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建军
在艾青的诗歌名篇《大堰河,我的保姆》中,存在着诸多有待破解的谜底,只有准确地破解了这些谜一样隐藏的东西,才有可能最终阐释其思想和艺术魅力的来源。我们不得不承认,这首诗不仅已经成为了百年以来中国新诗史上的名篇,似乎还有可能成为整个中国文学史上的千古名篇。那些本来不怎么看好新诗的人,在读了艾青的这首诗以后,往往也不得不认可新詩也有为古诗所少有的思想、情感与艺术质素,而这些质素的存在与呈现,正是中国新诗之所以成为现代文学之重要一体的根本原因。从抒情艺术的角度而言,诗人在诗中所采取的,几乎全是自我抒情的方式,从开头到结束,都只是以“我”一人而言说,然而,为什么在这首诗中生活与情感的内容却是如此丰富,形式和语言的形态却也是如此丰瞻呢?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诗人在诗中成功地实现了在抒情对象上的人称转换,从而带来了许多令人意外的阅读效果,让全诗产生了更加丰富的美学意义。
首先,我们来看一看诗人在抒情过程中,提供了哪几种不一样的人称?用得最多的人称,当然是作为抒情主人公的“我”。诗是这样开始的:“大堰河,是我的保姆,/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她是童养媳,/大堰河,是我的保姆。”这是诗人在进行自我表达,然而同时在这里也有了“她”,作为第三人称的保姆——自己的奶娘,成为了自我的抒情对象。诗是这样结尾的:“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你的儿子,/我敬你/爱你!”如果说诗的开头只是一个“概说”,然而诗的结尾就更是一个“总说”,具有这样的开头和结尾,让自我在主动的抒情过程中,起到了一种强大的奠基作用,生发了一种绾合全局的意义。诗人在这里的抒情,虽然也仍然是以自我为主的,然而抒情的对象却由“她”变成了“你”,并且在这个诗节中,一下子就出现了四个“你”。前面的诗行只是一个必要的说明,如果没有提供中间这一部分活生生的内容,也许抒情就是很无力的;最后只是一个必要的强调,然而如果没有全诗中间部分活生生的内容,抒情也可能还是比较的无力。然而,为什么诗人在全诗的抒情话语却如此有力呢?前面的抒情比较客观,最后的抒情却相当主观,而之所以可以产生如此强烈的效果,就是因为在抒情过程中人称发生了变化,由“她”而变成了“你”。“她”就是“你”,而“你”也就是“她”,虽然本来是同一个人,却因为一种人称的变换,让诗中的情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从而提出了汉语表达中所存在的一门很大的学问。在这首诗所有的诗句中,“我”占了绝对主导的地位,统计表明全诗共用了40个“我”——几乎所有的诗句都是一种非常主观的句式。当然,有的用在句首,有的用在句中,有的用在句尾。在一种以回忆性内容为主的诗作中,用第一人称“我”很多,这是不难理解的,因为抒情主人公本来就是“我”。“我”是抒情的主体,所有的感情和思想,都是从自我生发出来的。当然,作为保姆的“她”也很重要,然而如果没有“我”,也就没有了主要情感和主体内容。因此,全诗正是因此才将自我和盘托出,一个知道报恩的、苦难的现代知识分子形象,在此跃然于纸上。“我”就是诗人,诗人也就是“我”;“我”不是一种假托,也不是一种想象,而是一个客观的、真实的存在,是一个具体的、鲜活的存在。诗中的这个“我”,有自己的出生地、出生时间,有特定的家庭、特定的经历:他出生于一个富裕的地主之家,很小的时候,就因为父母相信生辰八字的迷信,交给了本村里一个穷苦的女性抚养;后来他离开村庄外出求学,现在由于参加了进步的学生运动,被反动势力所拘捕,写诗时正在黑暗的牢房里受苦。正是因此,“我”在诗歌抒情中所发生的作用是绝对主导的和核心的,可以说诗中的一切都是由“我”而出发出来的,一切也都是由“我”的抒情而结束的。
除了“我”之外,诗中用得比较多的人称就是“她”。在这首诗中,“她”就是作为诗人的“我”的保姆,就是抒情主人公“我”的奶娘。“她”是用于女性的第三人称,在这首诗中唯一的所指就是保姆,而不是指村里其他的女性。诗人在对想象中的读者讲话的时候,就是称“她”;而在对自己的奶娘——保姆讲话的时候,则是称“你”。因此,诗人的抒情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这样的转换,让自我的抒情发生了严重的表达曲折,产生了巨大的情感波澜。
在诗作的第一节里,诗人连用了三个“她”,表达了自己对保姆无比深厚的恩情。“大堰河,是我的保姆,/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她是童养媳,/大堰河,是我的保姆。”说明诗人的抒情一开始就是在“我”与“她”之间展开的,并以此形成了一种在其他诗中所少有的“我”与“她”之间的情感结构。“她”本来是第三人称,所能表达的情感是比较客观的,然而诗人在这里运用得恰到好处,而抒情又整个是在回忆中进行的,所以就显得特别深情与独到,具有了强大的表现力。