有助于青齐乃至南朝医术文化之北输。
青齐医术人士受到北魏社会特别是其统治者的高度信重,在生活待遇方面获得了丰厚的酬报,这由诸人所得物质奖赏便可一目了然。整体而言,“平齐民”群体入魏后,大多一度处于背井离乡、资产尽失的状态,生活困窘,难以为继。关于“平齐民”生活之艰困,《魏书》卷48《高允传》载:“显祖平青齐,徙其族望于代。时诸士人流移远至,率皆饥寒。徙人之中,多允姻媾,皆徒走造门。允散财竭产,以相赡赈,慰问周至。无不感其仁厚。”(中华书局,1974年,第1089页)至于具体事例,《魏书》卷24《崔玄伯传附崔道固传》、《魏书》卷43《房法寿传》、《魏书》卷70《傅永传》、《魏书》卷43《刘休宾传》、《梁书》卷50《文学下·刘峻传》、《魏书》卷55《刘芳传》、《魏书》卷66《崔亮传》等对诸人入魏后的困窘状况皆有详载,不烦赘引。相对于其他南来流亡人士,诸医术人物之物质生活条件相当优越。他们的收入来源,除了相对稳定的官俸外,常可获得数额颇巨之奖赏;诸人还经常受命或应邀出诊,也可获得不菲的报酬。如李修,《魏书》本传载其所获“赏赐累加,车服第宅,号为鲜丽”;王显,《魏书》本传载宣武帝“赏赐累加,为立馆宇,宠振当时”。这里概括李修、王显二人“赏赐累加”云云,说明他们经常获得数额较大的物质赏赐。李修之“车服第宅,号为鲜丽”,当来自北魏朝廷资助。特别是王显得宠,宣武帝“为立馆宇”。在诸人所得额外奖赏方面,徐謇的有关记载颇为具体,《魏书》本传载其太和二十二年急救出征的孝文帝而“果有大验”,孝文帝“乃大为謇设太官珍膳,因集百官,特坐謇于席上,遍陈肴觞于前,命左右宣謇救危振济之功,宜加酬赉”。孝文帝下诏“赐钱一万贯”,又诏曰:“钱府未充,须以杂物:绢二千匹,杂物一百匹,四十匹出御府;谷二千斛;奴婢十口;马十匹,一匹出骅骝;牛十头。”其“所赐杂物、奴婢、牛马皆经内呈。诸亲王咸阳王禧等各有别赉,并至千匹”。徐謇一次所得赏赐数额如此巨大,令人震惊。至于诸人出诊报酬的数额,徐謇也有一则受命出诊报酬的具体记载,前述孝文帝遣徐謇为徐州刺史元衍治疗,事后孝文帝“赉绢三千匹。成伯辞,请受一千。帝曰:‘《诗》云‘人之云亡,邦国殄瘁。以是而言之,岂惟三千匹乎?”《魏书》卷19(上)《景穆十二王·阳平王新成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442页。楼劲先生曾论述中古各类技术职业知识阶层的收入,其中有关“医师收入”部分引用这一记载,他分析指出,“孝文帝遣其远赴徐州治病而酬绢3000匹,虽是额外加赏,亦必考虑了徐成伯乃‘当世上医,远诊愈病本来就费用不赀;而徐成伯请受的1000匹,则必略加谦抑而取当时名医的远诊时价”(见氏著:《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的知识阶层》之4《魏晋南北朝隋唐知识阶层的生计》,兰州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74页)。可见当时作为“当世上医”或“名医”,其出诊愈病,是有一定的相对明确的收费标准的。由徐謇此次所得赏赐,可见他们平常出诊酬谢报答虽没有明确的规定与标准,但实际数额不小,长期累积,必然相当庞大。
由上述可知,诸青齐入魏医术人士长期侍奉于北魏诸朝之内廷,充任医官,倍受宠重,俸禄之外,多受官、私之奖赏与酬谢,数额甚巨。故诸人物质生活相当优裕,这是包括诸多大族名士在内的其他“平齐民”上层人物所难望其项背的。
