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新
我家在大山里,屋外除了沟、坎、坑,就是很陡的坡地。因地形所限,父亲只能种玉米和地瓜,它们也成了家里的口粮。
13岁时,我到县城读寄宿制初中,在食堂里吃到了米饭,感觉美味极了。寒假回来后,我对父亲说,家里的玉米渣和地瓜饼,太难吃了,我想吃米饭。
“我会种水稻,可没地方种呀。”望着门外的沟坎坡坑,父亲叹了口气,陷入了沉思。
春季开学的前几天,父亲突然兴奋地对我说:“终于有地方种水稻了,就在天坑底里!”“天坑”其实就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型大深坑。
“坑底里能种水稻?开玩笑吧!”我觉得,父亲的想法太过荒谬,完全不靠谱。
但父亲解释说,家门口不远处的天坑坑底里,有块阳光能照到的平坦地,前几天他专门下去查看,发现下面竟然有流动的丰沛地下水,常年不干涸,完全可以蓄水围田。
那个天坑,我当然是知道的,深约50米,距地面约有十六七层楼高,而离我家最近的一侧坑壁,光秃秃的,近乎垂直,非常陡峭,根本下不去。唯有绕行到对面,沿着嵌在坑壁上的“八道弯”,一弯弯地下去,也就意味着,父亲如真要种水稻,干活时得带着农具,绕道弯旋到坑底,一趟来回,需要一个多小时,既费时又耗力。
“别种了,我也就是顺口一说,学校有米饭吃。”我阻止道,之后便离家去了学校,将此事抛在脑后。
7月,学校放暑假,回到家的我,有一天早上起来发现下大雨了,父母都不在家。
我出门去寻,看见母亲冒雨站在天坑旁的一棵大树下,正用力拉扯一根绳子,走过去一看,母亲拉提的是一个悬贴在坑壁旁的竹筐,里面放着一捆捆稻穗。
“你爸在下面抢收稻子,”母亲对我说,“坑底的稻子已经泛黄了,还有一周就能收割了,可老天偏偏下起大雨,引发瀑布流和山洪,洪水正朝坑底流去,稻田很快就要被淹了。”
我朝下看,坑底真的有一片黄灿灿的稻田!再定睛一看,父亲果然在抢收:奋力地用镰刀快速割倒稻子,再迅速将它们捆成捆,放入竹筐里,好让母亲用绳子拉上去。
母亲又说,“这雨可把你爸给急坏了,为节省时间,他没像往常那样绕行去坑底,而是将麻绳一头拴在树上,一头绑在身上,沿着这边陡峭的坑壁,直接滑到坑底。”
雨在下,山洪在奔涌,我看见坑底里的积水越来越多,很快便涨到了父亲的膝盖部。我有些担心父亲,喊着让他快上来,但他不听,反朝我喊: “快去把家里的大澡盆放下来!”
来不及细问,我飞快地将澡盆吊放了下去。积水又上涨了些,已将稻秆淹没,只留出一点头来,父亲只能在混沌的洪水里摸索着割,然后把割上来的稻子,放进飘在水面上的澡盆里。
水位继续上涨,不久便齐腰深了,稻子完全被淹没。这时,父亲每弯腰割一把稻,脸部都要浸到水里。
山洪还在朝天坑里汇集而去,我开始胆战心惊,怕洪水将父亲淹没、冲走,“爸,太危险了,快上来啊!” 我带着哭腔大喊。
“没事的,我有数,再多割会儿!”父亲还是不肯上来。
大约20分钟后,水位齐胸了,父亲依旧在割,但需憋足气下潜到水里去割,憋不住了,上来换口气,接着潜进水里……
雨没停下来的征兆,山洪越来越凶猛了。
“再不上来,真就没命了!”我拼命、不停地催喊。
最终,父亲才极不情愿地收起了镰刀,并发现“八道弯”已被山洪截断了,他只得将麻绳拴到腰间,决定冒险按原路攀岩返回,他得赶在山洪漫过头顶前,逃出天坑去!
可陡峭、光秃秃的坑壁,早已被雨水淋得异常湿滑。父亲将随身携带的镰刀尖刃插入石缝中,借力往上攀爬,手脚不时打滑,身体晃动得厉害,险象环生,我在母亲和大树的帮助下,死死地拉住那根系着父亲性命的麻绳,生怕一脱手,永远失去父亲。
好在,父亲总算平安攀爬了上来,我再寻看那只澡盆,发现已被卷走了,洪水已暴涨了数米之高!
“抢回来一点是一点,总算没颗粒无收!”浑身湿透的父亲,大口喘着气对我说,“你小子有口福了,这下在家也能吃上米饭了!”
那年暑假,没有完全熟透的新稻,做出的米饭,居然特别特别的香,吃得我一下长大了,那些涉险过关,用力逃出天坑的稻米,带着父爱的恒久沉香,温暖了我此后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