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蔚华
(龙岩学院师范教育学院, 福建龙岩 364012)
朱熹极负理学、经学之盛名,“粹然以醇儒之道自律”[1],素以道学家的面孔出现在中国历史上。虽然宋代理学家大都轻薄文艺,但朱熹对文艺却要比宋代许多理学家都通融。他一生作诗1200多首,许多诗理趣盎然,艺术水平较高,其文不论数量还是质量亦属南宋“大家”之列。钱穆云: “轻薄艺文,实为宋代理学家通病。惟朱子无其失。其所悬文道合一之论,当可悬为理学文学双方所应共赴之标的。”[2]此论洵是。朱熹之文学成就已为后人认识并加以检讨,然而侧重点不同。就诗而言,主要描述其艺术成就和剖析文化意蕴[3],较少关注它们在后世的接受、传播与影响,即便偶有涉猎,也多把研究视域聚焦于儒林和俗世。[4]实际上,朱熹有些诗如《春日》《山人方丈》《久雨斋居诵经》《观书有感》(其一)等因其理趣禅韵深得禅林喜爱而广为接受与传播,且其接受与传播的形式、途径及类型都比儒林、俗世丰富得多。鉴于学界尚未对此给予足够关注,笔者不揣谫陋,就朱熹家喻户晓的理趣名篇《春日》一诗在禅宗语录中的接受和传播作一检讨,力图在方外影响的层面上还原朱熹诗流播的意义和价值。
如前所述,朱熹诗在禅林传播的作品主要有《春日》《山人方丈》《久雨斋居诵经》《观书有感》(其一)等四首。其中,后三首引用形式相对单一,征引的次数也不多。但朱熹《春日》一诗却在禅林被广为传诵。据笔者检索《大正新修大藏经》《大藏新纂卍续藏》《嘉兴大藏经》等文献统计,其被禅宗文献征引次数近70处,而为禅宗语录引用多达49处。禅宗语录即对禅宗祖师法语的实录,多为门下弟子或后人编辑。最初一般只载录上堂法语和机缘问答,但后来语录别集、总集的编撰逐渐扩大到公案、拈颂、诗偈和文疏等,并且还包括行状、塔铭等传记资料,语录于是就演变为禅师著述的全集。寓览禅宗语录,其引用《春日》的形式多样化,单句、双句、三句、全诗完整引用等均在不同文献中出现。略述如下:
语录单句只引“万紫千红总是春”句,合计5处。如《浦峰法柱栋禅师语录》卷上云:
万紫千红总是春,善财拈弄却劳神。师资相见无多子,杀活全彰草一茎。[5]
此种引用形式主要集中在禅师对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句的引用和传播,合计达39处,其引用的情况略有不同,有原句引用者,如《南石文琇禅师语录南石和尚语录》卷一载:
施主设斋,粥上堂。繁兴大用,举必全真。维摩以一钵饭,饱三万二千菩萨。甘贽行者设粥。南泉打破粥锅,且道:“是繁兴大用?不是繁兴大用?等闲认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6]
也有改动个别字引用的,如:
使婢呼奴出现成,随缘成办任天真。若人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7]
进云:“与么?‘从今认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去也。”师云:“切忌随流。”[8]
还有拆分并部分引用的,如:
腊八,圆戒知浴、耕云领居士毛焕如、倪奉泉等设斋。请上堂。僧问:“大觉世尊睹星悟道,设有不睹明星未审,还悟否?”师云:“切忌从他觅。”进云:“大地众生既有如来智慧德相,因甚不悟?”师云:“眼里怕着沙。”进云:“与么则‘寒梅笑破冰霜脸,万紫千红总是春’?”师云:“莫作等闲看。”[9]
总的说来,双句引用还是以原句引用为主,改字引用和拆分引用只占极少数。
仅一处,即《香严禅师语录》所载:
岁旦祝圣,上堂。拈香云:“此一瓣香,攒花簇锦巧妙尖新,爇向炉中,端为祝延今上:‘皇帝万岁万万岁!伏愿八方齐拱瑞,万派悉朝宗。’”乃竖拂子云:“见么?依前,原是旧时人不改旧时行履处,然则,旧时面目喜气频添。后日,眉须暗中渐减,韶华交接,物色鲜妍,景象推迁,时光迅速。要须推前算后,急著轮椎,脱略浮华,了明实际。”击桌一下,云:“会么?‘爆竹声中一岁除,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下座。[10]
共三处。引用的模式有两种,一是完整引用,如《百愚禅师语录》卷四所录:
元旦。上堂。自有佛祖以来,其说法者,鼓□舌海口之谈,纵云兴瓶泻之辩,横说竖说而不胜枚举,唯有新年头佛法未曾有人说着。山僧今日直得倒腹倾肠,彻底掀翻,总教诸人直下构去。挥拂云:“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顾左右云:“一任诸人贬剥。”[11]
另一是四句分散引用,如:
又一僧才出,师便喝。僧礼拜,起。师云:“揭却天灵盖,你还觉有脑门也未?”僧无语。师云:“风魂雪魄去难招。”乃云:“‘胜日寻芳泗水滨’,门外打之,绕作么?‘无边光景一时新’,且莫眼华:好‘等闲识得东风面’,与我拈出一星儿。看‘万紫千红总是春’,射虎不真,徒劳没羽。”[12]
以上略述及所举各例是朱熹《春日》诗为禅师引用形式的大体概貌,表现出此诗在禅宗语录中的流传形式具有灵活多变的特点,充分体现了禅师教示、点化或回答弟子提问时以当下诗句来传达悟意的那种细腻运用文字的禅风。
《春日》在禅宗语录中不仅接受与传播的形式灵活多样,而且其途径也不是单一的。在禅宗语录的上堂法语、机缘问答、小参、赞及偈颂作品均可见禅师对《春日》诗的接受和传播。
从《春日》诗被接受和传播的语境看,上堂说法是其最主要的途径。在上堂说法的场合中,禅林对它的接受和传播情形主要有两种:一是师徒的一般问答。所谓一般问答,是指禅师就弟子提问作答,并试图使弟子获得佛教义理或精神之道的明晰解释。如:
春日。上堂。僧问:“物有荣枯,岁有新旧。如何是不变迁境界?”师云:“八八六十四。”问:“‘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如何是春?”师云:“百草头上见端倪。”乃云:“溪河解冻,草木初醒。四野烧痕渐绿,满园麦色逐青。路上佳人作舞,林间好鸟弄音。拂拂和风袭面,融融旭日铺金。会则途中受用,不会世谛传新。如何是‘途中受用’底意?”[13]
由上面这段问答对话不难看出,弟子之问表现了他对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的理解和接受主要在于对季节的认知与疑惑,而禅师的回答则以一种微妙生动的形象去传达春之禅韵和对春的理解。另一种情形是机缘问答。机缘问答不同于一般问答,它是禅宗的一种特殊的口头实践,主要运用各种口头语言和肢体语言来触发僧众觉悟,重现口语交流的自发性和活泼泼的直接性。其中,以口头语言点化僧众的,如:
僧问:“‘寒山雪覆乌藤树,枯木逢春花再开’,是如何?”师云:“九夏雪花飞。”进云:“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师云:“只明今日事,昧却本来人。”进云:“撒手悬崖下,分身遍剎尘。”师云:“且喜没交涉。”僧礼拜,云:“瞒人不少。”[14]
上引文中,弟子询问朱熹“等闲”句,禅师的回答则全是以口头语回答。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口头语的叙述因加入了某些动作化或情态化的描述,使得《春日》诗句的引用有了别样的禅趣。如《博山粟如瀚禅师语录》卷一载:
元旦。上堂。问:“一元资始万物皆新。且道佛法还有新旧也无?”师云:“虚空挂彩色,大地尽欢呼。”……乃云:“适来欢喜。地菩萨扬声叫,云:‘万物咸新,元正启祚。木马嘶风,泥牛吐雾。佛法日新,家风显露。一机顿发,千机兢赴。君臣道合,正偏回互。’”某等趋亦趋,步亦步。予喜云:“但得事事如举,不用山僧嘱付。”正恁么时,忽有个傍不甘底汉出来,道:“华王座上宜为人、天解粘去缚,何得世谛流布?”山僧向云:“不见道:‘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15]
这则文字记录了禅师在元旦日上堂说法的情境,整个画面充满着喜感。其中“傍不甘底汉”的出场具有戏剧意味,而他向禅师请教的问题“怎么才能获得世间种种事相的真理”却是严肃的,对此,山僧并不正面回答,而是引朱熹“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回答弟子的启问,又使对话表现出诗意和禅悟之趣。
禅门说法除了登堂说法(即大参)外,还有早参、晚参和小参之分。宋代睦庵善卿《祖庭事苑·小参》云:“禅门,诘旦升堂,谓之早参。日晡念诵,谓之晚参。非时说法,谓之小参。”[16]可见大参、早参、晚参皆为定时说法,而小参则是定时以外的说法。细绎禅宗语录,朱熹《春日》除了禅师登堂说法(即大参)时引用,在小参中被引用、传播亦很常见。如:
春日。小参。僧问:“新春一至,百草皆生。如何是‘如如不动的消息’?”师云:“动也,动也。”进云:“既是如如,为什么却动也?”师云:“唤作‘如如’,早是动也。”问:“如何是无相法身?”师云:“礼拜了,向你道‘僧礼拜’。”师云:“狮子咬人,韩卢逐块。”乃云:“古人道‘旧腊昨朝送新春’。今日迎九天,腾瑞气万国,霭欢声蟠龙。又且不然。旧腊阿谁?送新春那个?迎山僧拄杖子,无旧亦无新,且道与古人是同是别?”击拂子云:“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17]
又如:
朱熹的《春日》在禅僧创作的赞及颂古作品中亦可见其被接受和传播。如频吉祥禅师就将朱熹的“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移植到了自己所写的赞中:
心直如弦口快似箭,杀活权衡别有方便。听南岳七十二峰之云,了洞山二十九世之卷。报君知空花艳,万紫千红总是春,好生识取东风面。[19]
这两句名句也一再为禅僧写入他们创作的颂古作品中。如:
进云:“更有问头,今世所略,请和尚慈悲具答。”问:“马祖而下,宾主句具在,再参公案中。请问何处是宾中主?”师云:“拟欲买草鞋。”
随流认得性,何喜复何忧。逢场去作戏,不必起闲愁。
“何处是主中宾?”师云:“着衣与吃饭。”
使婢呼奴出现成,随缘成办任天真。若人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20]
又如:
法眼益和尚因僧问声、色二字如何透得,师召大众曰:“诸上座,且道着。僧还,透得也。未若,会得者,僧问处透声、色也不难。”
声色殷勤问主人,南山骤雨北山云。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21]
据笔者检录统计,上堂说法是禅宗语录对朱熹《春日》诗最常见的接受与传播途径,其次是禅僧创作的颂古作品,小参次之,而禅僧创作的赞则最少。
《春日》诗虽为理学家朱熹为学悟理的名篇,但是禅僧对它的接受与传播却从禅宗悟境的层面上对它加以引用或改造。由于悟境是非语言言说的理地,因此禅僧们总是力图突破语言符号和思维的限制随手拈句(诗),这一语言运用的模式极大地丰富了《春日》诗在禅林的接受和传播类型。具体而言,主要分四种:
所谓拟诗(句)型是指禅师为说法便宜,基本保留原诗(句)形式,通过改动其中的个别字词以符合说法意旨或场景,从而赋予改写诗句新的内涵。细绎禅宗语录,我们不难发现,禅僧拟写朱熹《春日》诗并不在于对全诗的模拟和仿写,而主要是对“等闲识得东风面”的发挥,故而可将这一接受和传播类型看作拟句型。如:
僧问:“如何是清净法身?”师竖拂子。曰:“如何是圆满报身?”师横按拂子。曰“如何是千百亿化身师?”挥拂子。曰:“三身中那身说法?”师击拂子三下。曰:“是照是用?”师便打。僧曰:“从今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师曰:“又被风吹别调中。”[22]
上文中,“从今识得东风面”显然是对《春日》诗中“等闲识得东风面”的改造。虽然只改动两个字,但是诗意和诗境却大大不同。在朱熹原诗中,此句是诗人悟得孔孟圣贤之学真蕴的为学感悟,富有理趣。而禅僧的拟句显然是经禅师五次棒喝开示,禅僧对自己所提的五个问题的理解和感悟。他将原诗的“等闲”改成了“从今”,一是符合他刚刚接受完禅师点化的当下场景,二是拟句中的“东风面”因语境的变化,其内涵发生了改变,即指的是清净法身、圆满报身、千百亿化身师、三身中的说法身、佛教照用说等佛教义理的真谛。与之类似的接受和传播类型还有《频吉祥禅师语录》卷一二的“好生识取东风面”[23]和《大博干禅师语录》卷一的“独耀只得东风面”[24]。这些拟句或称拟作虽然数量不多,但他们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表明:除了对原诗的引用、评论之外,禅僧拟作更可视为是禅僧接受、内化朱熹此诗句的结果。
