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冯清越
(南开大学,天津 300071)
从符号学的角度看,意符选取本身就是一个相对随意的过程,所以异体字并非罕见的现象。合文的来源有两种有据可循的说法,一种跟宗教有关:道教驱邪画符时,为了区别于日常文本,创造出一套特殊的书写符咒的方法,这种方法跟合文有很大关系;另一种说法里合文的前身是军符令牌,为了起防伪作用,令牌上文本的笔画和结构倾向于复杂化①。这两种说法的共通之处是,复杂的、程式化的书写方式在特定场域里产生效用,并因此变成神秘、权利的代名词。
“合”有几种不同的意思,其中之一就是表示与“离”对立的、事物聚集的状态,“文”经常被用来表示图案、纹样、字符等等有符号性质的对象,所以,“合文”可以理解成符号的聚合形态。具体地说,合文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汉字组合在一起,呈现出一个字的字形,同时又保有多个字的读音②。
合文是合体字和汉语词句之外,汉字组合的另一种结果。合文和合体字的区别在于,合体字的每个汉字在口语中只对应一个音节,所以它常常需要和其他汉字一起才能表达明确的词句,而合文是自成一体、不必打散或重组的现成符号,它脱胎于庞大的汉字系统,却不再投入意义生产的进程。汉字系统里的汉语词句沿袭了口语的表意方法,这些词句里的文字在书面上横向或纵向排列,并按既定的顺序被理解。而合文虽然保留了汉字的形态特征,使用了词句的部件和读音,但这些部件的位置和读音顺序并没有被统一的语言逻辑统领,所以合文有时候看起来并不像一个词语或一句话,而更像一个“字”。
汉字系统里,零散的部件和完整的单字一样有表意的功能,所以即使在一定程度上脱离原有规则,这些部件仍足以组成被理解和传播的符号,比如常见的“招财进宝”(图1)和“双喜”(图2)。同时,各类合文对部件的组织方法里又出现了新的规律,这些规律由合文的结构决定,又外化显现为不同的风格。它们有:多字合一、单字延展、成组相合。
> 图1 “招财进宝”
> 图2 “双喜”
> 图3 “学好孔孟”
> 图4 “唯吾知足”
> 图5 “上下有”
> 图6 “上”“下” 的甲骨文
固定词句里的汉字不再横向或竖向地分布,而是被合写成一个字的样子,就是典型的“多字合一”式合文。“多字合一”合文里每个部件的作用都尽可能地被最大化,部件之间联系紧密、难以拆解。比如“招财进宝”里,“贝”字和不同方向上相邻的两个部首分别组成“财”字和“宝”字,甚至,“招”字的“提手旁”和“财”的“才字部”仅仅是相似形,也被化写成同一个部件。繁体写法里,招、财、进、宝四个字加起来一共有十余个构字部件,但在合文里,我们看到的是七个部件均匀地分布在米字方格里,通过删减和共用,合文去除了词句里赘余的部分。
这种共用部件达到的简化效果在部件重复率高的合文上有更典型的体现,比如“学好孔孟”(图3)和“唯吾知足”(图4)。这两组合文都由四个单元组成,不可共用的部件分别出现在可共用部件的上、下、左、右四个方向上。通过调整部件位置、进行一定程度的压缩,“学好孔孟”的最终形态适应了传统中汉字的方形字框。而“唯吾知足”是让五个部件部同时伸展开,各自占据一个完整的方形空间,平均分布在圆形的轮廓里。
单字延展合文里不会直接出现两种以上的文字符号,之所以被称之为合文,一是因为从数量上看,合文里同一个字出现了不止一次,二是它仍有合文的明显特征:一个符号对应多个读音,比如“上下有”(图5)和“双喜”(图2)。
“上下有”由一正一反两个“有”字组成,这两个有字唯一共用的部分是一条水平居中的横线,围绕横线的中点,所有的部件以中心对称的方式分布。“上”和“下”是表示方向的字眼,甲骨文中的“上”和“下”都有一条被当作基准线的水平线,“上”的写法是在基准线上方做记号,“下”刚好跟“上”相反(图6)。“上下有”的字面以基准线为参照分成两个区域,两个“有”分别被放进这两个方向上互相对立的区域里,表示“上、下”的概念。
“双”字经常被用来形容筷子或手套这类成对出现的物件,同时,它也被用来形容成对出现的人(夫妇)。它跟“二”或“两”最大的区别是后两者作为数学意义上的量词,而“双”涉及外观上的肖似和功能上的对应,和“上、下”一样,它是以形式表示意思的典型。“又”字本身有对称的特征,“双”是“又”在左右方向上复制的结果,这样特殊的文字结构指代一种极端适用的巧合,它是无形的语言。当“双”里的“又”被替换为同样是对称形的“喜”字的时候,这种形式依旧发挥作用,所以即使“双喜”里并没有直接出现“双”字,这种巧合和适用的意味还是可以被传达出来。