当然,也应指出,诸医术之士侍奉北魏统治集团上层,固然时常奖赏丰厚,生活优渥,但由于职业特殊,时常面临风险。就诊疗而言,诸人虽术业精湛,但其诊断治疗也难免有失,如徐謇便曾有误诊,《魏书·术艺·王显传》载:“初文昭皇太后怀世宗也,梦为日所逐,化而为龙而绕后,后寤而惊悸,遂成心疾。文明太后敕召徐謇及显等为后诊脉。謇云是微风入藏,宜进汤加针。显云:‘案三部脉非有心疾,将是怀孕生男之象。果如显言。”徐謇诊断有误。很可能因为这一原因,冯太后对徐謇的医术似乎不甚信重,以致“文明太后時问治方,而不及李修之见任用也”。《魏书》卷91《术艺·徐謇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966页。 所谓“时问治方”,主要作为咨询对象,其“治方”自然仅为参考,至于具体药方确定、治疗方案及其实施,受冯太后信重而得“任用”的是李修。以此之故,徐謇处事极为谨慎,对苛刻的北魏上层王公权贵多有推辞,目的在于避祸自保,《魏书·术艺·徐謇传》称其“和合药剂,攻救之验,精妙于(李)修,而性甚秘忌,承奉不得其意者,虽贵为王公,不为措疗也”。徐謇之“性甚秘忌”,表明其谨小慎微之心态。作为内廷御医,对于王公权贵之延请,他们尚有推辞余地,若涉及救治君主,自然绝无推辞之理。如徐謇应召急救病危的孝文帝,《魏书》卷二一《献文六王·彭城王勰传》载,孝文帝病重,元勰诚请徐骞对文帝问诊。元勰明确告诫徐謇,务必“专思方治”,若有效验,“当获意外之赏;不然,便有不测之诛,非但荣辱,乃存亡由此”。可见元勰逼迫徐謇务必确保治疗成功,否则“有不测之诛,非但荣辱,乃存亡由此”,徐謇所承受之压力甚巨,非局外人所能理会。作为内廷医侍,在特定情形下,其身份有如医奴,只能忍受心理的恐惧与折磨。
不仅如此,作为内廷医术之士,最可怕的是,他们有意无意地卷入宫廷权力斗争,其救治君主之效验,往往成为不同政治集团权力斗争的口实。《魏书》卷八三(下)《外戚·高肇传》载王显交结高肇,“皇子昌薨,佥谓王显失于医疗,承肇意旨”。宣武帝死后,王显失势,《魏书》本传载“朝宰托以侍疗无效,执之禁中,诏削爵位”,最终被谋害致死。
上文论及诸青齐医术人士原本在门第身份上皆非高门士族,多出自寒庶,或低级士族,加上其职业特点,在南朝社会环境中,自为上层社会所鄙视。不过,他们入魏之后,多获得相应的官职与封爵,门户身份与政治地位明显提升。
李修,《魏书》本传载其入魏后历位中散令,“以功赐爵下蔡子,迁给事中”,孝文帝迁洛后,“为前军将军,领太医令”,卒后“赠威远将军、青州刺史”。其子李天授袭爵,为汶阳令。李修兄李元孙入魏,“以功赐爵义平子,拜奉朝请”。王显,《魏书》本传载其“少历本州从事”,宣武帝重之,召补侍御师、尚书仪曹郎,累迁游击将军,拜廷尉少卿;除平北将军、相州刺史;入除太府卿、御史中尉,后为太子詹事,“委任甚厚”,宣武帝曾一再“欲令其遂摄吏部,每殷勤避之。及世宗崩,肃宗夜即位,收玺册,于仪须兼太尉及吏部,仓卒百官不具,以显兼吏部行事矣”。在封爵方面,延昌二年秋,王显“以营疗之功,封卫南伯”。崔彧,《魏书》本传载其入魏为冀州别驾,累迁宁远将军。其子崔景哲,为中大夫、司徒长史。徐謇,《魏书》本传载其入魏后“为中散,稍迁内侍长。……又除中散大夫,转右军将军、侍御师”;太和二十二年,孝文帝诏命其为“鸿胪卿,金乡县开国伯,食邑五百户”;宣武帝正始元年,“以老为光禄大夫,加平北将军,卒。延昌初,赠安东将军、齐州刺史,谥曰靖”。其子徐践,袭爵,历官兖州平东府长史、右中郎将、建兴太守;徐知远,为给事中。
