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昶
(中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4))
很早之前,笔者就听人说起过去是“窑货”的产地,但由于各方面条件的不成熟,一直未能展开田野工作。笔者曾于2014 年和2016 年在恩施映马池村做过关于土瓷窑的田野调查,但并未将之与乡村振兴问题结合起来思考。本次调研的首要任务,从一开始做就主要是包含陶和瓷在内的历史脉络梳理,通过梳理这些历史脉络来思考这些陶瓷生产点的现状——它们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衰落?以及是如何衰落的——包括它的生成环境,以便为讨论它是否能够复苏乃至对于重振乡村经济做好准备。
相信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关注这些问题,鄂西南民间手工艺的资源的价值就会被重视起来。
田野工作启动之初,笔者了解到利川齐岳山西麓有一条瓷土矿脉,因此顺山势南北线较为密集地分布着瓷土矿采矿。由于古代“瓷”、“磁”两个字的用法经常不分家,如河北的“磁州”、重庆的“磁器口”都实际上是因为与瓷有关系才得名。利川的磁洞沟也是因瓷而得名。
在鄂西南地方,地下有瓷土矿的地方,附近往往还具有一些特殊的地质迹象,例如当地土壤富含白色石英成分,部分土壤呈沙泥交融状,再就是周边可能会有磨刀石的出产。而谋道镇的旧地名叫作“磨刀溪”,利川人至今仍将“谋道”二字读作“磨道”,当地人传说三国时代关羽率军路过此地时曾在溪边一块石头上磨过他的青龙偃月刀。利川磁洞沟窑址群就位于谋道镇附近,古人因技术条件有限,开凿山体获取磨刀石的技术比烧制陶瓷要容易很多,因此,磨刀石总是最先被人发现,其后才有陶瓷工匠的到来。为了就近获取瓷土资源,瓷窑多在瓷土矿附近五公里以内有水源的地方的兴建。各窑场的位置的选定最初主要取决于行走江湖的陶瓷手艺人所拥有的自然知识与劳动经验——他们非常善于观察瓷土矿脉的宏观地理走势,在微观上也特别留意到当地的笀箕草等他们所熟悉的指示植物是否生长旺盛,再就是观察山脚下的土壤的成色和“糯性”如何,一般来说,瓷土和陶土往往会伴生在一起,二者之间有一段是介乎于两者之间的混合土料——这也就是我们在恩施地区会看到制陶和制瓷车间经常不分家的原因。
为了进行案例比较,笔者联系了在当地工作的A 书记,看他能否提供一些帮助,因为通过查阅《利川市志》了解到谋道镇附近有个磁洞沟是过去的陶瓷产地,小地名应该是叫 “碗厂”。
第二天,A 书记在电话里回复我说:“磁洞沟是很大的一长条峡谷地带,你说的叫“碗厂”的地名我没法确定,因为那一带过去有十多个碗厂——我建议你去寨包梁村的碗厂,因为这个碗厂离村委会比较近,你调研的事情可以让村里来提供一些帮助”。笔者非常高兴地向他表达了感谢,并且意识到可能这里的田野信息量有可能会超出笔者的预料。
