鄯善鲁克沁墓地出土墓表考释

2020-10-19 02:50刘维玉
吐鲁番学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高昌张氏吐鲁番

刘维玉

鲁克沁墓地位于新疆吐鲁番地区鄯善县鲁克沁镇东北约1.5公里处,紧邻鲁克沁绿洲,数百座墓葬分布在火焰山南麓的戈壁前缘地带。1978年,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的王炳华先生率队对该墓地进行抢救性发掘,清理墓葬9座,出土遗物50余件。笔者近期在整理该墓地材料过程中发现其所出两方墓表,加之1979年吐鲁番地区文管所在此抢救性发掘所获一方①新疆吐鲁番地区文管所:《高昌墓砖拾遗》,《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论集(第三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591页。,是迄今发现为数极少的涉及麴氏高昌重镇——田地郡的墓葬文字资料,当对研究其时其地的官职官制、士族阶层、门阀婚姻以及社会文化等提供重要参证。

其中两方墓表已刊布,收录于侯灿、吴美琳所著《吐鲁番出土砖志集注》(下简称《集注》),兹按年代顺序介绍:

延昌五年乙酉岁,四月

癸丑朔,十四日丙寅。故田

地户曹参军西□郭

和儿,春秋七十而终。并

《高昌延和三年(604)巩孝感墓表》,灰砖,朱书,朱方格。从右至左竖行排列,计10行122字。高39、宽39、厚3厘米。现存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①侯灿、吴美琳:《吐鲁番出土砖志集注》,第254页。。表文移录如下:

故田曹司巩孝感,禀赀温雅,

志行贞廉,英风远迈,器量弘深。

爱敬出自初年,聪朗彰于廿岁。

习(?)诗书以润身,研礼典以崇德。

可谓雍穆九族,攸邦之轨则者

也(?)宜延遐笇,寿考无期。不忆严

霜下坠,彫残哲人,亲属悲嗥,四

邻楚目,如云可赎,人百靡怪。春

秋七十七,以延和三年甲子岁,十二月

壬戌朔,三日甲子,窀穸斯墓。

另一方现存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灰砖,砖面涂黑,朱画竖行线,朱书,从右至左竖行排列,计7行。高38.5、宽40、厚3.5厘米。由于部分朱书颜料脱落,导致近半数文字缺失或难以辨认。该墓表此前未见刊布,现将表文释读如下,不当之处恳请方家指正:

注释:

1.丙寅岁。根据《集注》收录墓表显示,延和三年岁属甲子、四年岁属乙丑,则五年当为丙寅岁,可补其缺。

2.田曹司马。“田”“司”二字稍显,根据相关学者对麴氏高昌官制的研究,结合该墓地出土另一方《高昌延和三年(604)巩孝感墓表》中巩孝感生前为“田曹司马”,故补其缺。

4.□□言之号。□□处原字缺失,按上下文意,可能是“无间”二字。参见《高昌延和七年(608)张书庆妻麴太明墓表》中“幼仕舅姑,有敬顺之名,长训闺庭,无间言之号②侯灿、吴美琳:《吐鲁番出土砖志集注》,第271页。。”无间言之号,未说过离间的话。

5.雍穆九族。“雍”“族”二字稍显。参见《高昌延和三年(604)巩孝感墓表》中“可谓雍穆九族,攸邦之轨则者也”,故补其缺。雍穆,和好、和谐、和敬貌。九族,《尚书·尧典》云:“以亲九族③侯灿、吴美琳:《吐鲁番出土砖志集注》,第254页。。”

6.称,即稱。原字下半部分不清,按表文文意,推测为“稱”字。遐称,参见《敦煌愿文集·亡文范本等·亡夫》:“伏惟贤兄问望昭著,清白遐称;为家国之规章,作人伦之冰镜④黄征、吴伟编校:《敦煌愿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5年,第212页。。”

7.侔踰女宗。侔,相等,齐等。踰,同“逾”,越过,超过。女宗,汉刘向《古列女传·宋鲍女宗》:“女宗者,宋鲍苏之妻也。养姑甚谨……宋公闻之,表其闾,号曰‘女宗’⑤(汉)刘向:《古列女传》卷二《贤明传·宋鲍女宗》,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3页。。”

9.奄。原字上半部分缺失,按表文文意,推测为“奄”,古同“淹”,停留、久留之意。奄居,参见《张怀寂墓志铭》:“余裔迁波,奄居蒲渚,遂为高昌人也⑧侯灿、吴美琳:《吐鲁番出土砖志集注》,第596页。。”

