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先生与民族研究:入“阁”乃至毕生

2020-10-19 04:37:36
今日民族 2020年5期
关键词:费孝通云南学术

15年前的4月24日,费孝通先生逝世。费孝通先生28岁那年(1938年),抵达抗战大后方的昆明,任教于云南大学社会学系。此后除短暂离开外,他一直生活在云南,直至1946年。云南不仅仅是费孝通先生的“第二故乡”,也是他作为学者和民族工作者,积累学术思想的地方。这期我们对话云大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的李伟华老师,请他介绍费先生与云南和云大那些铭刻在学术史上的往事,以此作为对费先生的纪念。

费孝通在魁阁

费孝通先生与云大的魁阁时代

今日民族:费孝通先生在云南的学术活动,经常跟“魁阁”联系起来。“魁阁”是什么?

李伟华:“魁阁”原指云南呈贡的魁星阁,建于1818年,1922年重修,当地也叫它“古城魁阁”。这个地方进入学术史,是因为1940年后,有一群社会学人类学学者把这里当做工作场所。在抗战时期,艰苦的生活条件下,这些学者以此为基地,共同探讨学术,创造出了杰出的社会科学研究成果,和让后世仰慕的学术氛围。

费孝通先生当时是云大社会学系教授,主持云大社会学研究室。而在魁阁办公的学者们,大部分都是这个研究室的成员。其中有张之毅、史国衡、田汝康、谷苞、张宗颖、胡庆钧等青年,以及云大教授许垚光、云大社会学系讲师李有义等学者。费孝通把他从伦敦经济政治学院习得的学风带到研究室,注重理论和实际结合,要求每一个研究人员都有自己的专题,并到选定的社区去进行实地调查。调查完后,在“席明纳”里进行集体讨论,讨论完再由个人负责编写论文。

今天我们可以看到的《云南三村》(费孝通、张之毅)、《汉夷杂区经济》(李有义)、《芒市边民的摆》(田汝康)、《汉村与苗乡》(胡庆钧)、《祖荫下》(许垚光)、《昆厂劳工》(史国衡)等著作,都是费孝通先生率领的云大社会学研究室,或者说“魁阁”的成果。

费孝通先生个人的成果也十分显著,8年期间他个人共出版中文著作2部,中文译著2部,英文著作2部,学术论文34篇以及大量难以精确统计数量的学术杂文。另外,还有一些文章当时没有发表,后来被编入了著名的《乡土中国》一书中。——费孝通先生总结说,云南是他“学术生命、政治生命和家庭生活的新起点”。

从云大社会学系和魁阁的成就看,费孝通先生,不仅是一位有创造力的学者,也是天才般的学术领袖——他29岁就开始领导这个学术团体。

今日民族:今天谈论抗战时期昆明的大学,云大经常被忽略,就社会学系来说,当时情况如何?

李伟华:云大社会学系是吴文藻先生1938年创建。吴文藻先生是燕京大学教授,1938年到了云大——他1940年底离开后,系主任一直由费孝通先生担任。社会学系创建不久,就招揽了刚从英国留学归国的费孝通先生。随后到来的还有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林耀华先生,再后来从德国回来的陶云逵也被邀请到系里任教,费孝通先生的师弟、马林诺夫斯基的另一个高足许垚光也于1941年到云大任教。后来有名的藏学家李有义,是吴文藻在燕京大学的研究生,也跟随吴文藻到了昆明,毕业后也到云大社会学系担任讲师。

李有义后来回忆时,都感慨云大社会学系师资阵容之大,说当时后方大学中,如此强大的阵容实属罕有。

费老主持云大社会学系的8年,应该说是中国社会科学学术在全世界的高光时刻,也是云大在全世界的高光时刻。今天很多人不知道的是,1947年出版的《不列颠百科全书》中,云大被列为中国15所著名大学之一。而云大当时之所以有这样的影响,跟它在社会学人类学方面的成就密不可分。

今日民族:对今天而言,魁阁时代的遗产对云南有什么样的意义?

