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 | 本刊编辑部 文 | 本刊记者 许梦醒 李双星
目前,我国灵活就业从业人员规模达2亿左右,其中,超三分之一的群体是新就业形态劳动者,除了人们耳熟能详的快递员、外卖骑手、网络主播,还包括线上教育培训、互联网医疗、在线娱乐等领域的从业者。当“三新”领域成为吸纳就业的重要蓄水池,依托于互联网平台成长的新型就业群体人数正在迅速攀升。随着涉及“三新”“就业”的一轮轮政策红利相继释放,“三新”劳动者被不断赋能。
变局正在发生,新局已经开启。
近年来,随着以新产业、新业态、新商业模式为核心的“三新”经济蓬勃发展,就业形式正在无形间被改变,平台就业、灵活就业大量出现并呈加速增长趋势。
一边,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显示,2019年我国“三新”经济增加值为161927亿元,占GDP的比重为16.3%,比上年提高0.2个百分点。另一边,国家信息中心统计显示,2019年我国共享经济领域劳动者人数约7800万,同比增长4%,平台员工数达到623万,比上年增长4.2%。
当“三新”经济成为推动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的新引擎时,一个庞大的新型就业群体同时被催生。
特别是在疫情防控常态化背景下,“三新”经济在稳就业、保就业中的重要作用显现在更多个体的发展上,加速了“三新”劳动者人数的增长,让他们成为不可忽视的新型就业群体。
进入2020年下半年,随着企业复工复产和经济的V型复苏,“三新”领域劳动者被推向了新经济浪潮的顶端。
目前,我国灵活就业从业人员规模达2亿左右,其中,超三分之一的群体是新就业形态劳动者,除了人们耳熟能详的快递员、外卖骑手、网络主播,还包括线上教育培训、互联网医疗、在线娱乐等领域的从业者。
据人社部发布的《网约配送员就业景气现状分析报告》显示,2019年,通过美团平台获得收入的网约配送员总数达到398.7万人,同比2018年增长了23.3%。从2020年1月20日至3月30日,美团平台新注册且有收入的新增网约配送员达到45.78万人。
不难看出,依托于互联网平台成长的新型就业群体人数正在迅速攀升。在这背后,“三新”经济吸纳就业人数之大,远远超过了人们的预期。
2020年2月28日,杭州网约车司机李龙正在进行车内消毒
新业态新模式一方面给经济发展注入了极大活力,容纳了更多人就业。但在另一方面,其灵活多变,区别于传统的用工关系和用工模式,也使从业者的劳动权益难以保障。
近日,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发布的《灵工时代:抖音平台促进就业研究报告》显示,抖音已产生了如直播运营、选品师等五大类超20种岗位机会。据测算,过去一年,抖音整体带动的直接和间接就业机会达3617万个。
一个个以万为计算单位的数字组合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我国经济社会中的“三新”劳动者新局,门槛低、容量大、就业灵活、覆盖面广是其共同特征。
今年7月16日,是赵永强到北京当快递员满一年的日子。“快递员门槛低、入职快,挣钱不难。”这是他选择这份工作最简单的理由。一身工服、一辆电动车成为他实现梦想的第一步。
一年中,最累的“双11”,他连续六天每天工作20个小时,靠方便面、香肠和一天借四五个充电宝撑了下来;一年中,他也遇到过单价最高的丢件赔款,是一件1000多元的女士内衣;一年中,同乡觉得干快递太累,回了家乡,而赵永强却说:“既然来了北京,再苦再累也不回去。”
赵永强毕业于兰州工业学院机械维修专业,毕业后在大连船舶重工做了1年机务工作,也穿着西装卖过3年保险,今年26岁的他想在北京拼一拼,快递员的工作给了他实现梦想的机会。
大多数“三新”劳动者都像赵永强一样,他们或是将梦想寄托于新职业,或者用新职业撑起了自己的小天地。“三新”经济为劳动者提供就业岗位的同时,也为他们创造了更多可能性。
8月7日,在国务院政策例行吹风会上,农业农村部乡村产业发展司负责人吴晓玲介绍,截至7月底,全国新增返乡留乡农民工就地就近就业1300多万人。其中,有5%的返乡留乡农民工通过云视频、直播直销等新业态创业。“三新”领域为农民工带来了新出路,让从大城市返乡的他们多了一种选择——留在家乡也可以大有作为。