由上述青齐医术人士入魏后之仕宦、封爵情况,可作如下几点分析,以见其政治地位与社会地位之变化。首先,诸人以医术得宠,其核心任职皆为内廷医官,或为太医令,或为侍御师,以其医术伎能服务于北魏统治者及其上层集团。正因为如此,即便他们获得君主的特殊信重与委任,也必须随时待诏应侍,履行御医职责。这方面王显的相关事例颇典型,《魏书》本传载其拜廷尉卿,“仍在侍御,营进御药,出入禁内”;出为相州刺史,“寻诏驰驿还京,复掌药”;后为太子詹事,“世宗每幸东宫,显常迎侍。出入禁中,仍奉医药”。其次,北魏统治者通过加官与赠官等方式,以提升其地位,改变其身份。诸人在本职之外,皆获得一系列加授之文武官职名号,对于其本人而言,这些闲散职衔虽多为虚职荣衔,即便根本并未履职,但诸人皆因此获得了相当等级的朝官身份及其待遇,为其本人特别是后人的士大夫化奠定了基础。至于赠官赠封,其意义大体相同,如李修、徐謇死后所获赠授之相关将军名号与刺史职衔,显然对其后人及其家族发展颇具影响。
与此同时,北魏统治者对诸人皆封授相应等级的爵位,李修入魏后得赐子爵,王显、徐謇皆受封伯爵,相较于诸人家族原本之身份与地位,通过爵位封赏及其后人之袭封,使其获得了相应的门第身份与社会地位,为其家族转型即从医术世家向一般仕宦家族转变奠定了基础,进而逐渐士族化。由徐謇子徐践、徐知远二人的仕宦情况看,他们已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伎术世业的痕迹,获得了士族社会凭藉门户地位以仕进的相关待遇。至于崔彧,其原本即为士族出身,其子弟之仕宦则自有因循。从以上诸人仕宦履历看,其中还有出刺地方的情况。中古时代,州刺之任乃名门大族人物出仕之正途。李修、徐謇所得之青、齐赠授,崔彧出任冀州别驾,已为殊荣,表明君主对其本人及其家族的优遇。正因为如此,《魏书》王显本传载其“乞临本州,世宗曾许之,积年未授,因是声问传于远近。显每语人,言时旨已决,必为刺史。遂除平北将军、相州刺史。……又遣还州。元愉作逆,显讨之不利”。王显利用宣武帝的宠信,“乞临本州”,兴造舆论,以致“声问传于远近”,“言时旨已决,必为刺史”,愿望强烈,企图以此改变其身份与地位。
在仕宦履职方面,王显的相关经历、表现确为卓异,与以上所概述诸人所受官封爵的一般情况有所不同,即诸人所获医官之外的各类官职与爵位,主要是一种旨在提升其身份地位的奖励性的荣衔,多非实职安排,唯王显名副其实,尽管他“仍奉医药”,但皆亲掌职事,所授皆为实职。从其所受官职看,历任廷尉少卿、御史中尉、太府卿等,掌握司法监察、财政大权,更有太子詹事这类清显高位,又曾出刺重镇要藩之相州。王显颇有干能,《魏书》本传载“显少历本州从事,虽以医术自通,而明敏有决断才用”;后为尚书仪曹郎,“号为干事”,说明他作风干练,有执政决断能力。《魏书》本传载:“显前后历职,所在著称,纠折庶狱,究其歼回,出内惜慎,忧国如家。及领宪台,多所弹劾,百僚肃然。又以中尉属官不悉称职,讽求更换。诏委改选,务尽才能,而显所举或有请属,未皆得人,于是众口喧哗,声望致损。”可见王显所任无不亲理其职事,绩效显著。王显历任要职,除展示其个人能力、作风外,其施政宗旨表现出强烈的“忠君”意识。他任御史中丞诸职,“出内惜慎,忧国如家”,“多所弹劾,百僚肃然”。其行事之用心如此,这与宣武帝朝的政局及王显的身份特点密切相关。
