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雅云
(吉首大学美术学院 湖南 张家界 427000)
20世纪20年代,马林诺夫斯“科学的现代民族志”终结了“安乐椅上的人类学”时代,使田野调查逐渐成为了人类学、民俗学等学科的基本方法和看家本领。但在早期相当长的时间内,田野作业仅仅只是一种研究者搜集整理,将异文化中的语言、思维、生活模式等转换为书面文本的途径和手段。20 世纪70 年代,格尔茨《文化的解释》中的“深描”理念,反思了传统田野调查单纯收集和记录的方式;20 世纪80 年代《写文化》的出版则更进一步让田野调查的模式从传统单向的调查叙事到多元的互动同建。20 世纪90 年代以来,中国民俗学界从单纯民俗事象研究,到在语境中研究民俗的研究范式转变,[1](5-31)让民俗学者越来越强烈的意识到,田野生产的文本实际是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主体间互动共建的产物,即便是以手工艺等物为研究对象的田野调查,归根结底仍是人与人的交流,人对人的研究。特别是随着田野调查地社会环境的变迁和被调查者文化主体意识的觉醒,单向叙事的田野调查已无法对现代社会进行合理的阐释,必须要把交互主体之间的伦理关系也纳入到反思范围之中。[2](3)
社会科学中的质的研究,“不仅把人当成有意识的研究对象,而且特别强调通过研究者本人与研究对象之间的互动而获得对研究对象的了解和理解。”[3](55)这一研究范式,将研究者本人作为研究工具,注重人与人之间的意义理解和交互影响,重视研究关系、强调研究伦理。将质的研究的原则、方法运用到人类学、民俗学的相关田野调查中,或许能更好的瓦解传统田野调查中研究者的话语权威,促进文化相关者的平等对话和多维叙事。故此,本文将以质的研究理论为基础,从“如何进入研究现场”、“如何进行观察”、“如何处理研究关系”三个方面,对2018 年-2019 年间的湘西苗锦芭排田野作业进行分析与反思,检视质的研究方法在具体田野调查案例之中的运用效果,并以此探讨“什么是好的田野调查”。
“芭排”,湘西苗锦的苗语,它是湘西苗族特有的织锦类型,和土家织锦“西兰卡普”、通道侗锦“纶织”、江华瑶锦并称为湖湘四锦,主要分布在湘西自治州吉首市周边丹青镇、排吼镇、潭溪镇等地,以斜腰织机手工织造而成,传统上作为被套供家庭日用。因其由通经断纬(色纬)挖花织造而成,织物背面保留了密集的色纬接头,形似牛肚,故也被俗称为“牛肚铺盖”。湘西苗锦芭排织造技艺于2007年被列入湘西自治州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6 年列入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之所以将芭排作为田野对象,一是因为芭排相较于其他湖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其社会知名度和学界对它的关注度都相对较低,对它进行深入的田野调查,对资料进行收集与更新,确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学术价值。二是此前对苗锦芭排的研究成果稀少,除五篇期刊论文外,①只在一些介绍织锦的书籍中有所提及,②研究内容涉及面较窄,且自2010年后田野资料和研究成果再无更新,为进一步研究留下了空间,有可追踪研究的价值。
2018 年8 月到2019 年7 月间,我们对苗锦芭排进行过多次跟踪调查。在首次调研核实了苗锦芭排技艺的应用与传承均已濒临消亡后,笔者将芭排选定为长期田野调查对象,在半年时间里进行了多次田野调查,深入了解芭排的历史、技艺、传承、民间应用、现代转化等多项内容。调研早期,主要田野点选在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吉首市丹青镇烟竹村,因为此地既是芭排技艺主要传承人张显兰老人的生活所在地,也是湘西苗锦芭排的发源地和唯一遗存区域。后随着调研的深入,田野地点逐步扩大到了周边的排吼镇、潭溪镇等地。
