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和麦穗

何君华

认识冰糖和麦穗后，我才知道我还不是最惨的，她俩都比我惨，她俩被骗了钱，我起码还没被骗钱。

我是看到路口的红绿灯读秒变红的时候跑的。

一个月前，我被骗进了南城这个传销组织（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叫传销组织，当时我们叫“公司”）。在这里一日三餐吃青菜，从早到晚就是上课，接受培训。我们不止在一个地方接受培训，我就是在我们要去另一个宾馆培训的路上跑掉的。

我一扭头，追我的人已经没了踪影，（或许根本就没人追我，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谁敢明目张胆地追我呢？）我只知道跑，往人多的地方跑，我一头扎进人海里，就这样跑掉了。

我身无分文，也不能说身无分文，我还有一百块钱，准确地说，是一百零三块五毛钱。出门前，母亲给我缝了一双鞋垫，我把钱垫在鞋垫里。要不是这双鞋垫，我这一百零三块五毛钱也保不住。

我跑进人民公园，在公园的公厕里藏起来。藏了一整天，我才敢出来。我听见有人在叫卖香蕉，我就买了一串香蕉。我饿了吃香蕉，渴了就喝公厕水龙头里的水，困了就在公园的长椅或是假山下面睡觉。

就这样过了十天，我的钱花完了，想死的心都有。要不是家里还有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妹妹，我想一头从百货大楼扎下去算了。

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着走着，忽然听见一句湖北方言。我仔细听，那方言来自一爿小店，是一个女孩的声音。那女孩正在用湖北话跟另一个女孩聊天，那个女孩用的也是湖北话。

湖北话三里不同调，十里不同音，但我能听出来那是湖北话，而且应该是离我们家不太远的鄂北的方言。

我鼓起勇气上去跟她们说话，她们果然是湖北人，我就这样认识了冰糖和麦穗。

等冰糖和麦穗下班，她们把我带到她们的住处，那是一个离城区很远的郊区农村，她们租的两间小小的破败的房子。她们做青菜给我吃，那青菜跟“公司”里的青菜一模一样，但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青菜。

吃完饭我才知道，冰糖和麦穗也是被这里的“公司”骗来的，她俩还被骗了入会费，“公司”让她俩再联系家里人交入会费的时候，她俩明白了，她俩不愿意害人，就瞅准时机偷偷跑了。

冰糖说：“你不要再在这里找工作了，这里找不到工作，都是骗人的，你还是回去吧。”

“我想回去，可是我没有一分钱。”

麦穗说：“等几天，等我家里卖了猪寄钱来，我借钱给你买票。”

我不信。

过了三天，麦穗当真收到一张汇款单，一张六百块钱的汇款单——六百块钱，算来算去只够买两个人回去的票。

怎么办？麦穗肯定是要回去的，钱是她家里寄来的。冰糖肯定也是要回去的，她早就想回去了。我也是要回去的，我已经身无分文。

“怎么办？”冰糖说，“算了，你俩先回去吧，反正我在这里也有工作，等发了工资我再回去。”

我自私，真的，我若无其事地拿着原本给她俩的钱回去了。

走的那天，冰糖去车站送我们，紧紧地拉着我俩的手久久不松。车开出去好远了，我不经意一扭头，看见冰糖还跟在中巴车后面跑。终于她跑不动了，她就蹲在地上哭，眼泪止不住。

车到武昌，麦穗的父亲来接她。麦穗算好他们父女俩回家的路费，把她父亲身上剩下的钱都摸出来给我。

我是不是有点儿反应迟钝？眼泪这时候才流下来。我发誓，将来一定要将这钱一分不少地还给他们。我要了麦穗他们村村委会的座机号码，然后他们继续赶路，我也继续赶路。

过了七个多月，我准备给麦穗还钱。我打电话问麦穗：“冰糖回来了吗？”麦穗说：“还没有。”

半年多了，冰糖还没回来……这时我才知道，冰糖骗了我，她哪里有什么工资！真的，我太自私了，我一个大男人，何德何能让两个小姑娘这样帮我？我决定去找冰糖。

第二天，我再打麦穗家村委会的座机号码，不知为什么忽然成了空号。我再打，還是空号……

好了，我的故事先说到这里吧。我知道，这个故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换作我也不信。我设想过许多次，在那样的境地下，换作我，无端借给一个陌生人这么多钱，我是做不来的，我肯定是做不来的，何况她们还那样毫不犹豫、坚定不移。

我想，我一定要找到冰糖和麦穗。尽管我不知道冰糖真名叫什么，也不知道麦穗真名叫什么，但我决计上路。

是的，我想我该上路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