李伟华:云南在抗战时期的社会学人类学的研究,很大一部分是魁阁学术群体完成。这批财富,对云大的意义自然不用说,对云南的意义同样不容忽略。

一个地方的发展,离不开学术研究。费孝通先生一生的学术实践,被认为是“志在富民”。而一个学者如何跟“富民”有关?显然是他的研究成果,被转化为改良社会的思想资源。在这个意义上,魁阁时代的学术遗产,自然就有很多现实意义。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差不多20年前,我的老师北大教授王铭铭等学者组织了一个学术研究计划,围绕费孝通先生他们研究过的地方,进行回访式再研究。这些研究通过各自长达一年左右时间的田野调查,不仅继续思考当年魁阁学者群体思考过的问题,也思考了此后的几十年发生的新情况新问题。这部分成果,不仅促使中国人类学反思自身的历史,也让云南的社会、经济、民族各方面得到学术界持续性的关注。

在中国,像云南这样被学术界开辟出许多经典研究课题的地方不多。这些研究成果,虽然经常也被束之高阁,但在知识界内部传播,也总归是迈出了重要一步。

如果从费老个人经历看,实际上云大社会学系和魁阁那些成果,早就被转化在后来的中国小城镇建设、乡镇企业发展,以及民族工作等等方面。——比如,费老的学生李开鼎(云南楚雄人,1922年生,原北京农业大学党总支书记,教育家、书法家)就说,《云南三村》一书就提出了影响深远的“乡土中国”概念和发展乡镇企业的主张,为80年代的小城镇研究开辟了道路。

话剧《魁阁时代》费孝通与许烺光隔空对话

1982年,费孝通(前排中)与原云南大学社会学系师生在一起

对“第二故乡”的重访

今日民族:费孝通先生跟云南后来还有哪些联系?

李伟华:他多次重访云南。我记得第一次是1956年,他来云南参加民族历史调查研究,曾到德宏,还沿着洱海跑了一圈。

第二次是70年代末,费老重获学术生命,于是,再访云南。

1990年,《云南三村》在国内首次出版,他萌生了重访“云南三村”的念头。于是,80岁高龄的老人,再次重走半个世纪以前的乡村之路。他先后到了禄丰、玉溪等地。重返云南三村,让他坚定了小城镇建设的主张。小城镇建设,不仅能够转移农业剩余劳动力,而且农民“离土不离乡”,家庭和村落文化共同体能够得到延续。

费孝通重返云南最近的一次是2000年。这是应云南为建设“民族文化大省”研讨会之邀而来的。会前,费老乘车到了大理和丽江。

因为这次重访云南,涉及到他对云南文化的评价,我这里引用他的原话。费老写道:“一路的‘乘车看花’,还是浮想联翩,我觉得云南的人文资源太富饶了,建设民族文化大省,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是别的省份不能比的。”他夸奖了大理、丽江古城的保护。

另一方面,当费孝通听到有纳西象形文字老专家谈到学校欲推行“三语”(汉语、外语、纳西语及文字)的建议时,也委婉表达了他的意见。他感到纳西族象形文字是一种比汉族甲骨文还古老的文字,但使用范围极狭窄,现在与汉语、外语并重,学生负担过重,且没有太多实际用处。所以,他主张应该培养一批专家来研究东巴文化,包括它的文字,但是普遍推广就不现实。

另外,当费老观看了纳西族的“祭天”仪式表演和参观了丽江东巴文博物馆之后,提出“保护不是无选择的、原封不动的保存,要有鉴别、有取舍”。

费老是思想敏锐的学者,抗战时期在云南的8年,他的主要精力是研究农村社会和中国传统社会结构,对于云南少数民族文化,他的声音我们较少听到。这还需要后世的人进行更多的整理与分析。

从不孤立地研究民族问题

今日民族:很多人把费孝通先生看作社会学家,经常忽略他学术生涯的起步,其实是从瑶族开始。您怎么看待他当时的研究?