然而好事多磨,原计划安排最多10 天时间,原定到达谋道镇的当日下午就要下村的,但因为是周一,村里镇上的干部都很忙,于是笔者只好在镇上歇了一晚一早。就在约好的正午时分快到的时候,偏偏就下起雨来。12 点半左右,雨住了,太阳出来了,车也来了,前来接洽的谋道镇P 主任说下村去的有一段路会比较危险,这段时间雨天比较多,怕垮岩,所以等雨住了才出来。小车顺着公路从坡顶盘旋下到谷底,两侧的山峦叠嶂使原本单调的景色马上变得鲜亮起来。司机师傅说:“远处就是齐岳山了”。还没聊几句,滂沱大雨又来了,幸好已经到村委会了。P 主任和司机师傅还有事要回去办,村支书Y 接待了笔者。他的事务却比较繁忙,话不多,但却管用。驻村第一书记Z 是从中南民族大学毕业的一位女大学生,她非常认真,非常热情地为笔者介绍了寨包梁村的一些现状:全村现在有村民小组9 个,但目前实际有人居住的只有7 个村民小组,共229户1032 人。其中劳动力558 人,外出务工者就达到340 人,留守儿童48 人,留守妇女11 人,空巢老人62 人。目前寨包梁村没有形成规模主导产业,也没有大规模养殖,主要是村民们自己种菜,每天采摘自种的新鲜蔬菜供应给对面苏马荡景区的楼盘住户,但交通不是很方便,需要绕行。
几位村民呆在村委会避雨,笔者一问他们便知当地确实有一些村民在设法把自家种的新鲜蔬菜运到对面山上的苏马荡商住景区去卖。景区目前还在不断扩大,磁洞沟的一些农民每天清晨都会把自家种的新鲜蔬菜收集到一起用车运送上去,但是因为交通不便,要从谋道绕一圈,所幸绕得也不算太远。苏马荡距离寨包梁村的直线距离不到15 公里,虽然目前公路条件较差,但它的存在对目前发展乡村旅游业和陶瓷手工业振兴的期待而言应该是一个潜在的有利因素,关于这一点,笔者将在田野报告的结尾部分来进一步说明。
经过村委会和村民商量,笔者被安顿在一位电力公司退休下来,且之前从事过陶瓷生产的石师傅家中住。石姓在当地并不算是旺族,也不是当地陶瓷行业的开创者,但石师傅的祖父却曾是当地“石家碗厂”的创建者。石师傅说:“我家是三代陶瓷世家,特别是我的父亲,一生都在从事陶瓷手工业,1961 年我14 岁的时候跟着父亲学,基础活路是做茶罐,也就是药罐,在窑货里属于比较简单好上手的,可以用手车,像碗,都是用这种木质的手车来转。学陶瓷的徒弟刚上手,我们这一行入行都是从做茶罐开始起步的。大一些的窑货制作的难度就更大,要用石质的车盘,用一根木棒拨地才能转得动”。
鄂西南一带的人对陶瓷产品,不论其大小和材质,往往统称其为“窑货”,但利川磁洞沟等陶瓷产区的人则将陶瓷产品的生产活动区分为“造碗”和(狭义上的)“窑货”两大部门,这种区分的背后与他们的职业信仰系统密切相关——“造碗”行当的师傅顶敬“樊公”为行业祖师。“窑货”行业主要做的是坛、罐、缸、花盆之类的黄、褐、黑色系施釉大件,老陶工在烧制窑货时需要顶敬“窑神”。因地缘关系较近,传统的鄂西南土瓷窑技术上与川东地区(今重庆市)及湖南醴陵交流较多,窑形主要分龙窑和扇子窑两种,龙窑较少,扇子窑居多,其烧制出来的产品都可叫作“土窑陶瓷”,或称粗瓷。虽然窑址分散于各县,但因陶瓷手工艺人在相邻不远的区域内具有一定流动性,相互之间切磋技艺的机会非常多,这使得陶瓷制品样式总体特征趋于一致性。
在被问到利川的陶瓷业起源的神话传说时,石师傅提到两个线索。一个故事是《造碗匠的起源》:造碗匠的祖师樊公仙师想知道他的继承者们究竟过得如何,于是下凡看到一个造碗匠师傅正在窑场里忙忙碌碌,便化做一个乞丐前来要饭,说吉利话讨打发:“师傅发财,先买房,后买田”!造碗匠因为生意好,手里忙个不停,怠慢了乞丐,乞丐恼怒道:“师傅折财,先卖房,后卖田”!,造碗匠心生恐惧,赶紧好言劝回乞丐,并好酒好肉地款待他,求他再重新说句好话,但是仙师之前面子被伤了,最后勉强说了一句:“天干(旱)饿不死造碗匠(意思是:穷不至死,但也富不到哪去)”。