众所周知,北魏宣武帝即位之初,军政大权皆由诸叔父为核心的辅政大臣所控制,宣武帝培植各种势力以破除辅政体制,利用寒门佞幸群体以伸张皇权便是其中一个重要手段。宣武帝亲政后,依然利用佞幸以对抗朝臣、外戚与宗室等势力,以致宣武帝一朝形成了典型的佞幸政治风尚。王显以医术得宠于宣武帝,又干能卓著,热衷于权力争竞,宣武帝以之联络内外,早预密谋,《魏书》本传载“罢六辅之初,显为领军于烈间通规策,颇有密功”。领军于烈是宣武帝得以改变“六辅”体制而亲政的关键人物,王显为其“间通规策”,实际上是传达宣武帝相关旨意。因此,王显由得宠之术士,逐步参与军政密谋而为政治佞幸,尽管后来宣武帝对其“委任甚厚”,在身份地位上颇为朝臣化,他本人也努力追求士大夫化,但他在本质上始终是一个典型的“医佞”。
宣武帝所拔擢之寒人佞幸数量颇众,然多旋进旋出,大多结局悲惨,唯王显厕身其间,始终得宣武帝宠任而未曾失意,实属少有。具体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是王显有医术之长,宣武帝依赖其医药侍奉,故其长期“出入禁内”“出入禁中”,与宣武帝关系密切。其二则在于王显具有“忧国如家”的忠君品格。王显受任财政、监察诸职,始终恪尽职守,充任维护宣武帝专制之工具。查考相关记载,可见王显纠弹所涉之人物甚多,就其身份而言,既有元魏宗室,也有士族名士,还有佞幸与阉宦人物。《魏书》卷一四《神元平文诸帝子孙·元志传》载:“世宗时,除荆州刺史,还朝,御史中尉王显奏志在州日,抑买良人为奴婢,兼剩请供。会赦免。”王显选人有一个明确的导向,即偏向寒庶,《魏书》卷七九《冯元兴传》载“元兴世寒”,“时御史中尉王显有权宠,元兴奏记于显,召为检校御史”。宣武帝当深明王显之处境及其得咎之原委,对其信重如初,“委任甚厚”,一再有意让他兼掌吏部。对相关士人任用,常征询王显的影响。如《魏书》卷八八《良吏·宋世景传》载其出自广平宋氏,以才略与品德深得士林赞誉,以为“任之以机要,终不减李冲”,多有元魏宗室与士族人物一再荐之为国学博士、尚书右丞等,然“王显与宋弁有隙,毁之于世宗,故事寝不报”。 由于王显深得宣武帝信重,一些士族朝臣不得不依附之,《魏书》卷六四《郭祚传》载:“诏祚本官领太子少师。祚曾从世宗幸东宫,肃宗幼弱,祚怀一黄 出奉肃宗。时应诏左右赵桃弓与御史中尉王显迭相唇齿,深为世宗所信,祚私事之。时人谤祚者,号为桃弓仆射、黄扁瓜少师。”郭祚作为士族名士,其如此附和王显,以致受世人嘲讽。王显还参与正始年间修定律令,《魏书》卷69《袁翻传》载:“正始初,诏尚书门下于金墉中书外省考论律令”,后又充实人员,“廷尉少卿王显等入预其事”(中华书局,1974年,第1536页)。王显显然是代表宣武帝参预修律,以便于沟通内外。这都体现出宣武帝对他的格外信重。
王显作为朝臣化的权幸,长期执掌财政、司法、监察大权,参涉诸多重要人事、朝政之处置,成为宣武帝强化皇权的重要助手,这必然会引起一些元魏皇族王公、士族朝臣的怨恨。特别是宣武帝末,王显操控内廷,在宣武、孝明帝位更迭之际,他与外戚高肇结盟,把持军政大局,与皇族及士族群体展开殊死较量。《魏书》王显本传载延昌四年正月,“世宗夜崩,肃宗践祚。显参奉玺策,随从临哭,微为忧惧。显既蒙任遇,兼为法官,恃势使威,为时所疾。朝宰托以侍疗无效,执之禁中,诏削爵位。临执呼冤,直阁以刀鐶撞其腋下,伤中吐血,至右卫府一宿死”。作为宣武帝之权幸佞臣,王显显赫一时,终因失势而遭诛杀。