鲁克沁地区汉称柳中,初“属西汉驻军在车师前部故境的屯城之一,至东汉时期,地位更加重要,先后成为汉己校尉屯城总部与西域长史的治所⑨薛宗正:《汉屯城柳中与高昌田地城》,《吐鲁番学研究:第二届吐鲁番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第84页。”,是丝绸之路上的一处要驿和军事重镇。晋咸和二年(327),“置高昌郡,立田地县⑩(唐)徐坚等:《初学记》卷八《州郡部·陇右道第六》,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9页。”。北魏景明二年(501)升为田地郡。“田地”二字或正得益于其长期屯田积淀的坚实的农业基础,因此又被视作“高昌王国的粮仓和经济的生命线所在11苏北海:《吐鲁番盆地柳中城的历史发展》,《西北民族研究》1992年第2期,第40页。”,颇受高昌统治者重视,成为古代吐鲁番盆地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之一。而驻兵、屯田、设郡县等一系列举措加之此间发生的移民潮,无疑都将使以汉文化为代表的中原政治、社会、意识形态逐渐根植于此,并终成烙记——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鲁克沁墓地出土的三方墓表,虽囿于数量且其中一方内容残缺,难窥全豹,但通过发掘当中所蕴含的信息,从对墓主身份、郡望的分析延伸至对田地郡的社会政治形态、民众的文化意识心态等深层次问题的探讨,为进一步揭示这一高昌重镇的历史面貌及由此影射出的斯时高昌社会的整体政治、文化风貌,均提供了新的素材和参证。

自燕昭尊隗以筑宫,汉祖封亭以列国,其侯于阳曲,宅彼太原旧矣。亭之元孙友,从太原徙陇西,昭帝分陇西置西平,郭氏又为郡之右族。友之昆孙武威太守宪,宪之犹子散骑常侍芝,俱有名迹,见于魏晋,则晋昌诸宗,散骑之後也。①(清)董诰等:《全唐文》卷二二七《张说(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013页。

乃知此支原为太原郭氏分支。汉高祖时郭亭受封为阿陵侯,郭亭玄孙郭友一支从太原徙居陇西,汉昭帝在陇西分置西平郡,此支郭氏遂成为西平望族。郭友昆孙郭宪,曹魏时任西平郡功曹,《魏略》中称其“以仁笃为一郡所归”,“太祖叹其志义,乃并表列与逵等并赐爵关内侯,由是名震陇右②(晋)陈寿:《三国志》卷十一《王脩传》裴松之注引《魏略·纯固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50页。。”其后嗣明元皇后郭氏更在魏末政坛颇具影响力,令西平郭氏烜赫一时。但从迁居高昌后的情况来看,有关西平郭氏乃至其他郭姓家族的历官、联姻等记载确实很少。《集注》收录的328方墓砖中,除《郭和儿及妻氏、张氏墓表》外,墓主为郭姓的只有一方郡望不明的《高昌延昌廿九年(589)郭恩子墓表》③侯灿、吴美琳:《吐鲁番出土砖志集注》,第192页。。从表文内容分析,郭和儿仕至户曹参军,属郡府地方官吏,官品在第七等级;郭恩子仕至虎牙将军,在麴氏高昌将军戎号中排第八等级,属小号将军④侯灿:《麴氏高昌王国官制研究》,《文史》第二十二辑,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60~61、69页。。在流行门阀等级观念的高昌社会,二人官级均不高,或许意味着郭姓家族并未跻身于高昌的政治核心圈,当属一般士族。当然,也不能排除受现有材料局限等客观因素的影响。

(二)宋氏身份。从迄今出土的高昌国时期女性墓表来看,“死亡或埋葬时间+丈夫官职姓名+妻(里籍)姓氏”是比较常见和固定的书写体例。即是说,女性墓主往往需要将其丈夫的官职、地位作为确定自己“身份”的前缀和标签。因而在考察一方女性墓表时,“身份”便成为最具研究价值的因子,是分析联姻双方家族地位、利益需求乃至当时社会政治经济状况等问题的重要参照。根据前文对考古所藏墓表内容的释读,墓主宋氏为“故田曹司马□□妻”。案宋氏六十余岁卒,卒年为高昌延和五年(606);与之出自同一墓地⑤夫妻合葬是晋唐时期吐鲁番地区普遍的埋葬形式之一,但鲁克沁墓地原始资料信息有限,两方墓表的器物登记号中均未显示具体墓号,发掘记录中亦未提及,因而在确定墓表主人关系之前只知二方墓表出自同一墓地,而无法判断其是否出自同一座墓葬。的《巩孝感墓表》中则提及巩氏卒于高昌延和三年(604),春秋七十七——二人年岁相当,葬于同地,并巩氏生前即为田曹司马,遂推断宋氏身份乃巩孝感之妻。至于确定墓主身份后仍无法将表文中“故田曹司马□□妻宋氏”中的□□补为“巩孝感”,则因空缺处余留空间不足以书写三字,忖测其或同《高昌延和元年(602)巩氏妻杨氏墓表》⑥侯灿、吴美琳:《吐鲁番出土砖志集注》,第245页。,简省为“巩氏”二字。由此,则依高昌砖志的一般定名标准,将此表定名为《高昌延和五年(606)巩氏妻宋氏墓表》(图版陆,2)。