石师傅讲的另一个故事是《窑神》,由于窑货行业主要做的是坛、罐、缸、花盆之类的黄、褐、黑色系施釉大件,老陶工在烧制窑货时需要顶敬“窑神”(磁洞沟一带窑货行业以唐尧为窑神,不单取“尧”、“窑”谐音之意,而且当地手艺人世代相传,称“唐尧当年为救重病的母亲而心急如焚,经神人托梦启发,最后以火烧泥发明了药罐,是为历史上第一件窑货,于是后世之人纷纷效仿,并以尧为窑神,窑货行业的学徒时做的第一件器物也必须是药罐,以此纪念尧的伟大贡献”(这个故事石师傅似有记错,因为其它地方的窑神版本一般把这个故事安在“舜”的名下)。由于造碗和窑货两行所需的泥原料经常以共生矿的形式出现,于是有瓷碗生产的地方也就往往有窑货的存在,甚至于很多师傅既能造碗,也能做窑货,烧不同的器物时拜不同的神。由于制瓦行业与建筑密切相关,瓦匠与前二者所顶敬的先师均不一样, 反而跟木匠石匠一样,供奉的是鲁班。
这种样式的砂罐的需求量最高的,因为它可以承担多种责任——烹茶、煨汤、煨饭、煨药、浇花,甚至当作盛尿的夜壶,具有多种用途 。这也是当地陶瓷学徒入门需要学会做的第一种窑货,甚至当地人所敬之“窑神”的来历说起来也与它有关。
历史上陶瓷行业被民间统称为“窑货”,这一点南方北方都是一样的,但利川磁洞沟等陶瓷产区把“造碗”和“窑货”视为略有不同的两大部门,这种区别也体现在他们的行业神崇拜对象上:“造碗”行的师傅顶敬“樊公”为行业祖师,每逢由于湖南醴陵沩山有专为樊进德修建的樊公庙,所以鄂西南地区的造碗行业技术的传统可能至少有一部分来源于湖南醴陵。而“窑货”行的师傅顶敬的则都是“窑神”。
技艺知识方面,过去烧瓷窑没有监测高温的温度计,掌窑师傅把控炉温全靠眼看,火色发红说明温度不够高,只有当火色发白的时候,才达到了烧瓷的温度,“看火色”遂成了烧窑的绝活。随着陶瓷文化与乡土的融合,“看某某的火色”后来也变成了至少是鄂西南一带的乡间俚语,意思是“知道某某的厉害”。
在石师傅家中,笔者见到了各式各样、不同年代的本地陶瓷制品,其中多半都是石师傅和他父亲亲手拉坯烧制而成的。虽然按石师傅的说法,磁洞沟窑区的人家过去只有12 户人家纯粹以务农为业,其余百分之八九十以上都依赖陶瓷业生存——他们要么亦农亦商,背挑陶瓷制品出去贩卖还钱,要么就是“亦农亦匠”,属于费孝通先生所说的“农工混合”[1](413)的乡土经济类型,因为除了少数外地来做技术指导的师傅以外,陶瓷工都是本地人,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田土要种,毕竟人的精力有限,这种“亦农亦匠”的乡村陶瓷手工业格局比较粗放,容易使陶瓷行内的进一步分工细化进程受阻——导致的其中一个结果是:一个师傅兼具制坯和烧窑等多个工种,因此做出来的多是粗瓷杂器。
印象最深的是一件有地方民俗意涵,而且造型也很独特的醪糟坛子(见下图,图1,醪糟坛子。拍摄地点: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市谋道镇磁洞沟寨包梁村石师傅家中。拍摄时间:2018 年6 月1 日。拍摄者:吴昶)。作者石佩然,是石师傅的父亲,1948 年制作完成,原为一对。这种醪糟坛子在鄂西南山区很多地方都有,一般成对,是当地妇女生小孩三天以后娘舅家送来“打三朝”的礼物。小孩出生后第三天需要除去襁褓,沐浴穿衣,而醪糟是用来给妈妈改善营养、发奶的,如果过了三天再送来,“打三朝”就要改称为“整祝米酒”。
图1.