李伟华:1935年的《花篮瑶社会组织》是费孝通先生早年的研究成果,是他学术生涯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在这里他第一次运用人类学理论和方法,深入剖析了金秀大瑶山族团、族团之间的关系及其发展趋向,第一次成功地运用了“微型社会学”的调查研究方法剖析了花篮瑶社会。再者,《花篮瑶社会组织》给他的学术研究留下了许多的根源和启发。

关于《花篮瑶社会组织》,费老在1999年11月2日在家乡江苏吴江学术演讲会上讲到过,他一生的学术活动是从这里开始的,后来很多的思想都可以从这篇文章中找到根源。

他在瑶山看到了瑶族社会,每个家庭里边的亲属、亲子关系后,逐渐认识到这种关系是构成中国社会的最基本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费老的脑海里,以致费老后面所写的文章还是会涉及这几个内容。包括后来写的《江村经济》一书中,一开篇他就讲到中国社会的基本结构,这个想法便是在《花篮瑶社会组织》里就已经开始的。

另外,费老在和美国学者巴博德谈话时曾谈到大瑶山调查给他带来的转变:“我作为体质人类学者进入瑶山,而出来时成了社会人类学者。不自觉地掌握和应用当时世界上最流行的功能主义分析方法,文化模式和文化类型比较的认知方式也已经开始扎根。”足见,大瑶山的田野调查经历对于费先生后来从事的研究是有很大的影响作用的。

今日民族:费孝通先生涉猎多个领域,民族研究的位置应该怎么放?

李伟华:关于费老的民族研究,徐平老师曾经做过一些总结和梳理。民族研究是他毕生从事的工作,着力最早且持续一生,同时也是他文化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

需要特别提醒的是,费老从来不是孤立地研究民族问题,而是从“民族”这种常见的文化现象入手,或者说以此为线索,不断推进对人类文化的认识。其终极目的是如何让社会更美好。

他以社会人类学的独特视角,不断提升文化研究的内涵和外延,在“志在富民”的表达下,为中国实现现代化不懈努力。可以说费老毕生都走在文化探索的路上,而且是以民族研究为主线的递进探索过程。

大瑶山的调查让他切实感受到文化构成和文化模式,由此引发多种文化类型的比较研究,我们刚刚提到过的《云南三村》就有这样的一种痕迹。

人至中年,特别是改革开放后,他着力于引导文化变迁,以志在富民的胸怀推动社会进步。老年后,他进一步关注全球化下的文化失序,在深刻的文化总结和反思基础上,强调文化调适和文化自觉,为推动和谐中国、和谐世界作出了卓越的学术贡献。

今日民族:费孝通先生民族研究的思想,基本面貌是什么样的?

李伟华:早年的费先生饱受经世致用的文化传统和父母亲乡土情结的影响,再加上当时的社会氛围,使得他从学医救人转变为学社会学救中国。在燕京大学社会学系的学习给了他基本的学科框架,师从史禄国的两年清华大学人类学研究生经历,给了他“类型+比较”的基本研究方法。

1935年和新婚妻子王同惠的大瑶山调查,成为他真正从事文化研究的起点。“异”文化的强烈感受和一死一伤(1935年12月,费孝通与新婚妻子王同惠到广西大瑶山做社会调查,王同惠意外坠落深渊离世,费孝通受重伤)的惨痛经历,使他对文化有着与别人完全不同的理解。通过瑶族调查,他对社会生活各部门之间的密切相关性看得更清楚和具体。

而另一方面,与瑶族同胞的接触,让他对少数民族的概念清晰起来。在《花篮瑶社会组织》里,费老提到瑶族社会里各个层次的民族结构问题,指出瑶族是由花篮瑶、坳瑶、茶山瑶、板瑶和山子瑶等族团组成的,它是各种来源不同族团的人进入瑶山后,经过长期的共同生活,才逐渐形成多元一体的瑶族。50年代院系调整后,费老调入中央民族学院,更多地接触到少数民族工作,经过不断的学习、观察、研究,到了晚年时写出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这篇文章。

李伟华,北京大学人类学博士,任职于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主要研究旨趣为人类学学术史,东南亚人类学。近几年尝试“魁阁长新”的教学相长实验,制作云南大学原创话剧《魁阁时代》等“新学术作品”,并且组织学生进行魁阁周边文创作品的设计与开发,以推动魁阁学术精神的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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