由上考论,可见青齐医术人士入魏后,以其术艺伎能受到冯太后、献文帝、孝文帝、宣武帝等北魏统治人物及其上层社会的重视,在物质奖赏、官爵封授等方面多有优遇,成为“平齐民”中一个地位特殊的群体。比之既往,诸人之门户身份、社会地位皆有所提升,为其后人及其家族地位的转型奠定了基础。
北魏统治者何以如此宠重南来之青齐医术人士?究其原因,首先在于北魏统治集团采取兼容并包的用人政策,在文化旨趣上表现出重视术艺的务实倾向。作为兴起稍晚的游牧部族,鲜卑拓跋部社会发展及其文化相对落后,在其不断征服与南进过程中,必须大力招揽、任用以各地域汉族人物为主的异族人才,以汲取其先进的社会文化因子与养分,以求自我成长、壮大,从而形成了兼容并包的用人政策与文化观念。周一良先生曾指出,“北魏建国之始,用人即采取兼容并包之方针”,对所征服地区以汉族士大夫为代表的各族才学精英人物,“以及从南朝北投诸人,无不兼容并包”,其中“对于南朝北投者,拓跋氏尤能注意拔擢。……此种情况,与南朝统治者专重侨姓,排斥南人,而晚渡北人又被目为荒伧,备受排斥,北方各族更不予考虑者,迥不相同。因北魏承十六国之后,北方各族在中原共处已近二百年,虽力求保持代北风习,以便统治,民族偏见亦不能免。但对北方广大地区之统治,即使孝文帝汉化之前,仅依靠代来鲜卑亦无能为力。而从文化言,对南方又不免于自卑之感,因而必须兼容并包,与南朝统治者之偏隘态度大不相同。北朝终于灭南朝而统一全国,此种情况当亦有关。”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北魏用人兼容并包”条,中华书局,1985年,第351~353页。在鲜卑拓跋部汲取汉人文化方面,术艺伎巧具有实用价值而无关民族观念,可直接为北魏统治者享用获益,故自然最受亲徕。诸術伎之中,医术直接关乎身体健康与存亡,更为统治者所重视。因此,拓跋氏统治者尤重医术之士,《魏书·术艺·周澹传》载:“周澹,京兆鄠人也。为人多方术,尤善医药,为太医令。太宗尝苦风头眩,澹治得愈,由此见宠,位至特进,赐爵成德侯”。其子周驴驹,“袭,传术。延兴中,位至散令”。又载“时有河南人阴贞,家世为医,与澹并受封爵。清河李潭亦以善针见知”。可见明元帝拓跋嗣对汉人医术之士已有封爵授官之举。至于汲取南朝术伎,太武帝拓跋焘态度明确,《宋书》卷七四《鲁爽传》载:“先是程天祚为虏所没,(拓跋)焘引置左右,与(爽弟)秀相见,劝令归降,秀纳之。天祚,广平人,为殿中将军,有武力。元嘉二十七年,助戍彭城,会世祖遣将刘泰之轻军袭虏于汝南,天祚督战,战败被创,为虏所获。天祚妙善针术,焘深加爱赏,或与同舆,常不离于侧,封为南安公。焘北还蕃,天祚因其沈醉,伪若受使督切后军者,所至轻罚。天祚为焘所爱,群虏并畏之,莫敢问,因得逃归,后为山阳太守”。可见程天祚为刘宋将领,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北伐时一度被俘,拓跋焘“深加爱赏,或与同舆,常不离于侧,封为南安公”。关于程天祚的医学成就,《隋书》卷34《经籍志三》载梁有“程天祚《针经》六卷,《灸经》五卷,《曹氏灸方》七卷”(中华书局,1973年,第1040页)。可见程天祚在针灸学方面造诣甚高。程天祚作为俘虏而享有如此优遇,受封南安公,显然与其“妙善针术”密切相关。又,《魏书》卷四三《毛修之传》载其随刘裕北伐而留守关中,后入魏,拓跋焘以之领吴兵征战,“修之能为南人饮食,手自煎调,多所适意。世祖亲待之,进太官尚书,赐爵南郡公,加冠军将军,常在太官,主进御膳。”毛修之得魏太武帝所信重,固有他因,但其善于烹饪则为直接原因,并由此而“进太官尚书,赐爵南郡公”。由程天祚、毛修之入魏经历,可见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对南朝术艺伎能之钦重。