众所周知,禅宗有所谓公案之说,即是记录禅师或用问答、或用动作或二者兼用以开示僧众使其获得顿悟的准绳。同时,禅宗参禅又崇尚“疑情”,其追求的顿悟也常常以唱反调为重要标志,因而他们往往又对既定的准绳予以质疑和否定,即所谓的“翻案”。宋人方回《名僧诗话序》云:“北宗以树、以镜为譬,而曰‘时时勤拂拭,不使惹尘埃’,南宗谓‘本来无一物,自不惹尘埃’,高矣。后之善为诗者,皆祖此意,谓为翻案法。”[25]可见,“翻案”之说与禅宗渊源深厚。实际上,文学创作方法中也有“翻案法”之说。首次以此命名这一创作方法的是杨万里,其《诚斋诗话》云:
杜诗云:“忽忆往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苍苔,如何不饮令心哀。”东坡云:“何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此皆翻案法也。[26]
显然,杨万里所云“翻案法”指的是诗文中反对前人成句或原意。以此反观宋前文学史,我们会发现,早在唐代,精通禅学的王维就已经用过此法作诗,如其《山居秋暝》末句“王孙自可留”实是反淮南小山《招隐士》之“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之意,换言之,谓之“翻案”亦未尝不可。嗣后,以翻案之法赋诗者可谓俯拾即是,杜牧、苏轼、黄庭坚、陈师道等,不一而足。因此,“翻案法”在一定层面上展示着诗禅互动的生动图景。而这一生动图景不仅可以从禅师和诗人的“翻案”诗作中表现出来,也可从禅师为了“破壁斩关”,对文人诗的成句给予否定或反用其意的接受与传播的模式中管窥一二。寓览禅宗语录,朱熹《春日》在其中的传播与接受就不乏“翻案型”模式。如前述《石璞质禅师语录》卷一所云:
僧问:“大觉世尊睹星悟道,设有不睹明星未审,还悟否?”师云:“切忌从他觅。”进云:“大地众生既有如来智慧德相,因甚不悟?” 师云:“眼里怕着沙。”进云:“与么则‘寒梅笑破冰霜脸,万紫千红总是春’?”师云:“莫作等闲看。”[27]
显然,质禅师的回答含有对朱熹诗原句之意的否定和反用。有时这种否定或反用是通过问句的方式传达的,如《补续高僧传》载坱北和尚事云:
又尝手诗示沈,云:“万紫千红总是春,何须饶舌问东君?哑人得梦向谁说,竖起空拳指白云。”[28]
不难看出,此处坱北和尚是以反问句式反用朱熹《春日》“等闲识得东风面”之意。有时既不用否定,也不用反问,但放在一定的语境中考量,仍表示否定和反用之意,如前引《天翼翔禅师语录》卷一所云:
由上观之,禅僧对朱熹《春日》的接受与传播并不总是原句引用或正用原诗之意。上述“翻案型”模式表明反用朱熹诗成句或反用其诗原意,在禅宗语录中亦是较为常见的类型之一。值得指出的是,翻案型的接受与传播类型旨在通过看起来荒谬乃至滑稽的方式打破学人悟道思维的迷信和僵化,这对避免禅僧悟道步入背境观心、舍切现实人生的歧途有着独特的价值和意义。
“诗情剧化型”之名是李小荣检讨唐诗名篇在丛林传播和接受的语境类型时提出的。[30]受其启发,笔者细绎禅宗语录发现,朱熹《春日》一诗在语录的接受与传播过程中也有戏剧化倾向,而且这种戏剧化倾向多数是由诗句作为书面语与禅僧说法多采用口头语形成了二者的语言张力构成的。如《天岸升禅师语录》卷二载:
进云:“恁么则‘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师云:“朱文公来也!”乃云:“过去诸如来,斯门已成就,却似真个。现在诸菩萨,今各入圆明,错下名言。未来修学人,当依如是法,且莫教坏人家男女。还会么‘一声鸡报五更钟,何人不坐春风里’?”[31]
弟子引诗句提问,问题本身就是诗。诗本为书面语,然禅师的回答却全是口语。众所周知,书面语具有固定性,而口语则更具有流动性。这样,性质不同的两种语言在碰撞过程中生发出语言的张力,从而在问与答之间形成机趣与戏剧性,不仅留有更多令人想象的空间,同时也更加生动地再现了对话的活泼泼的直接性。更值得玩味的是,禅宗语录除了这种书面语与口语造成张力而产生诗情戏剧化外,有时还嵌入一些动作表演增强对话的戏剧效果。如前引弘觉忞禅师开悟弟子一段:
又一僧才出,师便喝。僧礼拜,起。师云:“揭却天灵盖,你还觉有脑门也未?”僧无语。师云:“风魂雪魄去难招。”乃云:“‘胜日寻芳泗水滨’,门外打之,绕作么?‘无边光景一时新’,且莫眼华;好‘等闲识得东风面’,与我拈出一星儿。看‘万紫千红总是春’,射虎不真,徒劳没羽。”[32]