如何进入研究现场,是田野调查的首要问题。丹青镇烟竹村离湘西自治州州府吉首市七十余公里,全程山路,路况不佳且卫星导航不准,因此在首次调研时笔者特意请了任职于吉首市州委组织部,曾多次到烟竹村工作的朋友带路;并由她将我们引荐给烟竹村村委秘书,再由村委秘书带领我们去村里调研。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既有好处也有弊端。
“守门员”是质的研究中一个形象的说法,指在被研究者群体内具有一定权威的人,他们通常可以决定哪些人能参加研究。[3](11)“守门员”可以分为“合法的守门员”和“不合法的、自己任命的守门员”,前者受到被研究群体的认可,而后者则没有正式的权威地位,被研究群体的人员对其不认可或不尊重。在“合法的守门员”中又有“正式”与“不正式”之分。前者指具有正式头衔或职位的人(比如村长等);后者指虽然没有正式头衔或职位,但却在被研究群体内受到广泛尊重并具有一定声誉的人。[3](151-152)以此次调研经验来看,在研究者进入现场选择“守门员”时,要尽量选择“合法的守门员”,但在选择“正式的合法守门员”还是“不正式的合法守门员”时,则需要根据调研对象和调研内容进行斟酌。
以我们的第一次调研为例。“烟竹村村委秘书”,显然是一个官方“正式的合法守门员”。这位村委秘书具有正式的权威头衔和职位,并且是村里文化最高的人(高中毕业)。他不仅非常清楚村里的情况,还特别善于沟通;加上他与芭排传承人一家关系较为密切,因此他的引荐与陪同在调研早期确实为我们带去了诸多便利。但随着调研的深入,我们发现这位“正式的合法守门员”在为我们打开门的同时也关上了一些窗。
在其后的走访中我们逐渐了解到,村里的各种人际关系错综复杂,派系很多。由于我们第一次是由秘书带进村的,被认定为“秘书带来的人”。这样的身份,一方面让“守门员”自认为他对我们有一定的责任乃至控制权,因此他拒绝我们去走访那些与他关系不好的村民;另一方面也使一些村民将我们视为“秘书那一帮的人”,拒绝配合我们访谈。加上我们由村委秘书眼中“组织部的领导”引荐,导致秘书本人对我们说话时也非常注意,并且一直强调我们是“专家”,要“指导工作”。在首次对芭排进行田野调查时,村秘书对我们的期待让我们勉为其难的扮演了相应的角色,但这种无形中对身份的限定以及秘书全程有意无意对调研对象的控制,对受访对象的选择和受访者实际内容的讲述,都造成了一定影响。
这显然是因为我们在确定“守门员”时,对被研究者所在环境权力结构了解不够造成的。在确定‘守门员’时,首先必须了解被研究者所在环境的权力结构关系。进入现场不仅是方法技巧问题,更是权力协调问题。”[3](152)
比如其后我们对传承人家庭进行跟踪调研时,传承人张显兰的儿媳张林秀,无论在家庭内部还是在调研工作中,都处于权力结构的较高位置上,成为其家庭对外交流的“守门员”。因为她是张显兰老人的主要照顾人,也是家庭中唯一传承了芭排技艺的人,还在调研过程中承担了传承人与研究者之间的翻译工作。因此张林秀在家庭中具备很强的话语权,我们能够通过与她维持和谐、良好的互动关系,来达到较为顺利、完整的调研效果。
进入现场的方式很多,本着真诚、平等的原则,加上已有“守门员”的选择情况,我们在调研中采取了直接向被研究者说明意图,然后自然进入现场的方式。这是一种相对比较直接且容易操作的方式,但同时也会带来相应的问题。
首先会带来受访者对我们身份和调研意图的怀疑,导致访谈内容可信度不高。我们首次对芭排进行调研时,无论如何坦诚解释调研意图,村委秘书始终向受访人强调我们是“专家”,是来“指导工作”的。结果导致受访者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种受访者,或许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尽可能只说好的内容,强调村里的工作业绩;另一种以传承人家为代表,不停诉说各种生活、经济上的问题与困难,期待我们能给予反馈乃至解决。
