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在国
《诗·秦风·小戎》一般认为是“美襄公也。备其兵甲,以讨西戎,西戎方强,而征伐不休。国人则矜其车甲,妇人能闵其君子焉。”(《毛诗序》)该诗每章的前三句分别讲车、马、兵甲,后两句讲“我思念君子”等情思语,情深意长,思念之情跃然纸上。我们拟根据安大简《诗经》,对第一章“乱我心曲”做出新解。
先说“心曲”,对这个词的解释,各家观点如下:
1.郑笺:“心曲,心之委曲也。忧则心乱也。此上四句者,妇人所用闵其君子。”(1)阮元:《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70页。
2.孔颖达疏:“又言妇人闵其君子。云我念君子之德行,其心性温然其如玉,无有瑕恶之处也。今乃远在其西戎板屋之中,终我思而不得见之,乱我心中委曲之事也。……《地理志》云:‘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屋。’故《秦诗》云‘在其板屋’。然则秦之西垂,民亦板屋。言‘西戎板屋’者,此言乱我心曲,则是君子伐戎,其妻在家思之,故知‘板屋’谓‘西戎板屋’。念想君子伐得而居之也。”(2)阮元:《十三经注疏》(上册),第370页。
3.朱熹《诗集传》:“心曲,心中委曲之处也。”(3)朱熹:《诗集传》,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15页。
4.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说文》:‘曲,象器曲受物之形。’心之受事有如曲之受物,故称心曲。犹水涯之受水处亦曰水曲也。”(4)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76页。
5.向熹《诗经词典》:“心曲,内心深处;心坎。”(5)向熹:《诗经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580页。
图1 战国文字“嚣”字形体
“挠”,扰乱。《说文·手部》:“挠,扰也。从手,尧声。”《广雅·释诂三》:“挠,乱也。”《广韵·巧韵》:“挠,挠乱。”典籍中习见“挠乱”一词,如:
1.《左传·成公十三年》:“无禄,文公即世,穆为不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淆地,奸绝我好,伐我保城,殄灭我费滑,散离我兄弟,挠乱我同盟,倾覆我国家。”(9)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862页。
2.《韩非子·说疑》:“若夫周滑之、郑王孙申、陈公孙宁、仪行父、荆芋尹申亥、随少师越、种干、吴王孙蒀、晋阳成泄、齐竖刁、易牙,此十二人者之为其臣也,皆思小利而忘法义,进则揜蔽贤良以阴闇其主,退则挠乱百官而为祸难,皆辅其君、共其欲,苟得一说于主,虽破国杀众不难为也。有臣如此,虽当圣王尚恐夺之,而耤甝乱之君,其能无失乎?有臣如此者,皆身死国亡,为天下笑。”(10)(清)王先慎:《韩非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441页。
3.《国语·吴语》:“吴王还自伐齐,乃谇申胥曰:‘昔吾先王体德明圣,达于上帝,譬如农夫作耦,以刈杀四方之蓬蒿,以立名于荆,此则大夫之力也。今大夫老,而又不自安恬逸,而处以念恶,出则罪吾众,挠乱百度,以妖孽吴国。今天降衷于吴,齐师受服。孤岂敢自多,先王之钟鼓,实式灵之。敢告于大夫。’”(11)徐元诰:《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544页。
4.《说苑·建本》:“楚恭王多宠子,而世子之位不定。屈建曰:‘楚必多乱。夫一兔走于街,万人追之;一人得之,万人不复走。分未定,则一兔走,使万人扰;分已定,则虽贪夫知止。今楚多宠子而嫡位无主,乱自是生矣。夫世子者,国之基也,而百姓之望也;国既无基,又使百姓失望,绝其本矣。本绝则挠乱,犹兔走也。’”(12)向宗鲁:《说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4页。
5.《汉书·爰盎晁错传》:“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13)(汉)班固:《汉书》卷四十九,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281页。
“挠我心曲”,即扰乱我内心。形容人心情错综复杂,心神不定。与成语“百爪挠心”意同。
令人疑惑的是,《毛诗》为何写作“乱”?上古音“嚣”属晓纽宵部,“乱”属来纽元部,二字声韵远隔,通假的可能性不大。我们从古文字形体的角度试作如下推测。楚文字“乱”字或作:
图2 楚文字“乱”字形体
附带说一下,《小雅·白华》:“维彼硕人,实劳我心。”孔颖达疏:“以此维彼妖大之人,实劳乱我之心曲矣。”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乃言申后之不见礼,为可忧耳。”(14)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第783页。“实劳我心”亦见于其他两篇:《邶风·燕燕》的“瞻望弗及,实劳我心”,《邶风·雄雉》的“展矣君子,实劳我心”。《雄雉》篇《郑笺》云:“诚矣君子,诉于君子也。君之行如是,实使我心劳矣。君若不然,则我无军役之事。”
从这三首诗上下诗意来看,当以孔颖达和马瑞辰的解释为准。“劳”疑读为“挠”。上古音“劳”属来纽宵部,“挠”属泥纽宵部,声纽均属舌音,韵部相同。“实劳我心”与“乱我心曲”“挠我心曲”义同,皆指因思念而内心躁动狂乱。
总之,不管是《秦风·小戎》的“挠我心曲”,还是《邶风·燕燕》《邶风·雄雉》的“实挠我心”,一个“挠”字就将“因思念而内心的躁动狂乱”之情更加形象地表现了出来。真可谓一字千金!