上文独特之处在于:不仅将诗与口语交错运用,而且加入富有表现力的动作如打、绕、拈、看、射、没等,这使得对话显得更加妙趣横生,富有戏剧性。与此类似的还有:
观音诞。上堂……再进云:“蹋着称锤硬似铁。”师云:“只恐不是玉。”僧便喝。师云:“再喝喝看。”僧展两手。师云:“果然弄虚头。”乃云:“观音菩萨未出母胎,以杨柳枝穿却大地众生鼻孔,将甘露水普润,遍界灵苗已出。母胎口吞日月,眼合乾坤,诸人还委悉也。”无蓦,拈拄杖卓一下,云:“遮藏不得,人人见‘万紫千红总是春’。”下座。[33]
诗情剧化型的另一种传播方式是禅师答弟子问或答非所问,或不按正常逻辑、跳跃式地应对,或运用富有小说戏剧情节的公案。如:
僧问:“师搭紫衣登宝座,未知说法度何人?”师云:“霜花满地。”进云:“三冬瑞雪家家有,何须特地又相为?”师云:“秪为狂徒浑不荐,所以今朝为指明。”进云:“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师云:“不因柳毅传书信,怎得家音到洞庭?”进云:“说法度人蒙师示,应请天台事若何?”师云:“古路风霜细。”进云:“岭上寒梅才放蕊,江南早有十分春。”师云:“我这里无此闲事。”僧礼拜,师击禅床。下座。[34]
弟子所引朱熹诗句之本旨在于“东风”是“春”的使者。禅师则引用著名禅宗话头公案“柳毅传书”开示弟子,表面上似乎与弟子的答话不相干,实际上禅师暗用了重复、循环的手法重申了弟子关于信使的话题。这种游戏文字的方式使诗情转化为剧情,丰富了表现力。
所谓应景说理型是指以拈来诗句的具体意象表现当下活泼生动的眼前图景,从而传达禅僧悟道之要义。这在前引香严禅师岁旦上堂祝祷的一段文字表现得尤为典型:
岁旦祝圣,上堂。拈香,云:“此一瓣香,攒花簇锦巧妙尖新,爇向炉中,端为祝延今上:‘皇帝万岁万万岁!伏愿八方齐拱瑞,万派悉朝宗。’”乃竖拂子云:“见么?依前,原是旧时人不改旧时行履处。然则,旧时面目喜气频添。后日,眉须暗中渐减。韶华交接,物色鲜妍,景象推迁,时光迅速。要须推前算后,急著轮椎,脱略浮华,了明实际。”击桌一下,云:“会么?‘爆竹声中一岁除,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下座。[35]
上引文中,禅师拈出王安石《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句与朱熹《春日》“无边光景一时新”等句致新年祝祷及表现万象更新之景,以此传达禅师对时光流逝的领悟和体会。又如:
春朝。上堂。春日晴,黄鹂鸣。声声无别事,口口唤人惺。且作么惺?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春即且置。敢问诸人,如何是东风面?殿前犬子吠门外。有人行,蓦地唤伊。回首看,元来鼻直两眉横,且道:“伊是阿谁?”喝一喝,云:“参。”下座。[36]
引文所谓“口口唤人惺,且作么惺”之“惺”即是禅宗著名公案“惺惺法”。据《五灯会元》载:“师寻居丹丘瑞岩,坐磐石,终日如愚。每自唤主人公(指佛性),复应诺,乃曰:‘惺惺者,他后莫受人谩。’师统众严整,江表称之。”[37]可见,“惺惺”即佛性(自性)之观、觉。然而,若是直接以“观”“觉”作答,必然使问答之间陷入一一对应的二元思维的僵化模式,因此禅师引朱熹《春日》名句“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作答,不仅生动形象地传达了禅师对“惺惺”禅理要义的理解,听者(接受者)也可从此诗含蓄丰富的意蕴获得自己的特殊领悟。
总之,朱熹《春日》诗句并无一佛语禅词,且其本旨在于抒写理学家朱熹为学悟“理”的体验和感悟。然而,透过历代禅师对《春日》诗的引用、拟写与反用,我们会发现,禅林对《春日》的接受与理解已远远超出了原诗之本旨,多数时候是赋予其合乎禅林说法语境中的暗示意旨,这是朱熹《春日》诗在儒林与俗世所无、唯禅林所独有的独特的接受与传播价值。
追溯朱熹《春日》诗进入丛林并被历代禅师广为引用、传播之因,主要有两点:
一是《春日》诗意、诗境营构的思维模式与禅林引诗的语用原则相契合。
自宋代提出“文字禅”的口号并加以推崇以来,禅宗悟境方式就由“不立文字”转向“不离文字”。何谓“文字禅”?周裕锴认为:
广义的“文字禅”泛指一切以文字为媒介、为手段或为对象的参禅学佛活动,其内涵大约包括四大类:1.佛经文字的疏解;2.语录灯录的编纂;3.颂古拈古的制作;4.世俗诗文的吟诵。[38]
由上可知,唐时盛行的以棒喝交驰传示悟境的方式在宋代已为文字语言替代。但是禅宗之禅,具有超越逻辑和时空的意味,这就决定了传达禅宗悟道或悟境的文字语言必须是含蓄而活泼,深刻而富有生机的。上引文所列“文字禅”之“世俗诗文的吟诵”显然符合禅宗语言的这一特质,即它揭示出禅、诗之间的体用关系。诚如黄敬家所云:“诗是语言符号中最重视主体情境的表意型态,又具有隐喻暗示、不定意指、象征模糊的特质,因而被禅师视为最贴近于禅宗诠道原则的诠蹄。”[39]所谓“世俗诗文的吟诵”最为普遍而独特的方式就是不少祖师在上堂法语、机缘问答、普说等场域把世俗诗文作为接引弟子、传达悟意的媒介来加以接受和传播。可见,世俗诗文为禅师接受和传播的主要语用原则便是随机拈所见事物称引其道、具有超越意涵和逻辑的意象。朱熹之《春日》的意蕴及意境的营构恰恰符合了这一语用原则。
众所周知,朱熹《春日》诗并非一般的记游写景诗,而是巧融至理、借诗喻道。诗以“泗水”“寻芳”“东风”“春”“万紫千红”等鲜明生动的自然景色分别喻指孔门、求圣人之道、教化、孔子倡导的“仁”、 孔学的丰富多彩,由此形成此诗气象洒落的意境。显然,诗中的景已超出了其本身所指的意涵,而由这些景所营造的境也远非逻辑所能演绎。换言之,朱熹此诗以山水风物为诗歌骨架肌理阐传其深刻抽象的理学思想,从而表现出活泼盎然的理趣。何谓“理趣”?钱钟书说:“释氏所谓‘非迹无以显本’,宋儒所谓‘理不能离气’,举明道之大纲以张谈艺之不同,则理趣也。”[40]可见,儒、释两家尽管哲学基础不同,然明道或悟境的境界追求上都崇尚“理趣”。不论是儒家之明道还是禅者之悟境,这一境界都难以抽象说理的语言陈说。而诗因其形象性、意象内涵的丰富性或朦胧性,却为其开辟了自由的言说空间。尤其是朱熹的理趣诗突出地表现出诗意与哲思的巧融之妙。笔者曾在《朱熹诗佛禅情结诗性视界探微》中指出:“朱子诗的理趣是指朱子充满理性精神的道德哲学及其致广大、尽精微的精神世界与物境感应契合之趣以诗性的语言给予观照和表现,这使‘理之在诗,如水中盐,蜜中花,体匿性存,无痕无味,现相无相,立说无说。所谓冥合圆显者也’[41],而这种“冥合圆显”显然使诗人的理趣有了以禅悟思辨思维的兴悟之趣。”[42]朱熹之《春日》可谓其中具有“禅悟思辨思维的兴悟之趣”的典范之作。正是因其这一思维模式的独特之处,《春日》之意与境,突破语言之局限,借助诗之“象”而言此意彼。这一思维模式与禅宗突破语言、物象、概念等二元思维的僵化模式,力求随机拈物谈禅说法、以诗喻禅称引其道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种契合是历代祖师在上堂法语、机缘问答、参究话头、“颂古”等场域接引、开示弟子引用《春日》传达悟意的重要原因。颇为有趣的是,后世禅师引用这些诗句时,通常不去关注原诗创作的具体时空情境,而只是根据说法的需要对所引诗句加以诠释或翻案,这就使得《春日》之诗成为禅师悟境的代指。而不同的禅师所悟之境并不相同;即便同一禅师因引用情境不同,其传达的悟意也不相同,因此《春日》诗虽然被不断引用、评述,却常说常新,一再为禅林接受和传唱。
二是《春日》之诗旨与禅宗“不分别”“顿悟”之宗观相通。
如前所述,《春日》借景喻理,是一首寓意深刻的哲理诗。首句以“胜日寻芳”点明时间和诗之主题,即求孔门之学。以下三句皆“寻芳”所记。第二句迭进首句意,暗喻孔门之学博大精深。第三句转描述为议论,以“识得东风面”喻指领悟到孔孟圣贤之学的真蕴。末句则揭示全诗主旨:诗人以“万紫千红总是春”之凝炼的笔触形象地传达其求孔孟之学并豁然贯通于理一分殊与万物一理的深刻哲理。宋人金履祥《濂洛风雅》卷五批注此诗云:“喻学问博采极广,而一心会晤之后,共是这一个道理,所谓一以贯之也。”所论可谓一语中的。由此,朱熹此诗至少有两个方面与禅家渊源深厚。
首先,诗中以悟道后触目皆春的形象寓意“理一分殊”“万物一理”的哲理与禅宗之“月印万川”寓意不分别、不执着、不落印象的宗观可谓是相通的。而这一点在明代无相禅师的《法华经大意》中表述得很清晰:
更听说偈:“万有纷纭各自身,为无佛眼各分神。肯能直下知根蒂,生死何常见屈伸!”问曰:“如何是无佛眼?”师曰:“见有千差万别。”曰:“有佛眼时如何?”师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曰:“恁么则诸佛见一种,众生见两般?”师曰:“真具佛眼,一种也是,两般也是。”[43]
由上文不难看出,无相禅师认为所谓“无佛眼”即以作分别之心观宇宙万物,而“有佛眼”则是以无分别之心参究万事万物。无相禅师认为“佛眼”的境界就是朱熹“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的境界。
其次,自宋代以来,以诗说禅、以禅喻诗的传统在历代禅林不断演绎。诗偈不仅是禅师传达悟意的特殊的语言文字,也是僧众参禅悟道、提升修行的工具。诗、禅之间如此亲密互动的关系其根本的原因在于二者都离不开顿悟。诚如严羽《沧浪诗话·诗辩》云:“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妙悟即顿悟,是禅宗对境界的终极追求,可于渐修积累到一定程度后获得茅塞顿开的快感,也可因机缘触拨而进入“劈头点一点,顶门豁然眼开”[44]的人生境界。朱熹《春日》虽无佛语禅词,然其悟境后触目皆春的诗意形象无不蕴含禅宗之顿悟及顿悟后豁然贯通的无上乐境。具言之,诗中所谓“等闲识得东风面”之“等闲”有不刻意,随心任意之意;“识得”即领悟、妙悟;“东风面”则是圣人之学的真境。此句实言诗人以无心之心妙悟圣人真蕴之境,颇有禅宗顿悟之风。而其领悟到圣人之学真蕴后那种“万紫千红总是春”的天理流行、无滞无碍恰恰与禅僧顿悟后圆容至善之境又是何其相似!
由上可知,朱熹《春日》诗鲜明生动的形象所蕴含的丰富深刻的诗歌旨趣赋予其阐释意义的丰富性。在这些丰富的意蕴内涵中亦包孕着与禅宗义理上及参修悟道方法的相通相融之处,这为其在禅林的接受与传播提供了独特的契机。
综上所述,朱熹《春日》诗因其充满禅悟思辨思维而营构的独特诗意、诗境与禅宗随机拈物谈禅说法、以诗喻禅称引其道的语用原则相契合,加之诗之旨趣与禅宗义理及参修悟道方法的相通相融,从而被历代禅师以灵活多变的句式随机拈来、一再引用。或于上堂说法、机缘问答、参究话头等不同场域对其再诠释甚至翻案以开示弟子,或于偈颂创作中寻求最不黏着语意的方式传达个人独特的悟道体验,从而表现出接受与传播的形式、类型远比俗世、儒林更为丰富,而接受与传播的途径也比后者更加广阔的独特风貌。
注释:
[1] 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朱子全书》第21册(修订本)《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
[2] 钱 穆:《朱子新学案》,成都: 巴蜀书社,1986年,第1700页。
[3] 如曾毅曾就朱、陆二学及文学指出:“朱陆之学,一长一短,未易轩轾,大抵自周程以来,并为道学,皆融取二氏之精液以成,而朱之学,取于儒多,于释少;陆之学,于释多,于儒少。故奉朱者诋陆为狂禅,宗陆者斥朱为散儒,其得失当让于哲学史。但以文学论,陆之诗不若朱之圆熟温润,陆之文不若朱之敷腴纵放也。”(曾毅:《中国文学史》,上海:泰东图书局,1915年,第220页);又如谢无量认为:“朱子文体醇雅,并深于古诗。”(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谢无量文集》(第九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38页)。此域相关之论颇多,不备举。
[4] 如林阳华《作为标出项的传播符号:朱熹与刘韫唱和诗中的自注及接受个案考察》(《华北电力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可为代表。
[5] [清]海 栋:《浦峰法柱栋禅师语录》,《嘉兴大藏经》第37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7年,第788页中。
[6] [明]宗 谧、妙 门等:《南石文琇禅师语录》卷一,《大藏新纂卍续藏》第 71 册,河北省佛教协会,2006年,第708页上。
[7][20] [明]明 凡:《湛然圆澄禅师语录》卷五,《大藏新纂卍续藏》第 72 册,第800页上,第800页上。
