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
妈妈:
夜里忽然醒来,枕上听见天空有大雁的鸣叫,开始以为听错,起身到窗边,看见天上正有一轮圆月亮,照耀一队大雁,有八只呢,从月亮边飞过去。大雁翅膀的银亮清晰可见,我低头咬一下手指,确信这次真的不是做梦。
大雁飞远,不见了,我还站在窗边。后来冷把我逼回床上,可我再也睡不着,于是打起手电筒在被窝给你写信。
节气很奇妙,虽然大人总说气候变暖,冬不像个冬,夏不像个夏,但是你看,刚过霜降,大雁就来了,还是很准呀。今天语文课上,姚老師教的,就是二十四节气里的霜降,霜降往后15天,每五天为一“候”,共分三“候”。“一候”里,像豺这类动物开始为过冬储备食物了。爸爸说过,我们这里几十年都看不见豺。这真遗憾。“二候”草木黄落,这是眼睛能看到的,爸爸在家那时候,每回去田里,或站在大门口看我走上去学校的公路,就会说,你看一过霜降,柿子树叶就添了黄红,蒙了霜气。我觉得爸爸不像个农民,像个诗人。
写到这儿的时候我仿佛听到爸爸的声音了,想起他说话的时候嘴里喷出一股股白烟,让霜降的日子显出温暖,又像是更冷了一点儿。
你和爸爸还是每隔一月才能碰上两人的轮休日,才能转两趟车,行五十里地,一起吃顿饭,见个面吗?奶奶说广州很大,我笑话她又没去过广州咋知道广州大。你和爸爸也说广州很大,但到底有多大,比我们这里的月亮山大吧?山那边的王二妹,她妈妈每隔半个月就能来学校看她一次,带来家里的腌菜和泡萝卜。萝卜香又脆,好吃极了。我慢慢咀嚼,舍不得咽下最后一口,不是贪嘴,是我在萝卜的味道里想起妈妈你了。你在的时候我们家也有这个味道的泡萝卜。
上星期学校来了位阿姨,是来深入生活的作家,听说我们寄宿小学的好名声,来采访。我们的体育课改成了和作家阿姨的见面会,我们在操场上列队迎接她。可能是我站在前排的缘故,阿姨走着走着,忽然在我身边蹲下来,这样她就和我一般高了,她抬头眯着眼睛看头顶的天空,天空湛蓝,阿姨说天空冷艳,像海洋之心。这样的天我们这里常有,以前你说天是你蓝围巾的蓝。你总那么说。虽然你的蓝围巾早旧了,起了绒毛,但你说的时候我仿佛看见那条围巾崭新时候的样子。你说围巾是爸爸送你的定情物,你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好看。呵呵。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在回忆里笑着的缘故,阿姨忽然在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这使我打了个冷战,脊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真不适应。我多久没和人这样亲热过了?有两年了,你的手、爸爸的手,都没有碰过我的身体。我现在很不喜欢和谁亲热,但是很奇怪,当鸡皮疙瘩从我的背上消失,当我的右脸蛋由麻热变得清冷(我猜是阿姨嘴里的热气在我脸上消散了的缘故),我竟有些留恋这亲热的感觉。
阿姨这一亲,我闻见她脖子里藏着像极了妈妈你的味道,我心里感动欢喜,却也有点儿难过,因为阿姨的味道挽留不住。我很想抓一下阿姨的手,把我的手放进她的手中,被她的手握住、拉着,走几步,我很想去她的怀里。
估计她抱我也会嫌我重了。两年前爸爸抱着我的时候就说,他闺女都长高了变重了眼看就要抱不动了。那是两年前,现在我肯定更高了、更重了。两年前我把爸爸的眼泪都压出来了,阿姨比爸爸瘦,比你也瘦,那她肯定是抱不动我的。其实要是有张椅子,她坐着,我在她的腿上坐一会儿,我就满足了,但我们校长一点儿都没挽留这位作家阿姨坐一会儿的意思。操场上只有两个空空的篮球架子,找不到一个可以坐的地方,我的心思也只能暗暗地放在我的肚子里。
我就这样眼看着阿姨走了。
其实到我们学校里来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也不少,以至于我们的老师、校长都有了意见,说影响学校的正常教学,这大概也是校长连椅子也不给这位阿姨端的缘故。
比如重阳节来的电视台的那位姐姐我就不喜欢,虽然她眼睛大,粉红衣服也叫我羡慕,她还让我在视频里看见了妈妈你。我看见你在那边只顾流眼泪,大概因为激动,说话含糊不清,结结巴巴,都是病句,要是我那样造句子,语文作业肯定要重写(一个小鬼脸)。但是我还是很心疼,我也没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只是重复那句“妈妈我想你,我也想爸爸了”。后来视频挂断了,但是你的一缕哭声从被掐断的视频里露了出来,像是谁把你的声音弄伤了,叫我很后悔。我几天都不能安心,晚上睡觉,有时候在梦里,都听见你在哭。我觉得这是我不好,连带地,也不喜欢那个电视台来的姐姐了。后来又有一个网站的大哥哥来采访,有三个同学在视频里和父母通话,我只站在墙根,远远看着,替他们担惊受怕。
妈妈,你也给我写信吧。电话和视频里,我们说话总是短,我每次也因为激动说不清话,电话挂断的时候声音就消失不见了,要把你散在空气里的声音聚拢、抓住,实在太难。那样的夜晚我总是会做不好的梦。
信不一样,它上面的字,每回看着都是清楚的,能看,能摸,能被我枕着睡觉。
妈妈,知道你很累,爸爸也很累,可我还是盼望你能给我写一封信。你给我写一封信来吧,这样,我就可以有信时时陪着,等到过年了。今年过年,你们可要记得一定回来。
丫丫
2020.霜降
[责任编辑 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