(三)门阀政治与士族联姻。高昌国建立的政权基础决定了其门阀体制的必然性。来自河西地区的世家大族通过世袭官职、强强联姻等手段,基本垄断了高昌王朝的各级权力机构。因而关注这些士族成员的历官、婚姻状况成为麴氏高昌时期社会政治史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着眼于田地郡,亦是如此。就此三方墓表主人来看,郭和儿郡望及迁居高昌后郭氏家族地位、历官问题前文已考,兹不赘述。巩孝感生前为田曹司马,据侯灿先生对麴氏高昌官制的研究,其属郡府地方官吏,官品在第六等级。郡府官职中,郡的最高官职是郡太守,各曹司马的级别仅低于郡太守①侯灿:《麴氏高昌王国官制研究》,第69页。。而在麴氏高昌时期,田地郡的地位又非同一般。先是“永平元年,嘉遣兄子私署左卫将军、田地太守孝亮朝京师②(唐)李延寿:《北史》卷九十七《西域》,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213页。。”,“田地太守孝亮”即高昌王麴嘉之侄麴孝亮;之后,“恭帝二年,又以其田地公茂嗣位③《北史》卷九十七《西域》,第3214页。。”“田地公茂”乃麴氏高昌的第六位王麴宝茂,年号建昌。可见其时该郡的最高长官当由王室成员或王子担任。再结合孟宪实先生引自荒川正晴先生的观点,认为“(诸曹司马)正是中央与地方豪族的一种默契,与此相应的是地方长官的中央‘遥领化倾向’,从而实现地方豪族的代表诸曹司马行使日常的管理能力④[日]荒川正晴:《麹氏高昌国郡县制的性质——以吐鲁番出土资料为主》,转引自孟宪实:《汉唐文化与高昌历史》,济南:齐鲁书社,2004年,第143~144页。。”如此一来,虽为六品官员,但在最高长官为中央王室“遥领”的重镇田地郡,其下一级的“田曹司马”确属位高权重了。在门阀社会里,以姓氏郡望为代表的家族背景对一个人仕途的影响至关重要,所以诸曹司马必是“地方豪族的代表”。因而巩孝感的官居高位,自当源于其出身高门。至于高昌巩氏之郡望,根据已出土的砖志资料,乃知其源出张掖⑤参见《高昌章和七年(537)张文智及夫人马氏、巩氏墓表》中“夫人张掖巩氏”及《高昌延和元年(602)巩氏妻杨氏墓表》中“张掖巩氏妻猕猴杨氏”。侯灿、吴美琳:《吐鲁番出土砖志集注》,第17、245页。,迁居高昌后几任高官,先有辅佐马儒的长史巩固礼,又出高昌王近臣“门下校郎巩”,并能与豪门张氏联姻,是以亦为名门望族⑥施新荣:《也谈高昌麴氏之郡望——与王素先生商榷》,《西域研究》2001年第3期,第60~61页。。由此,也正符合了门阀制度下选士而“论族姓阀阅”的价值取向。

