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奎山
一大早,七婶就起来了。她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是麦苗出嫁的日子。她想简单地弄点儿饭吃吃,就到黄瓜园贵他姑家去。她想躲过这一天,免得自己看到麦苗出嫁伤心,也免得麦苗难受。
刚刚做好饭,麦苗就一头撞了进来。麦苗进了屋冲她叫了一声“婶”,就到西间里去了。
七婶没有往西间里去。平日她就不常往西间里去。那是贵住的房间。贵参军前就住在西间里。
过了一会儿,麦苗从西间里出来了。七婶抬眼看了一下麦苗,见麦苗脸上竟出奇地平静。她知道麦苗是个挺有主见的闺女,就放心了。
麥苗说:“婶,做饭了没?”
七婶说:“做了,刚做好。”
麦苗说:“婶,我来晚了。”
七婶说:“看你说的。今儿个是啥日子!”
麦苗麻利地将平日吃饭的小方桌往屋当间一拉,用抹布擦净了,又在桌边放一把小靠椅,就拉七婶往上坐。
七婶明白麦苗的意思了。七婶明白麦苗的意思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往上坐。
七婶说:“苗儿,你看你。”
麦苗说:“婶,你上座,你上座。”
七婶说:“这妮子,你看你。”
麦苗说:“婶你上座,我有话说。”
七婶说:“这妮子,哪能那样哩,不兴不兴。”
到底没有麦苗的力气大,被麦苗连推带拉地按到了小靠椅上。
七婶说:“屋里有爹有娘的,那可不兴。”
麦苗不答话,麻利地抹了一只碗,盛了一碗红薯稀饭,又拿了一个馍,一双筷子,小心地来到七婶面前,庄重地跪下。
七婶仰起头,闭上了眼。虽然闭上了眼,那眼泪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麦苗说:“娘,吃饭吧!”
麦苗说:“麦苗今儿个就要走了,再给娘端一碗饭。”
麦苗说:“往后,娘再想吃麦苗端的饭,就难了。”
七婶只好睁开眼,将饭接过来,放到桌子上。抬眼去看麦苗时,见麦苗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两个人遂抱在一起,畅畅快快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七婶首先止住了哭,又扳起麦苗的头,用手给她擦脸上的泪。
七婶说:“苗儿,今儿个是你的喜日子,高高兴兴地走。”
七婶说:“啥也不怨,怨俺贵没福。”
停了一下,又自言自语地说:“你说说你咋恁傻哩你个龟孙!一个团一千多号人,人家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偏你……”说着说着就提高了声音,“人家都知道有爹有娘有老有小偏你个龟孙啥都不知道哇我的傻儿我的憨乖乖……”
又大声哭了起来。
麦苗也跟着哀哀地哭。
隐隐约约地,远处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声。七婶止住了哭,细细地听。麦苗也细细地听。
欢快的音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
又响起了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七婶说:“苗儿,快回吧,人家来了。”
麦苗点点头,站起来转身就要走。刚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说:“啥我都给麦叶交代过了,担水,劈柴……”
音乐声和鞭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七婶推着麦苗往外走。走到大门口,七婶看到一辆披红挂彩的汽车正从村街北头开过来。
麦苗凑近她的耳朵大声说:“娘,你回吧,过了三天我回来看你。”
音乐声和鞭炮声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了。七婶一把将麦苗推出门外,转身“哐”的一下将大门关上,背靠着大门,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声和鞭炮声终于停了下来。
七婶踉踉跄跄地走进堂屋,又朝西间里走去。她想给贵说几句话。
掀开门帘,七婶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桌子上,贵的遗像前面,是一片耀眼的红。
那是一双新鞋。
一双红绣鞋。
(原载《百花园》199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