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本刊记者 马梦婕
不论年龄、不论地域,几乎每个进入外卖行业的骑手,都有着无法言说的际遇。虽然大家都是为生活所迫,但并不妨碍他们期待更好的生活。
湖南长沙街头送餐的外卖小哥
拥有一辆电动车、一部手机,就可以变身一名外卖送餐员,穿行于繁华的都市、穿梭在喧嚣的街头巷尾。
于商家和顾客而言,他们是电子行程中游移的图标;于平台而言,他们是闪现的单一数字工号;于外卖员自己而言,他们像一个“赌徒”,赌单子是不是优质,商家有没有卡餐,顾客会不会差评……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故事。外送江湖中,从不缺少月入过万的单王、发家致富的神话,但也会有骑手流落街头、突发脑溢血的残酷现实。
有人需要还房贷车贷,有人背负着巨额债务,几乎每个人从初入外卖行业的那天起,就是为了更好地走出去,实现理想中的财富自由。
但眼下,他们只能抱团取暖,以期应对未知的风险。
成立外卖联盟的想法,是赵磊(化名)入行两个月被撞、独自在病床上躺了7天后想到的。盘出饭店仍然负债100多万元、送外卖出事后妻子的决然离去,这些都是他不愿提及的话题。孤身一人的赵磊觉得,送外卖风险太高,骑手们需要相互照应。“商家有餐饮协会,顾客有消费者协会,外卖员也应该有互助联盟。”
据不完全统计,当前我国外卖骑手数量已突破700万人,他们真实的需求常被淹没在随时响起的送单提醒声以及喧嚣的车流中。
于是,当赵磊把打印好的“外送江湖骑士联盟”群二维码贴在外卖箱后,联盟成员迅速壮大,短短半年,他已成为北京10个外卖骑手群群主。
每天中午高峰送餐后,赵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停在路边或者找个餐厅坐下,挨个浏览每个群的上千条信息,回应各类问题和需求。
装备在哪里买?电池在哪里租?被封号了怎么办……除了回复消息外,每天都陆续有人单独加他微信,有的人直接反映诉求,有的人就是无聊想要说话。虽然经常碰到让他无奈的人和事,有时还会发发脾气,但一点都不妨碍他一连几个小时闪烁在各个群里,他说:“一直忙就没空回想过往。”
这已经是赵磊第二次开启外卖生涯了。11年前,同样是在北京CBD(商务中心区)附近,同样是送餐,不同的是,彼时刚满18岁的他住在地下室,还未曾尝过创业失败,也未曾真切感受到人情冷暖。
饭店倒闭后,周围的朋友作鸟兽散,他也因欠下债款不得不与合作伙伴断了联系。然而,隐身在外卖行业的他仍心有不甘,今年3月起,他开始每天记录自己和同行的外送经历并上传到各个短视频平台,那是他每晚剪辑到凌晨的成果。视频中出现过花费数万元改装电动车的骑手,也记录下常常在送餐后跑到三里屯录歌的小女孩……但最多的视频还是教骑手们出事后如何维权,赵磊甚至还和一家公益律所进行了推广合作。
一次深夜,当得知群里一个女骑手因撞坏了栏杆被扣,他立马赶了过去,短短几分钟之内就把索赔款从2000元“砍”到200元。“限制人身自由是违法的,钱也不能要多少给多少。”虽然在部分人看来有些事没必要理论,但他却很享受维护权益时的酣畅淋漓。在帮助骑手维权的过程中,赵磊获得了一种被需要的满足感。
程春(化名)就是在维权时结识赵磊的,他无法接受自己入行7个月就被站点罚款5000元的现实。
相比于接单自由的众包,刚刚入行、不熟悉路线的骑手往往都会选择由站点指派的专送,程春也不例外。从早6点到晚10点,一单3元至7元不等,多接就能多赚。快速接单、快速送达是最理想的状态,但程春通常要面对派送单子多、商家出餐慢、导航不同步、超时送达、买家不满等一系列连锁反应。遇到急脾气的催单顾客,他有时甚至会把电动车扔在路边打车去送。被差评一次罚200元、被投诉一次罚500元,程春最害怕的不是挣不到钱,而是无法承担的巨额罚款。
一次过马路时,程春被另一个外卖员撞倒,两大包蔬菜被甩出一米远,他的第一反应是让对方确认鸡蛋有没有摔碎,而无暇顾及自己被车轮碾过的脚背。