在“三新”经济的推动下,新业态新模式正在逐渐被人们接纳、被社会认可,2019年以来,人社部已公布的38个新职业就主要集中于新兴产业和现代服务业。
今年7月15日,国家发展改革委等13个部门又联合印发《关于支持新业态新模式健康发展 激活消费市场带动扩大就业的意见》,首次明确提出了15个新业态新模式重点方向和支持政策。
半个月后,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支持多渠道灵活就业的意见》,明确提出要合理设定互联网平台经济及其他新业态新模式监管规则,鼓励互联网平台企业、中介服务机构等降低服务费、加盟管理费等费用,创造更多灵活就业岗位,吸纳更多劳动者就业。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三新”领域成为吸纳就业的重要蓄水池。随着涉及“三新”“就业”的一轮轮政策红利相继释放,“三新”劳动者被不断赋能,新局正在逐步开启。
新业态新模式一方面给经济发展注入了极大活力,容纳了更多人就业。但在另一方面,其灵活多变,区别于传统的用工关系和用工模式,也使从业者的劳动权益难以保障,甚至还加重了某些职业风险的发生。
在实际工作中,快递员、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网络主播等职业因为高度依存于互联网技术,不可避免地要遵循互联网定下的工作逻辑。而互联网平台以顾客为中心的管理标准,在从业者与顾客利益发生冲突时,往往以牺牲从业者的利益为平台企业谋取更大的发展前景,进而对从业者合法权益造成了损害。
外卖员超时差评扣钱、快递员丢件罚款赔偿、网约车司机车祸理赔难……种种现象表明,“三新”劳动者正面临着一种系统性的困境。
最近,快递员王大鹏(化名)就身陷这种困境之中。顾客由于快件破损投诉到客服,公司便判定他这个处于运送链条最末端的快递员,按快件价格等价罚款,并在他满分20分的服务分里扣掉1分。这是他干快递半年多来第一次罚款,但已经不是第一次投诉。
每次接到顾客投诉后,他的服务分就会被扣掉一些。如果20分被扣完,就要自行离职。
最近这次投诉让王大鹏觉得十分不合理。派送给客户的化妆品出现了破损,客服在跟客户沟通时仅仅询问了一句“快递盒是否被浸湿”后,便认定由他承担责任。王大鹏认为这种判定过于简单粗暴,快件泄漏应该跟卖家包裹密封不严或运送颠簸直接相关,不应该简单由他一个最终派送的快递员承担扣分罚款的后果。
像王大鹏这样被扣分罚款的经历并非个例,最近,德邦快递员张盼也同样因为一次客户投诉被扣了1分。每年,德邦快递都有全五星快递员评比,并发放10万元奖金,2018年他就曾获评。但是,因为发生的这起投诉,今年他将与这笔相当于全年工资的奖金无缘。
张盼说,快件破损是快递员们经常会遇到的情况,客户投诉也多出于这种原因。在他看来,客户投诉其实是一种催促快递公司尽快解决问题的方式,然而传导到快递员身上便是扣分扣钱的行为后果。
拿快件受损来说,即便分拣仓库有监控视频,管理人员也无暇或懒于查证是谁直接造成了某一快件的受损。于是,快递企业或对运送链条上的每名快递员、分拣员一一处罚,或根据快件受损情况处罚相应快递员。“以罚代管”已经成为快递行业的主要管理方式。
快递公司用扣分罚款来解决问题,显然是在把复杂问题简单化,把责任推卸给最基层的快递员,使他们成为了诸多问题的最终承担者。这种一刀切的管理方式,既违反了《劳动法》相关规定,也对劳动者的经济利益造成了损害。
如果说,快递员在工作中付出的可能是一些金钱,那外卖骑手牺牲的则有可能是生命。
人们也许很难想象,平日飞驰在公路上的骑手们,有多少人曾经倒在过路上。2017年上半年,上海市公安局交警总队提供的数据显示,在上海,平均每2.5天,就有1名外卖骑手伤亡。2018年9月,广州交警查处外卖骑手交通违法案件,也有近2000宗。
如此高的交通事故发生率,跟外卖平台设定的送达时间分不开。对每名外卖骑手来说,每个订单生成的预计送达时间就是他们的考核指标,超时差评都扣钱。为了追赶时间,骑手们逆行、闯红灯,然后遭遇车祸。