石佩然制作的这一对醪糟坛子有着醒目的颜色、非常夸张的细节(以利坯的方法制成锯齿状外轮廓)、“浪费了”的空间和复杂的结构,在其密封的底座部分还特意放置了一枚瓷球,摇晃起来会发出清越的响声。成对出现的醪糟坛子不仅是夫妻合卺的象征,其造型夸张的非实用部分则另有深意。娘家人显然是在用视觉造型的(白底青花色彩、图案和体积轮廓)和听觉的(瓷珠晃动的响声)表现方式在向婆家人及其左邻右舍强调娘家人对外嫁女儿的一种“继续的认同”: 女儿并不是“泼出去的水”——娘家人仍然具有呵护的意愿和能力,同时馈赠也意味着提醒婆家回馈的责任——至少是对他们的这位媳妇必须好生相待。马塞尔·莫斯认为“礼物混融了社会人格,礼物交换本质是获得荣誉和声望,并由此群体不断被交叠,产生义务感”[2]在这里似乎得到了印证。
总的说来,磁洞沟土窑陶瓷可以分为小件和大件两大类,小件多为酒盅、杯、大小碗碟、钵、盘、瓶、壶、蒸笼、筷篓以及小型罐、坛、汤盆、夜壶等。大件多为缸、罐、坛、花盆、砂锅。二者的区别之一是制作时使用的辘轳车形制不一样。小件使用木制辘轳车手拨转动来制作;大件使用具有石质车盘的大型辘轳车,以木棒拨地产生旋转动力来制作。区别之二是大件所用泥料颜色偏黄、褐、灰、黑,质地一般比较粗糙;小件所用的泥料颜色更白,质地更细腻。区别之三是小件器表多施白釉(扣碗、油壶除外);大件除少数酒坛为粗白瓷质地外,多为黄、褐、黑三色质地,缸面素色,多用陶瓷模具摁压形成的模印花纹均匀排列来装饰器物外壁。
小件土白瓷器总体具有如下细节特征(见图2,石师傅家藏的土青花瓷器。拍摄地点: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市谋道镇磁洞沟寨包梁村石师傅家中。拍摄时间:2018 年6 月1日。拍摄者:吴昶):
图2.
1.胎地白色略偏灰黄,釉色乳白且较厚,器壁表面偶有缩釉和气泡,触摸起来有小疙瘩或不太明显的颗粒感,但也有器表光滑者,其表面较容易出现细小开片痕迹,碗盘圈足部位内底外底均不着釉,以免入窑烧制时摞放发生滴釉粘连。
2.胎地普遍偏厚,器形略有偏歪属正常。
3.酒罐、酒壶多有双耳、三耳甚至四耳器型,可以穿布绦以便手提。
4.器物多灰胎,胎面施白色化妆土,常以青花、“土红”或双色釉装饰(也有素面),器表挂透明釉。
土窑陶瓷由于其艺术价值隐藏在其实用性之中,加之易损耗,越是年代久远的实物搜集起来越是困难,因此非常容易受到研究者忽视。土窑陶瓷,或者叫做粗瓷土陶,既不同于古代的官窑陶瓷,也无法与大型民窑陶瓷的品相相媲美,因为它的原料质量、制作工艺和烧成环境都比较简陋粗率一些,而且绝大多数偏向于实用,所以在造型技法和审美趣味不太容易引起重视。但实际上,土窑陶瓷也是有图案种类和样式风格差异的,有一些作品因烧制过程中变形、开片、缩釉,反而呈现出一种另类的粗犷趣味。
应该说此行收获极大,不仅见到了大量的土青花瓷、褐釉土瓷、素陶、印文陶的大小器皿实物,还从中非常直观地了解了此地陶瓷业的历史,对此地各窑口的兴衰有了较为具体的了解。至少看到陶瓷行业扎根于山地社会,与利川当地的民俗不仅发生了语义关联,而且已然交融至深,形成了“从(瓷)土中来,到(乡)土里去”的“土瓷文化丛”。
到达磁洞沟的第二天早上九点,石师傅带笔者沿着河道边的公路一直走,我们的目的地是4公里外的鄂渝边界,也就是他祖父所开的“石家碗厂”的旧址处,但我们中途要路过寨包梁村得名的“寨包梁子”。
寨包梁子这个地方,简单地说就是个河床改过道的小山丘,山梁原来连接着东岸,把小河水拧成一个弓形。1948 年的时候,一场规模巨大的山洪爆发,洪水汹涌而来,冲断了挡住去路的把梁脉,寨包梁就成了一个单独矗立于新旧河道之间的独山包(见下图,图3,寨包梁子。拍摄地点: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市谋道镇磁洞沟寨包梁村。拍摄时间:2018 年6 月2 日。拍摄者:吴昶),河水裁弯取直奔流下去,故道则被村人改造成了鱼塘。河床故道边原有的一处清代建立的碗厂(寨坝碗厂)的车间和水车、碓机也被彻底摧毁,从此了断了它的营生。
图3.