成组相合的合文看起来像若干汉字组成的词语,但构成这些“词语”的并不是常规的汉字。“出门见喜,对我生财”(图7)就是用处理合文的手法让八个汉字两两组合得到的样子,这个看起来包含四个字的符号实际上拥有八个单位的读音。成组相合的合文包含的单字数量更多,传递的信息更复杂,所以它的排布顺序更有理由受读音顺序影响——合文里,“出门见喜”和“对我生财”这两组单字都是从左到右依次出现的。除此之外,这些字组合时的具体位置还由字的结构特征决定,比如“对”和“财”是左右结构的字,对它们的处理方式就是左右拆分后,在字中间加入另一个独体字,得到左中右结构的合文;“门”和“见”书写中更容易保留可延展的空间,所以维持原先字形的前提下,它们的笔画空隙里可以被放进另一个独体字。像“出、喜、我、生”这样的独体字结构更紧凑,所以主要通过压缩和移位与其他汉字组合。
“天长地久”(图8)这样的合文既区别于“招财进宝”的字形组合,也区别于“双喜”的形式表意。“六书”里,最接近这种方法的描述是“会意”,就是把已有符号组合在一起,表示新的概念,比如用“鱼”和“羊”组成形容味觉的“鲜”字。“天长地久”是从字意入手,把“天”拆解成“青气”、“长”拆解成“万丈”、“地”拆成“山、水、土”、“久”解释成“多年”。这种表意是借助内文,也就是词句来完成的,所以在构成方法上,每个单位里包含的两到三个单字要么从上到下,要么从左到右排布,这是常规词句的排列方式,只不过词句里的字被改变比例后直接写进一个方形单位里。
合文既依赖汉字系统,同时又区别于日常使用的文字。它和既成的汉字系统的一致性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单字里,部件和部件的位置关系不变,比如“招财进宝”里,不管如何删减移位,“贝”字仍然出现在“才”字的左边、“提手旁”(这里也是“才”字)仍被放在“召”的左边,和“财”“招”里的位置关系保持一致;二是有些汉字部件在组字时位置灵活,就像“木”字几乎可以出现在汉字字框的上、下、左、右等任意方位,相应地,也有部件被约束在字框里固定的位置,比如“宝盖头”和“走之底”,这种对部件位置的约束一直延续到合文里。
> 图7 “出门见喜,对我生财”
> 图8 “天长地久”
借用规则让合文能够顺利地表达含义,但同时,对夸张形式的追求使得它必须在一定程度上背离现有的系统。除了删减和共用部件,这种灵活性还体现在比例和顺序上。“招财进宝”里,走之底从字框的最左边一直延伸到最右,它原本是“进(進)”的一部分,但在这里,“走之底”和“隹”字的比例关系已经完全改变。还有合文里,属于同一单字的部件往往遵照固定的位置关系,但单字之间的顺序是相对随意的。根据读音顺序判断,一部分合文的内部顺序单一且紊乱,比如“招财进宝”里既包括从右到左的顺序,又包括从上到下的顺序;一部分合文有多种可行的顺序,它们的非中心部件围绕中心部件呈现环形分布、首尾相接,比如“学好孔孟”和“唯吾知足”也可以读作“孟孔好学”和“知足唯吾”;除此之外,也有“双喜”“上下有”这样对称的、不需要顺序的字形和“成组相合”合文这样依赖读音顺序的字形。
合文保留了相当一部分传统装饰具备的特征,这些装饰特征也许缘于制造合文时被筛选出来的巧合,也许是人为干涉的结果,这些确实存在却无从求证的规律是均衡、对称、复制和连续。
合文需要遵守汉字的外形规制,它的轮廓要跟传统的方形字框相符,同时,它保留汉字所追求的内部秩序,就是在字框中寻求均衡。但在这之外,合文同样追求“非文字”的、纯粹形式上的均衡,比如“唯吾知足”里四个环形分布的部件的实际形态并不一致,但是在合文里,他们被同样大小的正方形约束,借助外框的等同和这些外框位置上的均衡,最终得到了均衡的形式。
另一种更绝对的均衡被称为“对称”,对称要求中心点的两端(或多个方向上的端点)不仅在形式上达到均衡,而且框架里所填充的内容需要完全相同。像“上下有”这样由同一内容延展出的造型是绝对均衡的必要条件,同时也是可以更多地去人为干预的形式。同样的道理,通过复制某个对象也可以达到“连续”的效果,但这并不能满足我们对装饰性的追求。传统装饰里有被称为“二方连续”的概念,就是说人为构建的连续要尽可能地建立在像“喜”字这样本身对称的对象上,造成一种规律的、对称的并且巧合的奇观。
合文是汉字的质料条件、人的制造和筛选甚至使用环境等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反过来,通过解读,合文能够显示的是相应社会环境中关于文字、装饰的审美取向和族群共同的精神信仰,这也是合文具备独特价值的原因。■
注释:
①王妍.民俗合体字研究[J].语文学刊,2015(7).
②阚宇.“合文”与字体设计[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12(5).