[8] [清]元 揆:《神鼎一揆禅师语录》卷四,《嘉兴大藏经》第37册,第463页下。
[9][27] [清]超 质:《石璞质禅师语录》卷一,《嘉兴大藏经》第36册,第817页中,第817页中。
[10][35] [清]明 耀等:《香严禅师语录》,《嘉兴大藏经》第38册,第611页中,第611页中。
[11] [清]净 斯:《百愚禅师语录》卷四,《嘉兴大藏经》第36册,第635页中。
[12][32] [清]道 忞:《弘觉忞禅师语录》卷十,《乾隆大藏经》第 155 册,台北:台北传正有限公司,1997年,第229页上,第229页上。
[13] [明]通 容:《费隐禅师语录》卷一,《嘉兴大藏经》第26册,第106页上。
[14] [34] [明]明 雪:《入就瑞白禅师语录》卷三,《嘉兴大藏经》第26册,第760页下,754页中。
[15] [清]泓 翰:《博山粟如瀚禅师语录》卷一,《嘉兴大藏经》第40册,第453页上。
[16] [宋]善 卿:《祖庭事苑》,《大藏新纂卍续藏》第64册,第431页上。
[17] [清]超 远:《终南山蟠龙子肃禅师语录》,《嘉兴大藏经》第37册,第725页下。
[18] [清]巨 翔:《天翼翔禅师语录》卷一,《嘉兴大藏经》第40册,第73页上。
[19] [清]智 祥:《频吉祥禅师语录》卷一二,《嘉兴大藏经》第38册,第657页中。
[21] [清]释 暐:《斗南暐禅师语录》卷二,《嘉兴大藏经》第40册,第312页上。
[22] [清]真 雄:《大悲妙云禅师语录》卷五,《嘉兴大藏经》第38册,第469页上。
[23] [清]智 祥:《频吉祥禅师语录》卷一二,《嘉兴大藏经》第39册,第657页中。
[24] [清]行 乾:《大博干禅师语录》卷一,《嘉兴大藏经》第40册,第4页中。
[25] [元]方 回:《名僧诗话序》,[清]阮 元:《桐江集》卷一,宛委别藏钞本。
[26] [宋]杨万里:《诚斋诗话》,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1页。
[28] [明]明 河:《补续高僧传》卷一三,《大藏新纂卍续藏》第77册,第467页下。
[29] [清]巨 翔:《天翼翔禅师语录》卷一,《嘉兴大藏经》第40册,第73页上。
[30] 李小荣:《唐音缭绕在禅林——论唐诗名篇在丛林的传播和接受》,《文学遗产》2016年第1期。
[31] [清]释 昇:《天岸升禅师语录》卷二,《嘉兴大藏经》第26册,第669页中。
[33] [清]总 彻:《季总彻禅师语录》卷一,《嘉兴大藏经》第28册,第444页下。
[36] [明]圆 悟:《密云禅师语录》卷二,《嘉兴大藏经》第10册,第12页上。
[37] [宋]法应集:《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一六,《中华大藏经》第78册,北京:中华书局,年,第796页上。
[38] 周裕锴:《文字禅与宋代诗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1页。
[39] 黄敬家:《寒山诗在宋元禅林的传播研究》,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16年,第48页。
[40] 钱钟书:《管锥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129页。
[41] 钱钟书:《谈艺录》, 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31页。
[42] 邱蔚华:《朱熹诗佛禅情结诗性视界探微》,《东南学术》2016年第3期。
[43] [明]无 相:《法华经大意》卷二,《大藏新纂卍续藏》第31册,第498页中。
[44] [明]居 顶:《续传灯录》卷二一,《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1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第610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