其次容易增加受访者的心理压力,不利于展开深度访谈。最初我们本着对受访者尊重和坦诚的态度,会详细暴露自己职业、学历以及调研意图。但许多受访者文化程度不高,他们不能充分理解我们的调研目的,过分详细的讲解反而增加他们的受访压力。比如一位奶奶在听完我们是大学老师后,直接以她“不会讲话”为由拒绝采访。之后我们调整方式,将调研意图解释为出于兴趣或只是为了要写一本书时,反而受到了绝大多数受访者的配合与尊重。
在进入现场时,会遭遇因为“守门员”的选择而带来的利弊影响,研究的方法会随之改变,进入现场的方式也就需要做相应调整。这要求研究者及时调整心态和行为方式,将田野调查中遇到的问题和挫折当作一种提示信息,以此检视自己的研究方向是否正确,行为方式是否合适,趋利避害,达到自己的研究目的。
“质的研究认为,观察不只是对事物的感知,而且取决于观察者的视角和透镜。观察者所选择的研究问题、个人的经历和前设、与所观察事物之间的关系等都会影响到观察的实施和结果。”[3](227)在质的研究中,实地观察可分为参与式观察和非参与式观察。前者要求观察者进入被观察者的具体生活语境之中,通过密切的相互接触,直接倾听、观看、体验他们的言行;后者不要求研究者彻底进入被研究者的日常生活之中。一些研究者主张将这两种观察方式截然分开,但笔者认为,将参与式观察与非参与式观察彻底进行区分是不可能实现的。某种意义上而言,完全的非参与式观察是不存在的,完全割裂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联系,强调研究者“客观”、“中立”的局外性是不现实的。因此在实际调研中,不用执着于观察的具体形式,但以下两个问题却需要特别注意:
“作为一个有先在意识的活生生的‘人’,研究者是不可能对一个课题‘开始’进行研究的。事实上,研究者在‘开始’研究之前就已经在‘进行’研究了。”[3](128)每个研究者都有自己的研究背景、实践经验和社会身份,并会据此选择研究课题和观察点,这就是所谓的“前设”。它会影响研究者的观察视角、对被研究者的态度,乃至对研究结果的最终阐释。因此一些学者认为在观察中应当最大限度的铲除研究者的“前设”,以摆脱偏见并保持中立。
但笔者以为,对“前设”不应一味的排除和否定。在观察前期,研究者凭借个人的理论敏感和实践经验选取兴趣点和观察点,是对“前设”和“偏见”的有效利用,它将帮助研究者找到适合自己研究与观察的问题,保证研究的顺利展开。
不过在进行具体观察的过程中,确实应该放弃对相关问题的预设,始终以开放的心态,采取从“开放式观察”到“逐步聚焦”的田野调查方式。所谓开放式观察就是要求研究者不预设立场,用自己身体的所有部分去体会现场所发生的一切。[3](240)在掌握了较为丰富的相关资料后,再将观察点聚焦于研究者最关心的焦点问题上。比如我们对芭排最初的几次调研,并未将调研点限定在芭排本体上,而是对田野点的农耕状况、植被覆盖、房屋建筑乃至村民互动聊天中透露出来的人际八卦等进行了全面的观察和记录,尽可能让自己进行更广泛的观察,以填补或修正自己的信息或观念。随着调研的不断推进,才逐渐将调研聚焦在芭排制作技艺相关的人、事、物上。这样的观察方式能让我们发现新的观察点,使收集到的材料更加丰富全面。
1.巧用“文化敏感”
当观察者在观察过程中放弃预设,以全开放的心态进行观察时,会发现许多与自己的预设不同、或是自己认知经验以外的陌生点。这就是质的研究中所说的“文化敏感”。我们会对被研究者认为理所当然的事物产生好奇感与新鲜感,从而去深究这些事物“理所当然”之中的“有理性”结构与逻辑。比如当地人认为一床芭排成品由三块苗锦织物拼接而成是司空见惯的传统(见图1,图1 是由三块织锦合成的老芭排被面实物。拍摄时间:2019 年2 月14。拍摄地点:湖南省吉首市画家田明家中。摄影:石雅云),没有任何值得讨论的地方。
图1
笔者:为什么所有的芭排都要由三块苗锦拼起来?
张显兰:老人家就是这样传下来的,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但这却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并就此问题进行了追问。
笔者:如果只用一块苗锦缝在被套上面可不可以?
张显兰:那太小气了,不好看的。
笔者:那用四块或者五块把被套上面这一面填满呢?