他曾多次向平台申诉“不公平的遭遇”,有时差评或投诉的确会被撤销,但他发现,申诉多了客服电话就会打不通,而且等到站点发工资时依旧会扣钱。程春也看到过例外,当配送员是站长亲戚时、当你能和站长称兄道弟时……
入行近一年,程春的骑手等级依旧是“青铜”,要想“升级”,外卖员拼的是生死时速。
27岁的退伍军人刘哲几乎每个月排名都是团队第一,身为“王者”的他,除了平台数千元的奖励外,也有选择高价单的特权。规则对刘哲来说没有太多束缚,他更相信事在人为。
从接到单子的那一刻起,比车轮更先飞速运转的是他的思路:哪个商户出餐慢?哪条路线有捷径?哪几单可以一起送?午高峰穿梭在十几层的高楼里,刘哲可以让14个订单都以精确到秒的速度送达,哪几层坐电梯、哪几层爬楼梯都是有考究的。
因为跟站长关系好,他可以在专送的同时兼职众包;因为跟商家关系好,他的单子可以优先出餐;因为跟团队关系好,遇到事情大家都会帮衬一把。但交情是要靠请客吃饭来维护的,这是外卖江湖一条不成文的规则,刘哲也乐于请人吃饭。
他和赵磊就是在一顿饭局上结缘的,随后二人还结拜为兄弟。刘哲说:“赵磊很讲义气,只要遇到骑手求助,不管认不认识,他都会无偿帮忙。”
平均算下来,跑单只占用赵磊一天中三分之一的时间,除了出租、售卖电池的副业外,剩下的时间他几乎全部贡献给了群聊和拍视频。但让赵磊难过的是有些同行的不理解:“网上评论就算了,圈内也有人说我太高调。”赵磊住在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偶尔夜深人静时,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和挫败感会瞬间袭来。
谈及和家人的关系,前一秒还在热切聊天的刘哲也会欲言又止。他原本是个很注重养生的人,自从一次受伤住院家人没来看望后,他开始自我懈怠,加上饮食睡眠不规律,体重已增加了十几公斤。休息的时候他通常会在床上躺一整天,一次,不知不觉就给主播刷了1万多元的礼物。
年过40的程春因为负债不得不从湖北来到北京打拼,虽然经常和家里联系,但他从未和亲人提及自己和七八个人合租在地下室的境遇,从未提及被顾客威胁不帮买烟买菜扔垃圾就差评的经历,从未提及因为超车被公交司机殴打的过往……
不论年龄、不论地域,几乎每个进入外卖行业的骑手,都有着无法言说的际遇。即使有越来越多骑手加入赵磊每月组织的聚餐活动,但在饭桌上大家也只会谈论最近送了多少单,哪个平台的补贴又少了,哪里的外卖员又出事了。
赵磊告诉《中国工人》记者,大家聊天都会避免谈及过去,也很少展望未来。聚餐过后,赵磊通常会招呼大家找一处空地,拿出自备音箱和话筒唱上一曲。很多人都争抢着一起唱,那是他们为数不多可以宣泄情绪的时刻。
对赵磊和大多数骑手来说,很多人遇事通常都选择默默忍受。曾有外卖骑手在网上留言:“每次遇到态度恶劣的顾客,我都会想象成,‘今天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天’,就能咽下这口气。”
当赵磊送单被顾客骂时,他也会忍着,还会连连赔不是,因为此刻,他是外卖员,职责所在,要对送餐超时负责。然而,如果遇到顾客胡搅蛮缠,赵磊则会死磕到底,通常都是一边拍视频记录一边用自己学来的法律常识和对方辩论。“虽然目前外卖员遭遇着不公正的对待,但权益能争取一点是一点,不能容忍不合理变合理。”
赵磊是众包平台外卖员,虽然接单自由,也不被拖欠工资,但他不认为这是一个好职业。“当外卖员做了好事平台就会宣传这是自己的员工,一旦出了事就急于撇清关系,说我们是第三方外包的。”没有归属感和安全感促使赵磊建立了骑士联盟,并每天不间断拍摄视频。他希望大家能团结起来,让外卖骑手的遭遇被看到,让外卖骑手的诉求被听到。
他说:“作为外卖员,不想只是活着,我们也想要更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