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想儿

安石榴

老伴儿去世之前的两年是躺在床上度过的。他觉察到她这次生病与以往不同，恐怕扛不过去，便暗暗做了一些准备。因为时间充裕，他想得蛮周全的。

但老伴儿去世后，他的想法大变，他把与老伴儿相关的物品能烧的都烧了：被褥、衣服、鞋帽……所有的照片，除了他们1960年的结婚照。一辈子的照片数量还是挺惊人的，他避开了儿女，把它们从影集中一张张取下来装进一只牛皮纸文件袋，仔细封好，混在衣物之间投入祭奠炉，然后盯着它们燃烧。

其实，那文件袋中还有别的东西，什么呢？五绺白发丝，当然是老伴儿的发丝。这是老伴儿活着的时候他精心准备的，每一绺也就十几根发丝的样子，都用红丝线束好。他打算给五个儿女一人一绺，当个念想儿。一人一绺妈妈身上之物，会不会就像妈妈陪伴在身边？但老伴儿去世之后，他想了一天一夜，决定不声不响把它们全部烧掉。反正儿女们本来也不知道这件事。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是这样想的，自己已经八十多岁了，患着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这么说吧，一个老人能得的病，他几乎都“当仁不让”了。有一天没一天的，不定哪天早上他就懒得睁眼了。他不愿意让老伴儿的物件儿在他身后四散零落，无人打理，尤其被人随意处置，扔垃圾箱、卖废品、送人……这些他想想都受不了。这不是凭空瞎琢磨出的麻烦，是有例子的。他们楼上老赵去世之后不久，有那么一天，他发现家门不远处垃圾箱外，几件老旧的衬衣衬裤堆放在脏污的地上，旁边还有一件烟色休闲夹克平摊着。他一眼就认出夹克是老赵的。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大夏天，卖反季衣服的人一直卖到小区院子里了，他记得他和老赵一人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他心里挺悲的，就像看到老赵四仰八叉躺倒在地，不雅。然后他就明白了那一堆乱糟糟的旧衬衣衬裤也是老赵的，这就更加寒碜，让人心酸。他打算帮老赵拾掇拾掇，把它们归置到垃圾箱里去，可是垃圾箱满了，放不进去了。他就去寻了一个大一些的塑料袋，将老赵的遗物塞进去，把袋子口紧紧系好，靠在垃圾箱边。对，就因为这个，他改变主意了。他想，无论如何不能让老伴儿落得如此不堪，只要我活著。

那时候眼见得老伴儿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这个决定在他心里反反复复翻腾。常常因为什么事儿，比如儿女乖顺时，他犹疑了，觉得应该给儿女留下点儿物件儿当念想儿，然后又因为一点儿什么不和谐，他再次下了决心，不留，一点儿不留……总之，挺难的，不是容易决断的。

老伴儿去世后最初的一天一夜，真儿真儿的一番煎熬啊。晨光熹微之时，他终于痛下决心：把一切烧成灰烬，从此无牵无挂。

但是，其实，他还是没有能够做到如此彻底决绝。除了那一张小小的结婚照，他还留了一件老伴儿的毛背心。这件毛背心藏蓝色，对襟，前襟有两道对称的花样。它是老伴儿的心爱之物，每年的晚春和初夏初秋之际，早晚凉一些，她都会穿一下。老伴儿白净，藏蓝色那么一衬，里面再配一件棉布白衬衣，整个人从上到下都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是不是只有他觉得她从年轻美到老呢？他总是在这件毛背心上看到老伴儿活生生的影子，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扔，最终留下了它。

有一天夜里，他实在无法入眠，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他后悔了，简直悔青肠子了。他想，为什么我把五绺发丝都烧了呢？我完全可以留一绺，给我自己啊。这时候的他已经知道，发丝是绝对不同的——照片、毛背心还是不行，发丝到底是她身上之物，或者，根本就是她呀！

他从被窝里爬起，把老伴儿的毛背心取出来，就着打开的包袱皮，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抚平。他戴上老花镜，拿着一只俄罗斯长柄放大镜，像操控一只探雷器那般，细致地、一丝不苟地在那一片藏蓝的毛线丛中搜索，一寸寸、一丝丝，每个角落绝不放过。在兜口突出的部分，他发现了一条绵软的白色线状物。他不动声色地仔细观察它，又用那只闲着的手去抚摸、感觉，最后确定那只不过是一段白色丝线。当他探寻到后背衣领下方的时候，他停下了。凝视了很久之后，他慢慢地从毛线针脚中拉出一段三寸左右长的白发！

在这万籁俱静的深夜，在这万物都屏住呼吸沉入梦境的深夜，有谁知道一位暮年衰弱的老先生，捧着一根已故老伴儿的白发，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