石师傅说,东岸过去衔接着寨包梁子,原先长有四棵古杉树,当地人称铁皮杉,过去都是被当做神树一样享受当地人的香火顶敬。但是目前仅存下来一棵。就在离这棵树大约20 米开外的山坡上。山坡下原来还有一个土地神庙,大约在二十世纪60 年代也被平掉了,但是土地庙这个位置对于当地人——包括陶瓷工还有农民都有着特别深的意义——他们都要靠土地吃饭。即使没有土地庙的标记,也会有人时不时在这里烧香,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现在当地人又在打算把它恢复起来。
通过结合在恩施市映马池、柳州城的一些零零碎碎的田野信息,笔者还发现,近代以来的山区陶瓷行业逐渐形成了一个奇特的销售经验,就是都不希望业务到达的地方公路交通太方便,方便了之后外面的瓷器就容易进来了。他们有自己灵活高效的人力物流和传统的山道运输线,所以在恩施的映马池瓷窑区,掌窑师傅们炫耀自己的产品卖得远都不会说卖到宜昌、来凤这样平坦的地方,而是卖到新塘、红土、巫山、巴东这些多山地区。笔者之前误以为这些窑场大多处在交通不便的位置上也是刻意在躲避交通方便,后来对老师傅们所讲的运货路线及盐道、官道这些步行山道路线放进地图里去看,没有一个瓷窑的位置是偏僻的,几乎全都在古代的干道上。据此,笔者得出的看法是:正如现代工业陶瓷产品与汽车、公路可以构成文化意义上的配套关系一样,土窑陶瓷产品和山道、人力运输的脚夫是配套的。虽然空间是重叠在一起的,但从时间上来讲,其实并不应该在同一张地图上。
值得注意的还有“山道运输线”的问题,它们有很多并不是山路和小路,而是古代的盐茶古道和官道,它们曾扮演着连接各村镇的重要角色。磁洞沟的老陶工石践先生年轻时就有过肩挑窑货从磁洞沟向东徒步翻越海拔1600 米左右高的齐岳山到南坪、柏杨坝等地去贩卖的经历,像有过他这样经历的人在磁洞沟几乎家家都有,有的甚至在山间背负窑货,打着火把走通宵的夜路。在交通困苦的年代里,柳州城、映马池的陶瓷产品同样也是主要靠人力背挑运送下山。骡马虽然比人力气大,负荷优势更明显,但骡马毕竟不如人细心,因此不敢走窄道,更多应用于较宽阔平缓的路面。在1960 年以前,柳州城、映马池的窑货绝大多数陶瓷产品都是以骡马驮运下山。
不知不觉走到了“石家碗厂”,这四个字如今已经成了地名,也仍然没有了窑址的所在。这个碗厂的命运可谓一波三折,起初祖父因为抽大烟家道中落,不得已把碗厂变卖给一户杨姓人家经营。
杨家自己也开碗厂,忙不过来又将石家碗厂租给陈姓夫妇经营,解放以后,由于周围新开了很多家碗厂,大量有经验的师傅被上面分配到了新的碗厂生产点去了,石家碗厂仅由陈氏夫妇二人在维持,劳动力不足,产量迅速下跌,至1957年,创建于清末的利川磁洞沟石家碗厂终因继乏人而关停。
回到家,石师傅怕笔者记不住他说地名和地理位置,于是在自家门前的地面上用一截粉笔画了一张地图(见下图,图4。石师傅在地上绘制磁洞沟碗厂分布地图。拍摄地点: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市谋道镇磁洞沟寨包梁村石师傅家中。拍摄时间:2018 年6 月2日。拍摄者:吴昶)。笔者把它重新整理了之后,如图5 所示(见下图,图5。磁洞沟土窑陶瓷生产点与销售路线图,是笔者根据石师傅手绘图所绘制。绘制地点: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市谋道镇磁洞沟寨包梁村石师傅家中。绘制时间:2018 年6 月2日。绘图:吴昶)。
图4.