特权是门阀制度形成的“原罪”,维护和巩固特权则是门阀阶层们的终身课题。而维持和巩固特权的重要手段,一则仕官,一则联姻。士族之间以姻亲关系为纽带结为共同体以维护自身社会地位和瓜分政治、经济利益的需求,导致了“士庶不婚”的必然性。所以郭和儿之妻,除陇靳氏暂不可考,敦煌张氏声名显赫,乃高昌第一望族;巩孝感妻宋氏所在家族亦非等闲,其望出敦煌,本即“河西著姓”之一,在诸凉政权中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从已发掘的吐鲁番哈拉和卓、木纳尔等墓地中多见宋氏家族茔院,以及出土墓志显示宋氏与高昌豪门张氏多有联姻⑦高丹丹:《吐鲁番出土<某氏族谱>与高昌王国的家族联姻——以宋氏家族为例》,《西域研究》2007年第4期,第87~89页。,可见其在迁居高昌后亦为世家大族。由此观之,西迁此地的郭、张、巩、宋四个家族,在门阀观念和社会环境的影响下,通过对彼此家族地位、政治经济实力等要素的考量而选择互为婚姻,正符合了田地城士族阶层构筑和巩固自身特权地位的现实考虑和利益需求,若将其视做高昌社会士族裙带关系圈的缩影,则从婚媾的角度折射出麴氏高昌王国之本体——“一个地方豪强控制的以联姻为基础的封建割据王国①侯灿:《麴氏高昌王国官制研究》,第74页。。”

关于本文涉及的士族联姻现象还有一点值得关注,即续弦反映出的家族地位问题。按《郭和儿及妻氏、张氏墓表》中“妻陇靳氏、敦煌张氏”的行文顺序看,敦煌张氏很可能为郭和儿的续弦。王素先生认为“当时续弦的地位根本不如原配”,“名门大族之女,极少给人当续弦②王素:《吐鲁番出土<某氏残族谱>初探》,《新疆文物》1992年第1期,第21页。。”而西平郭氏经上文考证,迁居高昌后并不属高门大姓。那么一向自恃“高远茂族”,联姻都“从不涉微门”③宋晓梅:《麴氏高昌国张氏之婚姻》,《中国史研究》1994年第2期,第151页。的张氏,何至于使家族成员做了社会地位显不如其的郭氏之续弦?结合其他学者对相关问题的分析研究,笔者认为其盖因两点,一是高昌国时期,虽高昌张氏基本都自称源自敦煌,但敦煌张氏来源又有清河、安定、南阳、江东等郡望,其中清河张氏人数最多影响最大,南阳张氏因出南阳郡公张淮深也地位显赫,至于安定张氏和江东张氏在敦煌地区影响力则并不大,只是由于都源自敦煌,最后归并敦煌④郑炳林、安毅:《敦煌写本P.2625<敦煌名族志>残卷撰写时间和张氏族源考释》,《敦煌学辑刊》2007年第1期,第8~14页。。即是说,郭和儿之妻所属张氏一支,虽也自称“敦煌张氏”,但可能与同王室麴氏多有联姻而地位卓然的高昌张氏并不源属同一支,在麴氏高昌的社会地位亦不如后者显著,所以与同为士族阶层的西平郭氏通婚也算得上门当户对;二是高昌汉人经过长期“胡化”,中原那种续弦地位低下的观念已经随俗为变,因而不乏出身名门之女如麴氏、巩氏嫁为续弦者⑤施新荣:《也谈高昌麴氏之郡望——与王素先生商榷》,第62~63页。。高门大姓之家尚且如此,张氏嫁与郭和儿为续弦亦便不足为奇了。

(四)儒学崇尚与文化认同。大概“高昌”这个在汉语中寓意美好的名词的诞生,本身便意味着汉文化已随那批顿弊于此的远征将士一同正式进入了吐鲁番盆地。魏晋以降,由战乱掀起的中原人口避至河西,河西居民又迁至高昌的浪潮,则持续加深着这一文化的浸透;高昌建国后,与河西紧密的地缘关系更使以敦崇儒学为核心的“河西文化”西渐于此,确立了高昌社会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汉文化在意识形态领域的统治地位。