今年3月,刚刚上岗十几天的吴海军就遭遇了一次小型车祸。那是在一次送餐途中,一位老大爷开着电动车冲他逆行而来,吴海军的摩托车在拐弯途中没能来得及避让,导致摩托车带人一起滑出去十几米远。
从地上爬起来后,他的上衣和裤子均被磨破,皮肤还出现了擦伤。把还没送出去的餐食交给其他骑手后,他提前结束了当天的工作。吴海军受伤后几乎没有考虑过工伤保险的事,伤势不重,他又是众包骑手,跟站点和劳务公司协商起来障碍重重。
劳务外包、第三方劳务协议、兼职合同……平台企业往往借助第三方中介与就业人员签订合同以转嫁风险。一旦从业人员在工作中发生意外伤亡,平台企业常常能顺利逃避责任,使企业利益最大化。
近日,一篇揭露外卖平台算法“压榨”骑手的报道《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刷屏全网,引发热议,质疑外卖平台派单不合理的声音此起彼伏。至此,外卖骑手身上纠集的商业利益和道德伦理矛盾达到了一个峰值。
在对外卖平台进行了山呼海啸般的声讨与批评后,两大外卖平台做出回应。
美团表示,会优化系统,给骑手留出8分钟弹性时间。恶劣天气下,系统会延长骑手的配送时间,甚至停止接单。饿了么表示,在结算付款时会增加一个“我愿意多等5分钟/10分钟”的小按钮,以此灵活调节骑手的送餐时间。
回应发出后,关于外卖平台的争议暂时有所止息,但有些埋藏更深远的问题却不能到此为止。
2020年4月2日,共享单车工作人员在北京地铁14号线阜通站外投放车辆
外卖和快递作为近几年兴起的新产业,短时间内取得了巨大的跃进,它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习惯,也为市场经济作出了重要贡献。然而,在发展过程中,其精细而苛刻的商业伦理无形中向追逐利益越发倾斜,忽视甚至无视底层从业者的劳动权益乃至生命安危,这显然有悖于公认的道德价值。
对一家企业来说,在商业伦理上的短视会对自身发展造成致命打击,对一个行业来说更是如此。有些企业正在尝试转变。
在《中国工人》记者采访过程中,滴滴平台相关负责人透露,滴滴代驾德鑫爱心驿站正在建设中,驿站将面向北京所有代驾司机提供免费检修保养代驾代步车、购买滴滴司机物料等便捷服务。
如今,两大外卖平台在“自我整改”,滴滴平台在完善服务,但是,不能用“整改”“完善”掩盖应有的劳动者权益保障工作。当然,这也需要企业之外的力量予以解决。
近年来,关于新兴业态的监管,政府有关部门基本持包容审慎的态度,给新兴事物以成长空间。但是,宽容并不意味着纵容,当一个行业壮大到吸纳了千万人就业时,从业者的生存现状不应被长期压制和忽视,一场系统性的反思亟待落实。
2017年,全国总工会调研组赴北京、山东、河南、广东、浙江等地进行深入调研,发现“三新”领域创造了大量就业岗位,但“三新”经济劳动关系复杂多样,用工主体、工作时间、工作方式、劳动报酬等呈现灵活特征。因此,对这一领域从业者的劳动权益保障提出了新的要求。
如今,外卖员、快递员、家政服务员、网约车司机等群体即便能以灵活就业者身份缴纳社保,但无形中增加的缴费负担,进步一加重了职业的不稳定性。
全国政协委员、北京金台律师事务所主任皮剑龙连续两年在全国两会上对“三新”就业群体劳动经济权益保障问题建言献策。他认为,不仅要强化用工主体责任,还要在社保缴存制度上推陈出新,不断提高自身参保、缴费及转移的便捷性,增强透明度。
对于劳动者普遍关心的工伤保险问题,2018年全国两会期间,人社部就表示,将适时启动《工伤保险条例》的再次修订工作,把外卖员、网约车司机、快递员等“三新”劳动者纳入工伤保险制度保障当中。近两年,“三新”劳动者人数的急速膨胀更亟需这些新政策的尽快落实。
在增强“三新”劳动者职业归属感和提高工作地位方面,全国各级工会都在为之努力着,通过吸引广大“三新”劳动者加入工会,增强集体凝聚力,让广大劳动者切实享受到工会的服务和关怀。其中,针对“三新”劳动者在工作中遇到的问题,部分省、区、市工会也在逐步试水,通过签署集体合同和集体协商来维护从业者的权益。
“三新”领域及其劳动者既需要空间,也需要监管,更需要保障。系统性的困境,也应给予系统性的解决,它不仅关乎从业者和企业,而且关乎每一个人。在经济利益与劳动价值间,在短期发展和长远规划间,“三新”领域成长需要共同向前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