出土文献的整理与研究是非常艰辛的一件事情,是个苦差事,许多时候是费力不讨好。在整理安大简《诗经》的过程中,这种体会更加深刻。由于安大简《诗经》可以和毛诗对读,表面上看,不用考释文字了,对读就可以了,而且最近陆续听到个别年轻学者说“抠字形、考释文字没用”。是否考释文字就真的没用了?答案是否定的。因为释字是第一步,是整理出土文献最基础的工作。原因很简单,如果字都不认识,如何去分析读音,解释字义,通读文献,考证历史?这种“抠字形、考释文字没用”的谬论,本不值得批驳,但影响很坏。我们还是看看于省吾先生和唐兰先生是如何说的。于省吾先生在《甲骨文字释林》自序中说:“文字考释是一项基础工作”“字形是我们实事求是地进行研究的唯一基础。”(15)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自序第3~4页。唐兰先生说:“认清字形,是学者最须注意的,假如形体笔画,没有弄清楚,一切研究,便无从下手。”(16)唐兰:《古文字学导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69页。两位著名古文字学大家的话是值得我们铭记的。我们对“挠”字的分析考释,就是一个例子。如果简单比附毛诗,不求甚解,不去认真分析文字的形体,得出错误的结论,就掩盖了安大简的真正价值。
安大简《诗经》和毛诗对照,涉及大量异文,涉及《诗经》文本的流传。黄德宽先生指出:“(安大)简本这些线索表明,战国早期之前《诗经》定本就已经形成则是毫无疑问的。虽然春秋战国时期《诗经》就有了定本,但传授既非一家,转抄也必经多人之手。在传授和转抄过程中,个人对诗意理解的差异、地域用字的习惯和特点、文字转写或传抄的一时之误,都有可能造成异文分歧。简本在用字用词、章次章数等方面与《毛诗》的差别,应该是《诗经》在楚地流传情况的真实记录。这为探讨先秦《诗经》的传播提供了宝贵材料。”(17)黄德宽:《略论新出战国楚简〈诗经〉异文及其价值》,《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
黄德宽先生所言极是。造成异文分歧的原因很多,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的关系也比较复杂,需要我们去做更深入的探讨。我们在整理安大简《诗经》的过程中,首先明确的是:严格按照安大简《诗经》的文字形体来隶定、分析、考释,即立足安大简《诗经》本身来释解诗义,如果能够讲通的,尽量不要简单地比附毛诗。在具体的注释中就涉及了“趋同”和“立异”的问题。裘锡圭先生说:“在将简帛古书与传世古书(包括同一书的简帛本和传本)相对照的时候,则要注意防止不恰当的‘趋同’和‘立异’两种倾向。前者主要指将简帛古书和传世古书中意义本不相同之处说成相同,后者主要指将简帛古书和传世古书中彼此对应的、意义相同或很相近的字说成意义不同。”(18)裘锡圭:《中国古典学重建中应该注意的问题》,《裘锡圭学术文集·简牍帛书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39页。裘锡圭先生反对这两种倾向,我们绝对赞成。但在实际操作中,如果把握不好,就有可能“趋同”或“立异”。尽管这个“度”很难把握,但我们一定要“防止不恰当的‘趋同’和‘立异’”!立足出土文献本身,重视传世文献,将两者有机结合在一起,尽可能得出一个相对科学合理的解释,这就是我们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