张显兰:芭排四周没有其他布衬着看不出花来,也不体面(漂亮)。而且也划不着(划不来),这个花好难打(难织)的。③
从上述这段对芭排拼接数量好奇引发的对话可以发现,一床芭排成品由三块苗锦织物拼接而成起码有审美布局、造价耗材两方面的考虑。这就是在观察过程中,“文化敏感”所带来的好处
2.随时记录,及时整理
在观察的过程中,很容易因为入情入境太深而从观察者变成纯粹的参与者。因此在观察过程中随时记录现场文本,不仅能提醒自己保持观察者的立场,还能帮助研究者在整理研究资料时更好的还原观察场景。
“记忆倾向于消除细节,留下一种示意性的场景轮廓。”[3](89)因此我们需要丰富的现场记录文本帮助研究者填补现场场景的丰富性、细致性和复杂性。“当从现场转移到现场文本时还有一个张力,体现在撰写现场文本的任务中,这种现场文本是在现实世界经历的解释性记录,同时我们也再创作自己内在经验、感觉、疑虑、不确定、反映、故事记忆等现场文本。”[4](92)现场文本是对研究者内心体验的观察记录,不仅可以迅速唤起研究者对当时场景的细节感受,甚至还可以帮助研究者在研究中发现隐藏的细节。比如笔者在追问张林秀其婆婆张显兰一生所织的30 床芭排现在的下落时,记录下的有趣案例。
笔者:奶奶织的30 床芭排现在都在哪里,知道吗?
张林秀:现在哪里还说得清楚,哪晓得她到底给了谁,我讲不清楚她的!
(现场笔记:她非常生气)④
访谈时,笔者认为受访者是因为不清楚芭排的下落才回答不知道。但后来翻阅访谈记录时,注意到自己对受访者谈到这个问题时“非常生气”的情绪记录,于是猜测受访者是否是因为对芭排目前的下落感到不满而不想说。因此在与张林秀关系更密切后,笔者再次深究了这一问题,发现这30 床芭排的下落实际是清晰的,只是因为张林秀对老人子女手中所持芭排数量分布不均的情况感到不满,所以不愿意谈起。
可见随时记录不仅能帮助记忆重建,还能帮助研究者发现访谈过程中忽略了的细节和问题。
质的研究强调研究关系,认为好的研究不仅受到研究者个人的影响,更大程度上还受到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关系的影响。因为研究不是在一个“客观的”真空环境中进行的,而是在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互为主体的互动关系之中完成。因此处理好研究关系是展开质的研究的必要条件,研究关系的好坏将对研究结果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
“局内人”和“局外人”并不确指某一类人,它可以用来概括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的相互角色乃至互动关系。具体而言,“局内人”指与研究对象同属一个文化群体的人,他们之间有共同的、或比较类似的生活习惯、行为方式或价值观念;“局外人”指处于某一文化群体之外的人,他们与这一群体没有从属关系,通常有各自不同的生活经验,因而只能通过外部观察或倾听了解“局内人”的行为与想法。[3](468)“局内人”与“局外人”的角色各有利弊——“局内人”能更加透彻、自然的进行调研并对调研对象产生更深刻的理解,但同时也会因为失去距离而产生“文化钝感”,对一些本文化的独特之处或隐秘之处缺少察觉。“局外人”能通过与陌生文化的距离产生“文化敏感”,利用自己的文化观念来理解异文化,觉察“局内人”所不能感知的独特内容;但也可能因为距离导致不能体察研究对象深层次的情感和意义建构。
那么研究者到底应该如何定位自己的身份?是保持“局外人”的定位还是努力成为“局内人”?亦或干脆保持“双重身份”?就笔者的调研情况而言,“局内人”或“局外人”的身份并不是固定不变或能够清晰划分的,应该随着研究进程的变化发生改变。比如笔者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湘西苗族人,能够用当地方言与调研对象沟通,也能够理解田野点当地的风俗习惯,与调研团队中的山东人相比,可以算作调研对象的“局内人”;但与此同时,由于笔者不会说苗语,又生长于城市当中,所以并不能切身理解调研对象的全部情感,就又成了“局外人”。
完全的“局内人”或“局外人”都是不可能的。希冀通过主客体之间的完全分离,出现“局外人”通过同化的方式了解“局内人”的情况是非常困难的,因为研究者无法“将自己的某些身份‘摘’出来扔掉,也不可能将其‘悬置’起来进行‘客观’地反思。”[3](147)与身份的认定相比,更重要的是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互动关系的建立。研究者对被研究者的理解应当是一种通过双方知识和意义的共振与融合而产生的、当时当地的现实建构。田野调查,就是通过与被研究者的互动,重构某种认识的过程,置身现场,“经历、讲述、重述和重新体验故事”。[3](76)
质的研究对研究关系的强调会带来对“真实”概念挑战。它打破了实在论认为的,研究现象有一个固定不变、业已形成的“真实”状态,研究者的任务就是用各种办法去发现“真实”的观点。在质的研究中,研究结果的“真实性”是一个动态的、关系的、共同构成的概念。它存在于研究者和被研究者的对话和理解之中,“它不仅包括研究双方本来已有的看法、行为和情感反映,而且包括在研究过程中双方通过互动而不断产生着的新的‘现实’。对这个‘现实’之‘真实性’的检验没有统一、普适的规则,只可能视具体的研究情境而认定,每一项研究结果的‘真实性’只可能在研究的各个方面和阶段之间的相互关系中得到检验,所谓研究的‘严谨性’取决于对这些方面相互之间的一致和协调。”[3](87)
比如我们最初看到芭排纹样时,总希望能够从传承人口中得出所见纹样的“真实”含义,但结果却出人意料。我们就芭排的典型纹样“升子花”(见图2,图2 为芭排典型纹样“升子花”实物图。拍摄时间:2018 年8 月13。拍摄地点:吉首市丹青镇烟竹村张显兰家中。摄影:石雅云)的含义对三个人进行访谈,却得到了完全不同的阐释。
图2
(1)笔者:这个花纹叫什么名字?