在绘制这张图的过程中,笔者想起进村刚下车的时候跟当地一位村民采访时说起的“过去打起火把挑担子走夜路”的事情来,公路未通之前,想要把陶瓷产品运送出这个深山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那么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出现十多家碗厂呢?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那位村民说,过去的陶瓷产品运输全靠人力,畜力都很少,主要是因为穷,养大牲畜不是容易的事,再加上山路地形复杂不好走,不光是靠体力,还要“过细”——小心地避免发生各种磕磕碰碰的事情。
现在的山区公路曲折蜿蜒,但在以前几乎全靠人力运输,走的是爬坡上坎的山路,山民非常能吃苦,依靠背篓、扁担,能够负荷很重的货物通过山路捷径到达山村附近的集市。在磁洞沟的周边,有谋道、柏杨坝和南坪三个最近的集镇,陶瓷产品通过山间小道上的人力运输送达这里,接下来就可以轻轻松松裝车上路了。在实现公路“村村通”之前,或者说在当地现代交通运输尚未到达乡村手工业所在地的21 世纪以前,鄂西南当地的土窑陶瓷恰好因缺少竞争对手,尚且还能占据市场有利位置。这就形成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周边的公路交通条件越差,土瓷窑生意反而越是兴旺。再就是鄂西南的许多土瓷窑窑址都处于运输高风险区域,需要人力背挑来解决运输销售问题——古代瓷窑的选址一般都会离水比较近,一是便于运输,二是生产陶瓷产品的过程中对清水的需求量比较大。而柳州城(高山巅)、饮马池(陡坡地)和磁洞沟(浅溪峡谷)这样类型的地方作为瓷窑的话,以景德镇的标准来看位置似乎是不合理的,当然产销量也因此受到限制。过去主要靠人力背挑来解决运输问题。
石师傅上午指给我看的碗厂旧址其实也就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片芒箕草覆盖的平缓山坡,石家碗厂也只剩下一个地名。事实上笔者足迹所至的旧窑场全部都已面目全非——或是变成了田园沃土,或者被盖上了房子,或者坍塌之后被野生植物所淹没,总之当地人早已经不再理会它们。
在村委会干部和多位老者的交谈中,笔者方才得知,磁洞沟的土窑陶瓷厂有许多其实是在1960 年之后才出现的,这些厂的集中出现原因比较复杂,其中比较令人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的“人民公社大食堂”因素。人民公社食堂的兴起一方面刺激了标准化饭钵、菜盘的批量生产,另一方面又使当地人形成了破坏自家餐厨用具的运动。而到了1959 年底,人民公社食堂的解体又一次使他们不得不重新添置餐厨用具。这些特殊情况促使新兴碗厂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仅在磁洞沟一地1961 年就新开了四家碗厂,整个鄂西南地区更是不计其数。
据2018 年的前期文献整理得知,在同一时期,鄂西南山区的陶瓷产业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空前兴旺景象,涌现出了恩施柳州城——映马池瓷窑群、利川磁洞沟——枫竹坝瓷窑群、宣恩县晓关乡大岩坝——堰塘坪瓷窑群以及利川市凉雾乡纳水溪瓷窑、建始县猫坪风吹坝瓷窑、咸丰平桥、甲马池等若干中小型窑场。但这些窑场大多数并没有能够坚持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去,能而那些勉强得以继续撑下去的窑场往往是因为当地有着较多世代扎根于当地的陶瓷产业家庭。
导致这些瓷窑衰落的还有一个原因是公路交通条件的不断改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来自醴陵和景德镇等地的日用细瓷产品不断出现在鄂西南各城镇的市面上,它们一方面迅速改善了当地人的生活质量,另一方面也使本地土瓷窑开始面临日益严重的生存危机。在这一时期,地方政府曾尝试着去干预和挽救这些乡镇企业,石师傅说,1971 年利川县曾在位于磁洞沟西南边的枫竹坝投资转产细瓷,并从湖南醴陵窑场高薪聘请高级技师前来指导生产新式的宴席拼盘和建筑用瓷砖。但是这种用现代化批量生产的工业手段来振兴陶瓷产业的努力最后都没有能够挽救企业的衰亡命运。