由上述可知,北魏自立国以来,对汉人之术艺伎巧人士颇为钦重,明元帝、太武帝对南北医术人士屡有封爵加官之举,故献文帝、冯太后、孝文帝和宣武帝等对青齐入魏医术人士的赏爱与重视,自是北魏传统的延续,体现出其兼容并包的文化心态。在诸伎艺方面,医药术伎与日常生活之联系尤为紧密,直接关乎人们的健康与生命。作为处于诸术艺高端之特殊伎能,医药术伎虽不无相关理论探究,但其固有的伎艺特性,更有赖于诊疗实践的能力培养与经验积累,而在古代社会,术业传承最主要的途经有二:一是家族内部的“世业”承袭;二是地域性名师的教习传授。南北朝前期,徐兖青齐一带是当时医术相对发达的地区,由上述可知,入魏之青齐诸医术人士,徐謇出自江左“世医”,李修、王显、崔彧等则在徐兖青齐地域转益多师,并有长期的医术实践,颇有声名,故诸人入魏,其医术水平有过于北魏内廷太医旧人,被尊为“上医”“名医”,自然倍受北魏统治者重视而“深加赏爱”。
其次,入魏青齐医术人士所受官职爵位及其政治地位的提升,与北魏统治者及其上层社会之等级观念密切相关。清人所编《历代职官表》卷三六曾有论云:“北魏及周、齐,徐之才、周澹、王显、姚僧垣等,咸以医著,至位历仆射,爵为公侯,颇见亵滥。然之才等本由儒吏见用,与专以一技登进者有殊”。纪昀等:《历代职官表》,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库全书》第601册,第696页。论者指出北朝优待诸名医,以致其“位历仆射,爵为公侯”,但又对诸人“专以一技登进”表示不解,以为“颇见亵滥”,荒诞不经,这是其囿于儒学士大夫的社会等级及其相关文化观念所致。其实,就北魏鲜卑拓跋氏统治者而言,他们少受华夏正统文化观念的影响与束缚,门第等级观念与重道轻技意识相对淡薄,具有浓郁的崇尚质朴、强调务实的社会文化倾向,从而与当时汉族士族尤其是南朝士族社会严格的社会等级及其雅俗文化分别形成鲜明的对照。正因为如此,北魏统治者对诸入魏青齐医术人士甚为钦重,往往因其伎能表现而获破格封授官爵,以提升其社会身份与政治地位。
论及鲜卑拓跋氏统治者对青齐医术人士之钦重及其重视术艺技能之文化观念,入魏青齐人士中还有一位以伎巧著名的蒋少游,其行迹颇与此相关,在此有必要略加附述。《魏书·术艺·蒋少游传》载:“蒋少游,乐安博昌人也。慕容白曜之平东阳,见俘入于平城,充平齐户,后配云中为兵。性机巧,颇能画刻。有文思,吟咏之际,时有短篇。遂留寄平城,以傭写书为生,而名犹在镇”。其“后被召为中书写书生”,因汉族士人代表高允的举荐,为中书博士;又得到权臣名士代表李冲关照,“恒庇李冲兄弟子侄之门”。蒋少游入魏后,其士族身份一度未得认可,《魏书》卷91《术艺·蒋少游传》载其入魏后,“始北方不悉青州蒋族,或谓少游本非人士,又少游微因工艺自达,是以公私人望不至相重。唯高允、李冲曲为体练,由少游舅氏崔光与李冲从叔对门婚姻也。高祖、文明太后尝因密宴,谓百官曰:‘本谓少游作师耳,高允老公乃言其人士。眷识如此。”(中华书局,1974年,第1970~1971页)这里涉及蒋少游家族门第问题,由“北方不悉青州蒋族”及以其“本非人士”云云,可推知青州蒋氏与传统高门有异,但由蒋少游父辈联姻清河崔氏,其家族当时应已得预士族行列。