张显兰:叫升子花。
笔者:有什么意思呢?
张显兰:没什么意思,就是好看。
笔者:那这个花织得是什么东西呢?
张显兰:我也不晓得,也不是个什么东西。我姐姐这么织,我也就学这么织。⑤
(2)笔者:您知不知道这个升子花织得是什么?有什么含义?
张林秀:我不晓得。就是老人都这么织就这么织了。
笔者:那您知道这个图案里面都织的什么东西吗?
张林秀:这里面一对像金鱼一样就是一对金鱼,旁边的可能就是水里的水草什么的。⑥
(3)笔者:您知不知道这个花纹叫什么名字?
田明:升子花。
笔者:那升子花织的是什么东西?
田明:就是原来量米的升子。
笔者:为什么要把这个织在织锦上?
田明:当时的人就是从日常生活中找灵感啊,看到什么就织什么,看到量米的升子就织到织锦上了。⑦
随着后来与张林秀关系的日渐密切,我们得知她对升子花意义的阐释是一次给浙江客人卖芭排时现编的,但她自己确实认为升子花中的纹样和金鱼相似,可能有年年有余的寓意存在。因此我们很难说这三种说法中哪一种是“真实”的,哪一种是“虚假”的。事实上,“真实”的研究结果更像是研究者与被研究者在交流中通过理解而达成的“共识”,是一个不断建构完善的过程。“效度产生于关系之中——这是质的研究衡量研究质量的一个重要标准。”[3](408)
田野调查中的伦理问题涉及身份、态度、隐私等多个方面,但让笔者感受最深、最想探讨的是田野调查中的公平回报问题。它不仅会影响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的互动关系,也会提醒研究者自己应该遵守的原则和承担的责任。虽然有建构主义学者认为,研究者与被研究者没法决然分开,被研究者不应该被看作是研究者达到个人目的的一种手段,而是应该从中受益,感到自己在研究的过程中被赋予了力量和行动的能力。[3](443)
但这只是一种近乎理想状态的设想。在研究结束后,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不仅完全可以作为主、客体分开;而且在更多数情况下,研究的确只会为研究者带去课题、名誉、职称等利益,而被研究者的生活并不会因此得到实质性的改变。相比起研究者从研究过程中获得的利益,被研究者能够收获的内容非常有限。特别是在大量民俗学田野调查中,因为田野地点偏远贫困,研究者和绝大多数被研究者的社会身份地位、经济能力、文化程度悬殊巨大,要让被研究者仅从精神上感受到研究过程带来的力量和回报是很难实现的。虽然对于一些被研究者而言,比如97 岁的芭排技艺传承人张显兰老人,她年事已高,并不期待我们给予她任何物质回报,有人如此耐心、关切的倾听自己的一生,了解自己的织造技艺和内心想法,为她拍照摄像,让她得以排解孤单、宣泄情绪,已经让老人家收获到了尊重与快乐。
但并非所有被研究者都是如此。因此一些研究者倾向于为被研究者提供金钱上或物质上的回报。不过就我们对芭排的调研情况而言,直接以金钱回馈的方式并不合适。这一方面受限于当地风俗,人与人之间直接的金钱馈赠多只发生在结婚、丧葬等人生大事阶段,平日的金钱馈赠会让受访者感到不适;另一方面也会影响研究者和受访者之间已经建立起来的较为亲密的关系。比如张林秀就认为回馈她金钱会让她感到“好像我是为了钱才和你聊天一样”。因此我们一般会为受访者带去一些适合的礼物,当受访者回赠给我们一些橘子、辣椒等农副产品时也不会拒绝,以此来维持一种相互平等的良性互动。另外研究者也可以通过自己的专业知识为受访者提供一些帮助,比如我们为张显兰、张林秀准备传承人考核的全套资料,就让受访者觉得非常有用。