回到石家,遇到石师傅的儿子石LH 回来,笔者与他交谈起来,得知他和笔者是同龄人。在接受笔者采访的时候,石LH 说,现在谋道镇的周边都在进行商业开发,特别是对面山上苏马荡风景区的楼盘,在这里避暑的武汉人、重庆人很多,他打算将这里的水碓磨和瓷窑恢复出来,利用这些资源把家里做成磁洞沟特色农家乐,这样就可以吸引很多人过来玩、来消费。
由于近些年来谋道镇苏马荡景区商住房项目的运作成功,楼盘兴建之风从城市波及到了利川乡村。这里稍微补充介绍一下关于苏马荡的特殊人群——这群被称作“候鸟居民”的外地人是2007 年以后新出现的一群外来季节性定居者,笼统地说,什么地方的人都有,主要是武汉人和重庆人,其中武汉人占了一大半。他们或许不算真正“热爱”武汉的武汉人,因为每年一到夏天六月底七月初的时候这些人就拖家带口一群群坐着火车跑过来享受凉快,一些手头宽裕的武汉人在苏马荡买了商品房,还有更多善于精打细算的家庭是在这一带的街边租民宿或者旅店住,跟老板把价谈好,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包住包吃,花不了多少钱,还把家里的空调费、水电费和伙食费都省下来了。这些外来的家庭躲在山上避暑,一住就是两个月。山上空气清新,食物新鲜环保,所以很多人舍不得离开这里。但是谋道镇和附近几个靠近交通要道的小镇楼盘蔚然成风,已对保留耕地的底线产生了威胁,利川市政府曾于2018 年8 月20 日紧急出台一份文件称“未经政府批准,不得向外地户籍人口销售住房”,试图遏制这种楼盘与民争地的势头,但对苏马荡这样一个已然成功经营了十多年的景区楼盘却特地绕开了的。在这种离城市较远而又已经发生新变化的乡镇,社会人口构成和社区地理布局的急速改变对当地的农村环境会产生未来发展究竟会有多大的影响,周边农村居民究竟能否从中获得什么?又该如何去做?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我们去持续关注的问题。
笔者问石LH,现在磁洞沟一带还有可以重新打造瓷窑的师傅吗?他说有,附近有一位T 师傅就可以做,目前主要是两个问题,一是公路交通条件有待进一步改善,二是缺少项目启动资金。笔者又紧接着追问他:你们想做事又缺资金,不怕外人进来投资和你们共同分成吗?石LH 很爽快地说:“不怕,只要能一起把事情做起来”。
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笔者也跟一些来自恩施本地民间的朋友和高校的同行们进行了一些交谈,基于他们的看法能够代表较地方社会意见,笔者把他们的一些想法也记录了下来,作为一种对本人田野调研工作思路的各种参照。令笔者比较惊讶的是,有一类本地的观点竟然是认为“你说的这些历史并不存在”或者认为“即使存在也没有研究的意义”——认为这类调研是在杜撰或者放大历史。持这个观点的人并不在少数,甚至笔者印象最深的是就在到达磁洞沟的当日,笔者向一位当地四十出头的汉子打问碗厂的历史时,对方表示从小只知道这里地名叫作“碗厂”,根本就没听说过这里以前真的是烧陶瓷的地方——但他的话当即被在场的另一位老人用“谁家的某某某以前就在碗厂干过”之类的话怼了回去,他便沉默不语了。这由此引出了一个“社会如何遗忘?”的话题。如果我们反过来意识到其实我们经常在遗忘历史,个体的遗忘有助于逃避痛苦或压力,从而“甩掉心理包袱”,而社会的遗忘也可能基于同样的原因,因为陶瓷工业在鄂西南一带的衰落过程确实是一件曾经让很多人头疼的事——笔者之前在宣恩县堰塘坪村采访的一位谭姓陶工因厂子倒闭,多年来一直不得不靠长期租种女儿婆家的土地为生;恩施映马池村陶瓷厂的邓姓前任老厂长年逾九十,还在田间劳作和领取国家补助来养活有残疾的后人。类似谭师傅与邓厂长家的情况在这里虽然不多见,但在磁洞沟,过去亦农亦陶的熟练陶瓷工人绝大部分最后都变成了纯粹而普通的农民。书写记录固然是社会记忆的最佳方式,但书写民生坎坷并不是所有地方的文字使用者都具有的意识习惯。这种缺乏民生书写的社会场域就容易使乡村振兴的理想与乡村自身的历史文化资源脱节。要重振乡村的经济,就一定要对这种社会性遗忘进行反思。