蒋少游入魏后,本应“配云中为兵”,其之所以“留寄平城”,改变人生命运,固然在于受到高允、李冲诸人之提携,但主要在于其“性机巧,颇能画刻”,并具有一定的学术文化修养。孝文帝、冯太后最看重的正是其伎巧之能,故言“本谓少游作师耳”,于是委以相关事务,“骤被引命,屑屑禁闼,以规矩刻缋为务,因此大蒙恩锡,超等备位,而亦不迁陟也”。蒋少游以伎巧为务,所涉颇广,主要有以下诸事:一是“议定衣冠”制度。《魏书》本传载“及诏尚书李冲与冯诞、游明根、高闾等议定衣冠于禁中,少游巧思,令主其事,亦访于刘昶。二意相乖,时致诤竞,积六载乃成,始班赐百官。冠服之成,少游有效焉”;《魏书》卷59《刘昶传》载:“于时改革朝仪,诏昶与蒋少游专主其事。昶条上旧式,略不遗亡”(第1309页)。二是参与北魏都城平城、洛阳的建设。有关平城建筑,《魏书》本传载“后于平城将营太庙、太极殿,遣少游乘传诣洛,量准基趾”。至于兴建洛阳新都,蒋少游参与新都建设规划,本传载其“为散骑侍郎,副李彪使江南”,目的在于取法南朝都城建康规制以营建洛阳;三是主持北魏船乘建造。孝文帝迁洛后,无论是征战,还是运输,都有赖于船乘,故以蒋少游主其事,本传栽:“高祖修船乘,以其多有思力,除都水使者,迁前将军、兼将作大匠,仍领水池湖泛戏舟楫之具”。
综观全文考论,南北朝时期宋魏对峙过程中,青齐地域入魏,诸医术人士作为应征“平齐民”的一个特殊人群也随迁入魏。自十六国以来,青齐地域长期处于南北对抗的缓冲过渡地带,南北政权交替统治,造成了这一地区在学术文化、社会风尚诸方面的南北杂揉混通的状况。就诸医者的地域来源与门户身份而言,多来自河北的晚渡人士,身份则是多寒微或为低级士族,唯徐謇为江左侨寓医术世家。作为具有实用技能的术艺之士,他们深得北魏统治者如献文帝、冯太后、孝文帝、宣武帝之信重,侍奉于内廷,执掌医政。诸人于医术各有所擅,诊断治疗,多有经典案例,且受命总结医药经验,汇编医药典籍,或招收门生,传授医术,对北魏医药文化的发展多有贡献。由于诸人深得北魏统治者钦重宠爱,在物质奖赏、门户身份、官职爵位等方面都享有特殊优遇。诸人在御医之外,通过加官、赠官和封爵、赠封等方式,取得了相关朝臣士大夫的待遇。当然,需要指出,诸人所受之朝职多为闲散,少有实际履职者,即便像王显那样深得宠信,掌管财政、司法与监察等实职,也必须“仍奉医药”。因此,诸人职业身份本质上始终是“医侍”,其政治上若得势,便为“医佞”权幸。尽管如此,这种“位历仆射,爵为公侯”的政治待遇,毕竟改变了诸人出身寒庶的门第背景,社会地位有所提升,为其后人的身份改变奠定了基础。入魏青齐医术人士有如此境遇,其根本原因在于北魏鲜卑统治者质朴刚健,在用人上兼容并包;他们尚未确立起儒家学说所倡导的社会等级意识和文化观念,重视实务伎能,这与南朝士大夫社会强调“士庶天隔”及其重道轻技的社会文化观念相比,可谓差异明显。关于北方胡族统治者在南进后重视汉人伎巧术艺,宋人洪迈《容斋随笔》之《容斋三笔》卷3“北狄俘虜之苦”条载“元魏破江陵,尽以所俘士民为奴,无问贵贱,盖北方夷俗皆然也。自靖康之后,陷于金虏者,帝子王孙,官门仕族之家,尽没为奴婢,使供作务”,处境极为悲惨,“惟喜有手艺,如医人、绣工之类”。由此可见北方游牧民族一贯之特点(见洪迈:《容斋随笔》,中华书局,2006年,第452~4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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