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接到朱磊的邀约是在傍晚,我没犹豫。这样的念头早在心中起伏,只是,我没有勇气。
情侣小单间,很安静。坐在面前的这个男人,依旧矜持。那张粗糙的橘皮脸,与他煤矿小火车司机的身份很配。多年了,他像一块礁石,只在我的苦难中出现,却在我的幸福中消失。
许久的沉默。他喝了一大口酒,眼圈就红了。他极少看我,目光落在手中的杯子里。终于,他的嘴唇翕動了几下,他说:“你……要好好的!”
好得了吗?我苦笑,看着他粗硬的短发,泪已盈了眼眶。如果当初嫁的人是他,今天又会怎样?无谓的假设,于我,没有丝毫意义。
是的,高鹏死了。这半生,宛若一梦,我又何曾繁华?
“你……还有我。”他又饮了一口酒,看我一眼,目光还是跌落了。
我有吗?我自问。是我亲手推开了这个男人。这个喜欢沉默的男人,当年曾用他笨重的自行车,驮过我的青春。
我太骄傲了。他的身世、他的相貌、他的一切一切,在我眼里,不是风景。是什么?我不知道。
“谢谢你,朱磊!”话刚出口,泪便滑下了。
“谢啥。”他摇摇头。
我知道,他不需要。即使我说得再真诚,也难掩它的空洞、苍白。
该谢他的,真的太多。这么多年,高鹏每一次醉卧街头,每一次送他强制戒酒,都是他背、他送;每一次绝望无助,都有他的肩膀,无声地承接我的眼泪。那个秋夜,高鹏酒后对我挥起菜刀,是他迎上去,用左臂嵌住了冰冷的锋刃。他系错的扣子、敞开的裤链、浸透黑色夹克衫的鲜血,还有他含泪跪下来抱着我时给我的温暖,把他深夜赶来的匆忙和爱,刻进了我的灵魂。
我知道,他爱我,一直爱着,却从不说出口。
“高鹏不在了,你……要好好的!”他说着,把空杯斟满。
除了和他碰杯,把这杯苦酒饮下,我还能说什么?是的,高鹏死了。这个当年煤炭局一把手的司机兼办公室副主任,这个众多小煤窑主曾经高接远送的人物,随着煤炭行业的衰落和小煤窑的关停,从酒场的英雄沦落为街头的酒鬼。严重的酒精依赖,摧垮了他的身体和神志,最终,他因肝癌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自然,他的家暴也终止于弥留时的三个字:“对不起!”可他带给我的屈辱和痛苦,终止得了吗?它会像一个灰色的茧,缠裹我的一生。
怪谁呢?自作自受。唯一欠着的,便是朱磊。
“你……还好吗?”我看着他。我希望他抬起头,和我的目光对接。
“哦,都好。”他淡淡地说。
他应该活得平静、幸福。据说,他的妻子是一个矿工的女儿,在职工餐厅洗菜刷盘子。他有一个儿子,高大魁梧,都说像他。他是个好人,无论对我,还是对自己的妻儿都尽了最大的责任。那次送高鹏戒酒后,在我奢华而冷寂的家中,他第一次看到了我的身体,看到了我左乳上的五颗红痦子。可他在短暂的战栗后逃了,也让我欠他的,永远欠着。
“遇到合适的,再成个家吧。”他终于把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
我握紧他的手:“我……能等你吗?”
他看着天花板,不语。良久,我手中一空——他把手抽出了。
我知道,这个好男人,不可能属于我。我不配,此时的冲动和虚妄,也太不道德。
他拼命地喝酒。看得出,他醉了。
“我送你。”
他摆摆手:“不用,你好好的……一定好好的!”趔趄着出了酒店,没入无尽的夜色。
空中,一轮皓月。
我没想到,第二天竟传来了他的死讯。在矿上塌陷区改造的人工湖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我不知道,酒醉的他为何不回家,又是如何失足落水的。但我清楚,他心中的那份“执”,让他多年的沉默和压抑在酩酊中爆发。莹洁的水花,从他生命中溅起,我似乎看到了那一湖破碎的月光。
朱磊,等我去送你。在所有月明的长夜,我会用干净的灵魂与你相守,就像当年,你用自行车驮着我,在月色里默默前行。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