这种抒情就像是一个经过了诸多忧患的人,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在诗作的第二节里,在出现了一个“她”(“大堰河以养我而养育她的家”)之后,诗人就开始转向对“你”讲话,似乎与“她”之间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在连续用了“吃了你的奶”“使我想起了你”“你的被雪压着的屋檐”“你的关闭了的故居”“你的被典押了的”“你的门前的”“使我想起了你”“你用你厚大的手掌”“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在你尝到饭”“在你把乌黑的酱碗”“在你补好了儿子们”“在你把小儿被菜刀”“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在你拿起了今天的”“你用你厚大的手掌”“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你为什么要哭”等19个“你”之后,紧接着又连续用了十个“我”,让抒情再一次地转向了“她”:“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她就开始用抱过我”“她含着笑”“她含着笑”“她含着笑”“她含着笑”“她含着笑”“她含着笑”等六个同样的诗句,然后反复地用了两个“她”:“大堰河,为了生活,/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她就用抱过我的双臂,劳动了。”在此之后的再后面的抒情,又是连续性的“她”的出现:“深爱着她的乳儿”“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会对她的邻居夸口”“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地叫她‘婆婆”“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这一个诗节里,却出现了另外一个不同于“她”的“他”,当然,这里的“他”,其实就等同于“我”,也就是诗人自己。“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在年节里,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贴在灶边的墙上”,一共出现了三个“他”。诗人在这里把“我”转化为了“他”,进一步增加了抒情的客观性和故事性,我们不得不说,这正是诗人精心设计的巧妙一笔。
在下一个诗节里,诗人又将抒情方式转化为了七个“她”:“大堰河,在她的梦还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这是诗人最为悲伤的时刻,然而,诗人并没有用“你”,也许是因为他一时还转不过来。而在再下一个诗节里,又成了“我”和“她”之间的故事:“大堰河,她含泪地去了。”“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在这一诗节的后半部,就顺理成章地转化为了“我”与“你”的情感关系,并一直到全诗的结束:“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你的儿子,/我敬你/爱你!”我们可以发现在此之前,诗人已经连用了九个“你”,六个“我”,表达了“我”与“你”之间的深情厚谊。诗人所要表达的,正是人间的大喜与大悲,正是人世间最为让人动心的母子之情。全诗正是在这种对于至情至性的抒写中结束,让所有的读者在读了这些诗句之后,都会动情于中,而不得不竖起自己的大姆指。
《大堰河,我的保姆》之所以成为百年名作,正是在于这种“你”“我”之间的真情对话,而至情至性的人与人之间的全身心对话,正是这首诗之所以可以充分展开的最主要方式。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在全诗倒数第二节里,出现了这样的句子:“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这里的“她们”,也正是“她”的泛称,意指普天之下所有的母亲。正是这一个“她们”的出现,让全诗的意境得到了新的升华,让诗的主题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正是诗人在抒情过程中的人称转换上的匠心独运,才让诗人的自我抒情达到了一种哲学与美学的至境。
《大堰河,我的保姆》是艾青早期的代表作之一,也是百年中国新诗史上的重要作品,而之所以如此,与诗人在抒情时所用的人称及其相互之间的转换,有着很大的关系。正是在这样的“我”“你”“她”“他”“她们”之间的转换,让全诗的自我抒情显得动态多姿,表现了诗人大胆的想象和具有超越性的思维,让人间的情感丰厚无比,让艺术的想象多彩多姿,而此诗所具有的这些所有的奇特之处,早期中国新诗史上的其他作品,实在是难于相比拟的。
历史上的主要诗作,除叙事诗和史诗之外,往往总是以自我的抒情为主,然而,这种抒情也不能只是“我”的直呈,更不能只是“我”的叫喊,不然的话,诗歌就难于称为艺术,诗歌也不可能成为人类文学史上的“明珠”。正是多种人称的并行与转换,构成了这首诗高超的抒情艺术,创造了这首诗独立的艺术结构,成就了这首诗所独有的话语方式。在文学作品中特别是在抒情性的文学作品中,人称是不可缺少的艺术手段,然而如果人称过于单一,抒情过于直接,表意过于浅显,就会产生很大的问题。与此相反,如果作者在抒情的过程中不断地转换,以形成主客之间的情感交融,形成曲折復杂的艺术结构,形成如戏剧或影视舞台表演一样的效果。果能如此,就可以创造出真正高远的艺术作品,并让其产生意想不到的美学力量,并让后世的读者不断地接受这种美学力量的冲击。如果能够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对于此诗的理解和阐释,就会更加独到、准确、深入和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