儒家文化在高昌社会的渐入人心,从吐鲁番地区出土的墓砖资料中即有充分体现。通观《集注》可见,高昌墓表的书写体例并非一成不变,初期言简意赅,如《高昌延昌五年(565)郭和儿及妻氏、张氏墓表》,只记述墓主死亡或埋葬时间+郡望或官职等。自麴氏高昌后期始,表文中称颂死者的言辞逐渐增多,表现形式以对偶句式为主的“新式墓表”开始出现。在这些“新式墓表”的内容和文体中,则多内含着儒家文化的因素。以本文所涉《高昌延和三年(604)巩孝感墓表》为例,文体上看,表文字句对偶,声律和谐,颇具骈文之意味,而“儒家思想俗文化化的结果之一是使阴阳观念获得了合法的形态,为其充分审美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可以说,骈文中的对偶句正是这种观念在艺术中审美化的典型显现⑥冷成金:《中国文学的历史与审美》,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36页。。”在内容上,诸如“诗书以润身,研礼典以崇德”等语句,又生动记述了斯时高昌士族阶层的儒学修养,可见儒学教育在当地之普及。值得一提的是,该时期吐鲁番地区的人名也从侧面体现了儒家“仁、义、礼、智、信、忠、孝”思想的深入人心,正如巩孝感名字中的“孝”字。据《集注》所录砖志统计,类似人名还有张武忠、宋怀仁、张礼臣、曹智茂等。与《巩孝感墓表》的“新式”相呼应,其妻宋氏墓表也从女性墓表中“脱颖而出”,在以往“死亡或埋葬时间+丈夫官职姓名+妻(里籍)姓氏”这样简洁、格式化且附属感强烈的体例框架内,首次增添了“禀性贞洁,执操纯懿”、“雍穆九族”此般对女性品行、性情等“人性化”的描述,一方面使墓主形象变得生动丰满,体现出对女性自身的关注;另一方面“,禀性贞洁,执操纯懿”、“雍穆九族”等品格,俱是封建礼教中对“妇德”、“妇道”的要求和期许,尤其是将墓主与《列女传》中因“以专一为贞,以善从为顺”、“夫有外妻,不为变己”而被誉为“女子楷模”的女宗相提并论,显为儒家道德伦理中对女性的审美标准在此处的具体体现。

高昌社会形成的历史渊源决定了其对汉文化的天然认同,高昌文化与中原文化长期保持的一致性正基于这一认同;反之,随着高昌人的文化审美与崇尚不断与中原地区趋于一致,又必将加深、坚定其对于汉文化的认同。同样以鲁克沁墓地出土墓表为例,论文体,《高昌延和三年(604)巩孝感墓表》中“禀赀温雅,志行贞廉,英风远迈,器量弘深。爱敬出自初年,聪朗彰于廿岁。诗书以润身,研礼典以崇德。”字句对偶,骈四俪六,韵律和谐,辞藻绮丽,明显受到中原南北朝时期流行的骈文影响;论书风,《高昌延和五年(606)巩氏妻宋氏墓表》楷书运笔自然,一贯而下,字体端正而不呆,齐整而不拘,线条纤瘦但饶有筋骨,既具清媚俊逸之神韵,亦不乏劲拔爽利之气势,当是融合了北书之“骨”与南书之“韵”①(清)刘熙载:《艺概》卷五《书概》中云:“北书以骨胜,南书以韵胜。然北自有北之韵,南自有南之骨也。”,总体风格上则与南朝书风更为接近;论文字,《宋氏墓表》中异体字频出,如“朔”“氏”“禀”“潔”“操”“纯”“ 懿”“ 雍”“ 美”“ 踰 ”“ 矣 ”“宜 ”“遐 ”“笇 ”“善 ”等,真 实还原了 高 昌国时 期民间异体字的书写状况,并为汉字形体结构的研究等提供了新的素材和依据。而通过与《碑别字新编》、《敦煌俗字典》等异体字研究专著相比对,乃知这些异体字亦多见于中原其他地区的碑刻、砖志及佛经等文献中,则又从文字这一载体上显现出与汉地文化的高度一致性。孤悬西北的高昌国,虽与中原遥距千里,然书风文字并未因此有所隔阂,诚如启功先生言:“乃知中华文化,容或有地区小异,终不能影响神州之大同也。”②启功:《论书绝句》,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58页。

文化认同是最深层次的认同。在高昌国近两个世纪的历史中,以汉人为主体的高昌人虽身处多民族的文化环境又常受制于邻邦强族,以至“数穷毁冕,翦为胡服”③(唐)魏徵等:《隋书》卷八十三《高昌》,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848页。,但牢植此地的中华文化之“本位”却始终未有动摇。仅从本文所涉墓砖资料中蕴含的信息来看,无论是以婚、宦为手段维持士族特权的门阀观念所体现出的政治形态,还是代表社会风俗的埋葬制度、丧葬礼仪,抑或高昌人思想教育观念中对儒家伦理道德的崇尚信奉和通过书式书风表达出的文化审美,无不体现出这个边地移民社会对汉文化的始终坚守和高度认同。所以当高昌王麴文泰倒行逆施对抗统一,唐朝大军兵临城下之时,高昌城内传唱起“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手自消灭”④(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296页。的童谣——人心向背之下所体现的,正是高昌人由文化认同升华出的对其与中原血脉相连的依存关系的认同,对自身族群归属的认同,乃至对中华一体意识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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