那么恩施一带的传统瓷窑是否有真正恢复起来的可能呢?这种可能性笔者认为当然是存在的,而且现在恩施的柳州城旅游景区,一位杨姓茶商已经开始了将有机茶、农家乐和瓷窑进行有机结合的新经营模式探索。瓷窑没有了并不意味着传统就死掉了,最后一口窑在不久前(也就是2006年)还在运转,不少的传承人很多现在也都还健在,并且最重要的是在当地还有年轻人想要经营这个项目,只是苦于缺乏相关的政策和旅游业开发的相关配套支持。笔者也问过利川磁洞沟的石LH,他说那个窑恢复起来其实没得什么大问题,当地还有一位姓杨的师傅会做。只要各方面条件到位,窑址应该都可以立马恢复起来。打工人在外面见过一些世面,回乡后已经萌生出了搞陶瓷主题农家乐的想法。理论上讲,依然还有将鄂西南土瓷窑文化抢救下来的机会,但是剩下来的时间也确实不多了。
在经历了一天半高强度的田野工作之后,笔者告别了石师傅父子和村民们,结束了本次田野工作。这里对本次调查简单总结如下:
在现代化交通不断朝山区腹地延伸的进程中,陶瓷行业的生存空间日渐狭小,它们的技艺传承也被迫中断。磁洞沟昔年的大小十多个社队企业在向乡镇企业迈进的过程中,终因无法完成向改革开放时期现代工业化生产的过渡而陆陆续续败下阵来——“亦农亦陶”的传统民间陶瓷产业区间变成了平凡而功能单一的无特色农村。究其原因,笔者归纳如下四点留待后续思考:首先,“运不出去”是山区土窑陶瓷产业的软肋,改善交通是当务之急;其次,大规模量产不是山地陶瓷手工业振兴的最佳选择,与其在这方面与景德镇、佛山、醴陵那样的大产地去竞争,必然会吃亏。第三,目前像磁洞沟这样在遗忘与等待中濒于消亡的民间土瓷窑和相关技艺传承人还有不少,这些现象和问题亟待纳入非遗保护的新视野和新思路——对于这类“技艺不精”、“规模不大”,但却又具备完整的一整套原汁原味的、复杂操作技艺与知识的文化遗产,我们是否就真的无计可施了呢?我们是否应该更多从人类学、民族学角度对其在鄂西南山地环境中历经数百年来所形成的“土窑陶瓷文化丛”予以总体性的保护? 最后,农村手工业振兴关系到农村人口的利益问题,我们是否可以从这个方面打开缺口,探索出一条与人文旅游、民宿、农家乐等产业相关联的路子来呢?笔者期待在道路交通条件改善、旅游经济兴起的不久将来,石LH 们的梦想能够得以实现,而后工业时代的乡村手工艺在创造就业机会和乡村振兴进程中也能够扮演不可忽视的重要角色。
从保护瓷窑文化的意义问题上来谈,不仅是瓷窑,许多手工艺门类都具有相似特点——就业快、资金回笼率高、在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的整合能力上具有突出优势,对于今天的城镇化建设和新农村建设而言,意义尤其重大。手工艺在未来中国社会的文化地位会越来越高,它正朝着艺术的方向在前进,这个演变趋势已经感受越来越明显了。如何整体而全面地来理解这两个现象?笔者认为关键还是靠免于思想观念上的贫困——我们的乡村振兴思路必须和地方的自然资源、历史与文化资本结合起来,让它们从被当地人视为“无意义”的遗忘对象,变成使当地人能够从中获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以笔者之见,无论是费孝通先生过去所说的“文化自觉”,还是今天国家所倡导的“文化自信”,其实都是希望让中国人的生活摆脱贫困的过去,能够变得更有质量,使人民活得更有幸福感,更有尊严。在这个过程中,不仅仅是富起来的问题,艺术也是不应该缺位的。对鄂西南传统陶艺的记忆和尚未完全失去的文化遗产,我们一方面应该结合当前的实际情况将其逐步恢复起来,另一方面将其转化为既有利于提高当地社会人们生活品质,又利于培养本土艺术消费市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或者人文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