但即便如此,研究者能够提供给被研究者的回报仍然非常有限。在对芭排的调研过程中,我们带去了专门的设计和拍摄团队,希望以自己的调研为基础,通过对芭排进行再设计等手段实现芭排的经济转化,切实改善芭排传承的困境和传承人的经济状况。然而事实上,研究者的想法和计划并不能真正迅速成为现实。面对被访者对我们的信任和期待,研究者必须不断提醒自己,不要为了利用这种信任和期待来获取信息而做出不恰当的承诺,许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真诚、坦率的讨论自己能够做什么是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准则。
质的研究中,将研究者本人作为研究工具,强调通过研究者本人与研究对象的互动来认知和理解研究对象。这一方面对研究者自身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改变了对研究结果的评价体系。什么是一个好的田野调查,笔者认为要从以下四点进行考察:
首先,研究者能够通过自己的学术素养,选择契合自身研究问题的调查方法。比如对芭排织造技艺的调查,仅采用访谈法和观察法将无法清楚理解芭排织造技艺的过程,完成调研目标。必须采用参与式观察法,身体力行的参与到每一个织造环节之中,才能明白技艺的流程、难点和技术核心。
其次,要进行丰富、准确的资料收集。田野调查的核心目的之一,是充分的资料收集。“丰富”指资料的数量,广泛收集资料有助于打破前设和偏见,为研究打下基础;“准确”指资料的质量,针对自己的研究问题,收集具有说服力、指向性的资料,能够为研究提供有力支撑。
第三,和谐、平等的互动关系。因为在质的研究中,研究结果的“真实性”是一个动态的、关系的、共同构成的概念,存在于研究者和被研究者的对话和理解之中。因此研究者与被研究者间和谐、平等的互动关系,将直接影响研究结果的好坏。传统田野调查中,研究者或显或隐的话语权威容易造成单向度的叙事,只有瓦解研究者的话语权威,促成文化相关者的平等对话,才能在和谐、平等的关系中达成互动,形成有效的多维叙事。笔者首次在“守门员”的带领下到烟竹村调研时收获的资料少且真实度不高,就是因为在“专家”头衔之下,无法与受访者形成平等、良好的互动关系。后来随着与被研究者关系的不断密切,互动增强,收获到的资料才逐渐丰富起来。
第四,真诚的态度与反思的能力。质的研究在某种意义上而言,是一种具有伦理取向的实践——理想的研究实践不仅描述、解释或分析社会现象,还涉及研究对象和研究者本人的改变过程。因此在质的研究所遵循的这种关系型方法论中,好的田野调研,需要研究者和被研究者双方在互动关系中始终保持真诚、坦白的态度,以及一定的反思能力,在反省自己、理解他人的基础上,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视域”融合,真正搭建起沟通的桥梁。
注 释:
①参见田明.三上烟竹寨——湘西苗锦芭排技艺发掘纪实[J].民族论坛,2006(10);田明.艺术人类学视野下的湘西芭排与西兰卡普[J].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学报,2010,7(04);王伟,田小雨. 湘西苗锦芭排及现代产业化思考[J].民族论坛,2010(01);等.
②参见左汉中主编. 湖南民间美术全集:民间织锦[M].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汪为义,田顺新.湖湘织锦[M].湖南美术出版社,2008;等.
③2018 年8 月13 日,吉首市丹青镇烟竹村张显兰家中,受访者:张显兰;访问者:石雅云。
④2018 年12 月16 日,吉首市小溪桥张显兰五儿媳张林秀家中,受访者:张显兰儿媳张林秀;访谈者:石雅云。
⑤同“注释③”。
⑥同“注释④”。
⑦ 2019 年2 月14 日,吉首市乾州田明家中,受访者:田明;访问者:石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